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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浮夢錄︱鏤斐迪中國國情報告④:如何看待中國
第七部分?不應被忽視的中國文明
一些歐洲國家的制造業日益依賴于中國及印度市場,我們在評估中外關系的未來時,不能忘了這一點。這些國家為緩解國內的產業壓力,會想方設法擴大中國市場,甚至無所不用其極。還好美國沒有這樣的訴求。
中外和平之所以搖搖欲墜,還有文明沖突層面的原因——截然不同的種族和文明相遇時,沖突不可避免。北美大陸上針對印第安人的戰爭、美國歷史上的黑奴制度,便是痛心的例證。
多數外國人都犯了同一個錯誤,就是低估中國人的才智和文明水平。將中國人等同于印第安人或黑人,又或將中國與印度及東部群島置于同一水平線上,都是不恰當的。中國人比絕大多數異教人種優秀,不論心智能力、產業水準還是管理才能都更為優越。的確,中國的教育體制乏善足陳,讀書人在現代社會百無一用,但中國人具備卓越的學習能力,足以掌握各種高深的知識。就目前而言,中國人在商貿領域可以同任何外國人競爭,甚至還占據了優勢。
中國農民勤儉耐勞,滿足于最低程度的溫飽,安分守己。在他們看來,天下惟定于一尊。由于耳目閉塞,他們對現代科學一無所知,這讓他們格外迷信,對于一切新的發明或變革滿腹狐疑。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沒見過外國人,只知道那是“非我族類”,是殘暴、兇悍、貪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存在。
1900年美軍第6騎兵師在天津俘虜的部分義和團員,美國國會圖書館藏照片,館藏檢索編號 2004670921。這些團員基本上都是農民,為了生計加入義和團。
從中外交往的歷史看,很難說他們這種看法是錯的。多數外國人對于中國社會中文明和愚昧的成分從不加以區分,在他們看來,中國人就是低等民族,而在所謂“高等文明”前進的道路上,低等民族的權益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這跟美國國內對待黑人的邏輯是一樣的,就像最高法院一位大法官所說的:“黑人沒有任何權利是白人必須尊重的”。如此聳動的言論竟得到了許多美國人(如果還不是大多數的話)的支持。居住在中國的外國人嘴上雖然不說,但行動無時無刻不在宣告:“中國人沒有任何權利是白人必須尊重的”。
【這里,鏤氏對“白人至上”的文明等級論進行了激烈批判,認為中國人的排外情緒是可以從列強的殖民主義政策中找到解釋的。報告提到“黑人不享受白人權利”的說法,出自美國聯邦法院首席大法官羅杰?布魯克?托尼(Roger Brooke Taney)。1857年3月6日,聯邦最高法院就“德雷德?斯科特v.桑福德案”做出裁決,認定從自由北方回到蓄奴州的黑人斯科特“不得自由”。在那個臭名昭著的裁決中,托尼大法官不僅裁判斯科特沒有自由之身,并且延伸判決黑人不能獲得美國的公民權。鏤氏指出在美國,持此種族主義立場的大有人在,并溢出至其對外政策之中。值得一提的是,盡管1861年至1865年的美國內戰解放了黑奴,但實際生活中針對有色人種的種族隔離和歧視卻一直存在,直到20世紀中期民權運動之后,才有根本改觀。】
“被鞭打的彼得”。1863年3月,一名叫做戈登(Gordon)的黑奴從路易斯安娜州一個種植園逃跑到了位于該州首府巴吞魯日(Baton Rouge)附近的北方軍軍營,獲得了自由。這張由北方隨軍攝影師拍攝的照片顯示了戈登所遭受的非人虐待,一經發布,很快成為北方廢奴主義的宣傳材料。戈登則被稱作“被鞭打的彼得”,加入了北方軍隊對南方奴隸主的作戰。
眼下帝國朝廷羸弱無力,條約列強稍加聯手就能推翻它,甚至不聯手也行。問題是,推翻之后呢?誰來取而代之?一種可能是把中國變成附屬國,但我認為沒有哪個國家想這么干,即使想其他條約國家也不肯。另一種可能是瓜分中國,我覺得可能性也不大,不是所有國家都覬覦中國的領土——美國大概就不會,不僅不會,還會反對別的國家這么做。未來尚在未知,可以確定的只有一點:中國必須由中國人自己來治理。
【鏤氏對清政府不堪一擊的狀況可謂洞若觀火。二十年后的1900年,八國聯軍果然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狼狽逃至西安。辛丑以后,清朝雖然再圖改革,但國力頹喪,舉步維艱,十年之后即告覆滅。
鏤氏認為列強不會瓜分中國,則是高估了他們的道德水準。但正如他所言,美國反對瓜分中國——1898年,在英法俄日瓜分中國的狂潮中,美國提出“門戶開放”政策,要求保持中國領土完整,在華各國彼此開放門戶。這倒不是說美國有多高尚,事實上它剛剛從西班牙那里奪取了菲律賓,并且在不久之后的義和團事變中參加了出兵北京的行動。
鏤氏提出“中國必須由中國人自己管理”,體現了“民族自決”的思想。這一概念于1860年代提出,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同時為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和蘇聯領導人列寧所提倡,逐漸成為塑造現代國際關系的幾大原則之一。】
1900年美軍攻占北京城東便門。這幅畫在美國廣為流傳。當時美軍第 14步兵師的兩個連隊被東便門附近的城墻和箭樓上的火力壓制住了,負責人開始尋找愿意登上城墻的敢死隊員。此時,西點軍校畢業的年僅21歲的號手凱文?提圖斯(Calvin Pearl Titus)上前說:“我來試試,長官!”他踩著城墻上的洞攀爬上去,舉起美國國旗,激勵他的連隊登上了城墻。提圖斯因此被授予國會榮譽勛章。他那句話“我來試試,長官!”則成為美國第5步兵師的格言。這幅畫固然是謳歌美軍的英勇,卻也是美軍侵略中國的明證。
最理想的是在士紳階層中找到一些有格局的人,他們未經官場的腐蝕,思想活絡,給個機會就能大展宏圖。如果能找到這樣一些人,那么扶持他們,推翻羸弱的現政府,就是外國對華政策的應有之義,這不僅是出于列強自身的利益,也是為了中國將來的福祉。
可惜沒有這樣的人。在中國,找不到足以替代現任大員的人。這些官員有他們的優勢,他們與外國駐華代表打了十年交道,學到了很多。他們比帝國其他人都更了解西方的強大,也更懂得與西方交好的重要性。
即便如此,他們的進步還是太緩慢了,有時候慢到令人絕望的地步。不過,如果設身處地地考慮他們的境況——一邊是咄咄逼人、索需有度或無度的列強,另一邊是愚昧無知卻莫名自負的國民(如果可能,他們甚至會將既有的變革都一筆抹殺)——我們也許能給予他們更多的耐心和理解。
隔岸觀火的外國人無從知曉帝國官員們的窘迫處境,對他們多有不公正的指摘和壓迫。鑒于此,我認為列強在與中國打交道的時候,既要秉持公正和堅定的態度,也要保持耐心和克制。在清政府不愿或不能履行條約義務時,列強要堅定維護條約的效力,并在必要時為其在華公民或臣民提供保護;與此同時,應始終服務于促進中外商貿及社會交往這個目的,避免一味威脅用強,以便做到互惠互利——在和平時期推進改革,恐怕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而假如戰爭爆發,帝國政府進一步被削弱,中國被迫改革,帝國官員們也不會舉足無措,鑒于其對外交往的閱歷,他們應該是最快適應劇變并從中獲益的人。
【最后,鏤氏對列強的對華政策做出建議。他認為美國政府應該隨時準備著,出手“保護”美國在華公民。正如他建議的那樣,1900年美國出兵北京解救被義和團團民圍攻的美國使館人員。矛盾的是,鏤氏始終傾向所謂“和平改造中國”的方法,認為應給予受過西方“教育”的中國政府官員更多的理解和耐心。】
李鴻章,攝于1900年9月27日,天津。美國國會圖書館藏,館藏編號2019634462。
鏤斐迪的歷史遺產
十多年前,我去美國駐華大使館做留學面簽。簽證官問我為什么去美國學中國歷史,我忽然想起鏤斐迪和他的中國報告,遂回答道: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視角帶來不同的結論。簽證官點點頭,批準了我的申請。
這位簽證官未必知道鏤斐迪,在群星閃耀的美國政壇,他實在不算耀眼。然則,通過這位美國駐華公使的眼睛,我們得以從另一個角度窺見1870年代的清代中國。在這篇報告中,鏤斐迪嘗試從中國的社會結構、皇權體制、教育及語言的層面,去觀察中國、理解中國,好讓華盛頓的官員們學會怎樣對待中國。
這個中國與人們今天的認知不無重疊——西方列強挾武力與資本而來,索要特權,強迫“改革”;清政府羸弱無力,在列強軍事、宗教、商業和外交的多重壓力之下,舉步維艱,搖搖欲墜。李鴻章,作為鏤氏報以同情的中國官員之一,在近四年后的1874年底寫道:“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數國構煽,實為數千年未有之變局!”
在此認知的基礎上,人們得出一個結論:落后就要挨打。換句話說,清代中國挨打,是因為落后。這一結論大行其道,固然因為其簡單明了,更是因為惟其如此,我們才可以通過非常線性化的直觀的“進步”,去跟不堪的過往一刀兩斷。
然而,假如認真讀過鏤氏的報告,你會發現真實的情況并不簡單。報告里的中國與今日之中國依然多有重疊——那種本土與他者的碰撞、文明之間的沖突、鄉土中國與現代中國之間的張力導致的撕裂感,在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之后仍然真切,甚至更為真切了。而這顯然不是“落后vs進步”的二元史觀所能解釋的。我更愿意將其理解為歷史穿越時空的鏈接,一種“傳統”,而無論好惡與否。
清代詞人納蘭性德曾在1682年陪同康熙皇帝東巡關外,夜宿白狼河之時,做《如夢令》云:“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倘若我們將晚清中國社會及其命運代入這首詞中的話,或許可以多少作為讀完鏤斐迪中國國情報告后的一種復雜心情的注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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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元崇,系美國特拉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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