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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游泳池:1930年代的作家樂園
余云
最近,歷史文化資源豐厚的上海虹口區又有新動作。區內與魯迅先生關系密切的六處場所:魯迅在虹口的先后三處居所——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大陸新村,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會址,內山書店舊址,以及多倫路文化空間,被勾連成一條千米長的“魯迅小道”。來訪者漫步其間,能直觀感受魯迅在人世最后十年的生活狀態和生命軌跡。
虹口區保護歷史遺跡、打造文化景點十分出彩,而就在多倫路文化名人街和魯迅小道附近,還有兩處足以讓人徜徉回味的“作家地理”遺跡。
江灣路上,留有臺灣名作家林文月的幼年足跡。公園坊和虹口游泳池,則是1930年代“新感覺派”作家的樂園。
少女時期的林文月 資料 圖江灣路上,林文月的童年腳印
一個上海早春,路邊梧桐樹似未爆芽,在上海的我為臺灣友人充當導游,目標只有一個路名:江灣路,一個坐標:虹口游泳池。
友人說,它與當年上海新感覺派作家中的唯一臺灣人劉吶鷗有關,也和臺灣著名學者、散文家林文月的童年歲月有關。
出租車沿著如今稱為魯迅公園的虹口公園繞行,拐進小路,又鉆出來,問過路人后驚喜得知,虹口游泳池還在——劉吶鷗在1930年代某段時期天天光顧,童年和少女林文月站在二樓陽臺便可隔著鐵軌望見的虹口游泳池,在那么多年后,在那么劇烈的城市改造中,完好無損,依舊行使著游泳池的功能。
林文月寫早年生活的散文有《說童年》、《上海故宅》、《江灣路憶往》和《回家》,這位極負盛名的臺灣散文家、文學教授,日本文學巨著《源氏物語》的中文譯者,將從出生到12歲的童年,在婉約淡泊的文字里完整地鋪陳出來。
林文月1933年生于上海日租界,外祖父是有“臺灣太史公”之稱的連橫,表弟即連戰。父親林伯奏為彰化貧寒農家子弟,憑優異成績考獲獎學金進入日本人設立的東亞同文書院上海分校,畢業后至抗戰結束前,都服務于日本三井物產株式會社上海分行。林家八個兒女,六個誕生在上海。林父對房地產生意也長袖善舞,在虹口閘北住家附近造了不少洋房出租給日本僑民,江灣路540號自宅,是他建的第一棟房子。
《上海故宅》對這幢房子的外觀和內里構造及花園草木均有細致勾繪。客廳中壁爐地毯擺設精美,飯廳有專供宴客的大圓桌。樓上是臥室,穹形小陽臺在二樓中央部分,幼年林文月常喜歡坐在這里,看小火車定時駛向江灣方向,夏天則居高臨下看斜對面游泳池入口處的人群。母親在前院種了桃樹,后院有供孩子玩耍的秋千、單杠和沙坑。籬笆圍起的住宅里生活平靜優裕。家里不缺幫傭,三餐間有兩頓點心。父親出入以汽車代步,周末去江灣打高爾夫球,歸家時帶來五顏六色的棒冰或新鮮玉蜀黍。
“上海江灣路,是我童年記憶所系的主要空間”。林文月1988年的散文《江灣路憶往》模擬蕭紅《呼蘭河傳》,以生活的地理空間展開敘述。
文中,晚年居滬的外祖父常牽著小外孫女在虹口公園散步。在北四川路的電車終站,她常和同學圍看剪票員頗具英雄氣度地拉接電纜將電車掉頭。江灣路往閘北的上學路上,她每天走過父親建造的擁30多棟紅磚小洋房的“花園坊”,再往前是運河,舢舨上的邋遢孩子好似從不梳洗,端著粥碗向橋上校服整齊的學童咧嘴而笑。她也見過日本兵用槍托狠打中國孕婦的大肚子。
后來,林文月全家和姨母一家、舅母及10歲表弟連戰三家人一起坐船回臺灣。“民國三十五年二月,船在黃浦江的寒霧中起航。大家以為就像躲避上海事變一樣,回臺灣只是暫時性的。臨走時十分倉促匆忙,一切的產業都沒有處理妥善,我們甚至沒有對故宅留戀多望一眼!”
離去40年后,林文月曾帶兩個妹妹回過上海,出了虹橋機場直奔夢中重游幾多回的故宅。那該是1980年代中后期,《回家》敘述了她“近鄉情怯”的步步遲疑。
公園坊和虹口游泳池,新感覺派作家的午后時光
林文月寫:“夏天的時候,游泳池的門敞開,戲水的人很多,但那是賣票子的。我有時跨越鐵軌,在那門前晃來晃去,趁機會偷覷內里的景象。可真熱鬧得很,有男有女,穿著各式花花綠綠的泳裝,而且,里面的世界好像很自由放任,常常有大聲驚叫溢出門外來。但我們家除了大哥和二哥,都不準去那里游泳。母親說,我們還太小,危險的。何況,要游泳嘛,小學里也有游泳池,有老師照顧,安全些。我想,如果自己長大些,到大哥、二哥那個年紀,大概母親就會答應我買票去虹口游泳池了。但是,我終于只是徘徊在門外的孩子而已,等不及長那么大,我們就離開了上海。”
林文月曾在門前流連,卻從沒進去“一親芳波”的“虹口游泳池”,是中國第一個現代主義小說流派——“新感覺派”作家群發跡前的樂園。
原名劉燦波的臺南人劉吶鷗,1926年畢業于日本青山學院后,即來到心中“未來的地”上海,搞翻譯、寫小說、辦雜志、開書店及出版社,幾年間領軍聲光電色的“新感覺派”風生水起。
淡出文壇投身電影界后,他編劇本、引介電影理論,做導演、制片,甚至辦電影公司。他鼓吹“軟性電影”,捧紅胡蝶等影星,也被認為與李香蘭有戀情。轟轟烈烈10多年,“上海的臺灣第一人”在1940年9月因接任汪精衛旗下報紙《國民新聞》社長遭國民黨軍統暗殺,36歲的人生戛然而止。
劉吶鷗密友,也是新感覺派作家主將之一的施蟄存曾回憶:1928年,劉吶鷗在虹口江灣路六三花園旁日本人聚居的里弄租了棟三層小洋房,邀戴望舒同住,方便商量籌建書店的事。施蟄存從松江來上海,也被邀住在一起。那時他們的第一家書店尚未開張,有許多無聊時光,三人這樣打發日子——
“每天上午,大家都待在屋里,聊天,看書,各人寫文章,譯書。午飯后,睡一覺。三點鐘,到虹口游泳池去游泳。在北四川路一帶看電影,或跳舞。一般總是先看七點鐘一場的電影,看過電影,再進舞場,玩到半夜才回家。”
劉吶鷗及其幼子 資料 圖
臺灣學者許秦蓁的著作《戰后臺北的上海記憶與上海經驗》里有一節,就以“虹口游泳池,文藝青年午后時光”為題。
1922年落成的虹口游泳池是花園式露天泳池,公共租界當局建造,英國人設計施工,名為“工部局游泳池”。老上海人都知道,它是上海首個官辦公共泳池。雖為“公共”,建成初期與外灘公園一樣“犬與華人不準入”,僅供租界外籍居民使用,1928年才向華人開放。當時,能去虹口游泳池是件時髦事,1935年上海灘“掌故大王”鄭逸梅和朋友去了一趟后,興奮地寫下《到虹口游泳池去》,“但聞水聲汩汩,仿佛到了九溪十八澗。”洋女子們從跳臺躍下水花四濺的情景,讓他瞠目結舌。
許秦蓁也在《摩登·上海·新感覺》一書中記載:1935年前已有一群文友住在公園坊劉吶鷗的產業,包括葉靈鳳夫婦、穆時英一家、杜衡、高明、楊邨人等,有人因此稱公園坊為“作家坊”。那年夏天戴望舒自法國返滬,也住了進來。
這樣看來,虹口游泳池1931年加建跳水臺和滑梯后,劉吶鷗應該和更多文友到過住家斜對面附設酒吧的這泳池消遣。
劉吶鷗的虹口經驗當然不止游泳。公園坊之外,他住過北四川路余慶坊,也常出入臺灣友人的江灣路林肯坊寓所。生活上頹廢放浪公子派頭的他,常在虹口一帶吃大菜,泡咖啡館、看電影——虹口是滬上電影院最密集之處。他喜歡上舞廳跳舞,當時只日租界有日本舞女。
由他出資,與戴望舒、施蟄存先后創辦的兩家書店也都設在虹口:1928年的“第一線書店”位于北四川路西寶興路142號,被查禁后1929年又創辦的“水沫書店”在北四川路海寧路口公益坊內。10多年間,他曾遷居法租界并舉家到南京住過,但仍以住在虹口的日子為多。
有意思的是,劉吶鷗不僅是才子型文人,也是大陸臺商先驅。出身臺南第一望族之家的劉吶鷗,熱衷文化事業的同時也投資房地產。他在上海房產非常多,本人被槍殺后,其妻黃素貞滯留兩年才清理完畢。房產的分布未見考證,但林文月說過,江灣路33棟洋房組成的“公園坊”,應是劉吶鷗與她父親林伯奏合伙建成。
離開半個世紀后,林文月曾鼓起勇氣到上海尋訪故居,已變身為地鐵虹口指揮部的林家舊宅那時還在,卻被改造得“似非而是”。她太沮喪了,竟沒發現“牢牢未忘的”地標——虹口游泳池和虹口公園,它們其實都安然無恙。跨入21世紀,利用老滬杭鐵路和淞滬鐵路線改造而成的上海第一條高架軌道交通(三號線)通車,在虹口體育場那一站,從車窗向下望去,仍可見到有90多年歷史的虹口游泳池。夏日,遠遠一抹藍色水波上五顏六色泳衣浮動,像一塊鮮藍底色的印花布。少見的兩頭半圓“運動場形”大泳池,帶著濃濃懷舊氣息,讓見慣長方型標準泳池的人們驚艷。
改造中的虹口游泳池 余云 圖
改造后,現如今的虹口游泳池 資料 圖
今日公園坊一瞥 余云 圖
那天我陪朋友找到東江灣路500號時,游泳池并未開放,但管理員聽出友人的臺灣腔,欣然允她進去拍照。想來特地尋來造訪的臺灣同胞也不少。在康來新、許秦蓁等學者推動下,臺南政府出版了6卷本《劉吶鷗全集》。2005年和2011年,劉吶鷗國際學術研討會兩次在臺灣召開。
今年春天回滬時,我又專門去了虹口游泳池。游泳池正在大修,閑人莫入。嘈雜聲中我只來得及對著那個建于1931年的跳臺拍了幾張照。
我也找到了西江灣路467弄的公園坊。此處因2008年底連戰攜家眷前來尋訪而引起注意,也已入選為上海市第五批優秀歷史建筑。歷經歲月風塵,33棟三層小洋樓安然無恙,包括連橫和連戰祖孫住過的8號。公園坊早已不是一戶一棟,坊內住家擁擠,有些雜亂,但也因此充滿親切的市井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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