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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從麻雀山到櫻草丘——關于赫爾岑的隨想
原創: 江弱水 讀書雜志
編者按:
本文可以視為江弱水關于赫爾岑《往事與隨想》的讀書筆記。他不由跟隨《往事與隨想》的腳步,打破時間線索,而從“空間”的角度切入,對《往事與隨想》中談到的幾個典型西方國家,進行了政治、歷史與社會價值的概括與評析。雖然打破時間軸,但讀到這些文字,總會讓今天的人們有所觸動。
從麻雀山到櫻草丘——關于赫爾岑的隨想
文 | 江弱水
(《讀書》2019年11期新刊)
終于,我斂衽拜讀了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項星耀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上、中、下三部,一千五百頁。此書寫于一百五十年前,現在讀起來,感覺就像以賽亞·伯林說的,“現代得驚人”。赫爾岑從一八一二年莫斯科大火寫起,經過一八四八年歐洲革命,一直寫到一八六七年,他與加里波第同在威尼斯歡慶意大利只差一腳的解放,跨越了半個世紀。作者波瀾壯闊的人生場景,不同民族的斗爭與生活的漫長畫卷,在莫斯科的麻雀山和倫敦的櫻草丘之間相繼出現、變換和消失。“它們有時引起的是微笑,有時是嘆息,有時也可能是啼泣 ……”(下,428頁)。打過交道的歷史名人至少有一打以上,恰達耶夫、別林斯基、馬志尼、加里波第、密茨凱維奇、普魯東、巴枯寧、歐文,都不是泛泛的握手之交,連詹姆斯·羅斯柴爾德 —沙皇尼古拉也不得不買賬的猶太銀行家,也有濃墨重彩的一筆。曾經滄海的赫爾岑,其人深情而卓識,是貴族氣質和民主智慧的統一;而其文沉郁而通脫,雋語絡繹,勝義紛呈,令人目不暇接,足資我轉述與抄錄,連評點也似多余。我的側重點,不在從時間軸上追尋其 “往事”,而在從空間軸上檢視其 “隨想”。由東向西,我選取了社會形態不同、發展程度各別的幾個國家,俄國、德國、法國、英國與荷蘭,來展示赫爾岑的政治理想、歷史意識與社會價值的諸多面向,以及投諸其上的苦痛、歡愉、困惑與糾結。
年輕時代的赫爾岑畫像 (來源:herzenlib.ru)俄國
這本《往事與隨想》,如果有一個副題,那就應該是:俄國與西方。
《往事與隨想》,(俄)赫爾岑著,項星耀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來源:xidong.net)西方是一個滑動的概念。就像恰達耶夫《瘋子的辯護》所說的,俄國夾在德國與中國之間,是西方的東方,又是東方的西方。但別爾嘉耶夫說出了那個時代的共識:西方只是英國和法國。“不過,對我們而言,德國也是西方,在德國,理性主義也占據著上風。對印度和中國來說,俄羅斯則是西方。東方和西方是有條件的。”(《自我認知》)
然而無條件的是,在那個熟悉的語境中,在那條歧視鏈上,東西之別就等于文野之分。十九世紀拖著辮子的中國不必論,俄國人對這個問題最揪心,因為西方從來就是與俄國對位的鏡子,只有以西方為坐標,俄羅斯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意義。在進步的西方面前,他承認自己野蠻。在墮落的西方面前,他相信自己文明。這樣的精神分裂,在赫爾岑身上也有所表現。
赫爾岑一生都在控訴沙皇俄國的野蠻。一八二五年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后不久,少年赫爾岑在莫斯科麻雀山上與好友奧加遼夫相擁而發誓,要為俄羅斯的解放事業獻身。從那時起,尼古拉一世三十年的暴政,是持續了兩代人的瘟疫,俄羅斯思想的動脈被鉗住了。“在尼古拉統治下,愛國主義成了某種皮鞭和警棍,尤其在彼得堡,為了適應它的世界主義性質,這股野蠻的風氣愈演愈烈 ……”(上, 133頁)一滴不小心為波蘭灑下的眼淚,就能換來牢獄之災。
奧加遼夫(左)和赫爾岑, 1861(來源:sarahjyoung.com)尼古拉唯一的愛好是步法操練。他十分勤政,事無巨細而必躬親,連赫爾岑的出國護照都得由他特批。赫爾岑第一次流放外地五年后回到莫斯科,給父親寫信時,談到一個崗警殺人搶劫的事。信被憲兵拆開,認定是攻擊政府罪,立即匯報給沙皇。在《彼岸書》中赫爾岑說,奴役和教育同時增長,“國家越是強大,個人就越是弱小”。
赫爾岑屬于西方派,而與斯拉夫派觀點對立。但是,最國際化的赫爾岑,同時也最俄國化。在經受了對西方的幻滅之后,他走回到與斯拉夫派接近的地方。他在著名的給斯拉夫派的悼詞中說:“我們像伊阿諾斯或雙頭鷹,朝向不同的方向,但跳動的心臟卻是一個。”(中,165頁)與斯拉夫派一樣,赫爾岑在傳統的村社中看到了獨特的未來發展的天賦,正如他在青年中看到了未來。他剛剛還在冷冷地描述年輕一代對德國哲學的生吞活剝,現在卻驕傲地反問:“試問,在現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任何地方,你們會看到這么一群群思想界的隱修士,科學界的苦行僧,這種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發皓首的狂熱信徒嗎?”(中,41頁)他贊嘆俄羅斯的生機和活力,贊嘆新一代高尚、純潔、熱烈,不考慮物質,忠實于自己的使命,而且,“同學中沒有一個告密的,沒有一個奸細”(上,103頁)。
赫爾岑對民族感情的維護,有深刻的理性一面。他認為斯拉夫主義或俄羅斯主義是外來沖擊的產物,是作為一種被侮辱的民族感情、一種模糊的回憶和忠貞的本能而出現的:
民族性作為旗幟,作為戰斗口號,只有在爭取民族獨立,推翻外來壓迫的時候,才帶有革命的光輝。因此民族感情及其一切夸張之辭,在意大利和波蘭是充滿詩意的,然而在德國卻是卑鄙的。(中,126頁)
《1825年12月14日議會廣場上的十二月黨人起義》(瓦西里·蒂姆1853年作,來源:thegreatcoursesdaily.com)可是,這種受了傷的自尊心,以及受外來壓迫和侵略的譫妄癥,被俄羅斯民族扭曲放大成不可理喻的彌賽亞心結:從拜占庭的第二羅馬,到莫斯科的第三羅馬。平視西方,甚至拯救人類,就看俄國的了。在這一點上,赫爾岑未能免俗。他固然痛恨帝俄用強勢的皮靴碾碎了別的弱小民族的基本生存,甘為波蘭一掬同情之淚而不惜與同胞鬧翻,但他對俄羅斯野蠻落后的厭惡,與對祖國蘊蓄的力量的贊賞,經常混雜在他的話語中。對他而言,俄國的偉大天賦和對于西方與世界的使命,也是無須論證的,必須強調的。與俄國知識分子一樣,赫爾岑也具有對他的祖國的 “蜜汁”崇信。
德國
赫爾岑說到德國,沒有好話。這很奇怪,因為他母親就是德國人,德語是他真正的母語。他的《彼岸書》最初的版本是德文版。但在他眼里,德國人粗魯無禮,枯燥無味,迂腐無力,是闖進大都會的鄉巴佬。他們算計得很迂腐,自私得很幼稚,帶著甜得膩人的感傷情調,哪怕思想最激進,私生活領域依然是市儈,身上有一種連歌德都不免的鄙俗氣。
赫爾岑對市儈的輕蔑與憎惡,與他對專制的憤恨構成其思想的兩個端點,而德國偏偏是兩者的結合。那個毀滅了赫爾岑家庭的德國詩人黑爾韋格,正是市儈世界的代表。這在《往事與隨想》最傷心的篇章《家庭悲劇》中有充分的描寫。赫爾岑嫌棄德國人,與此有關。他連帶著不喜歡幾乎所有德國人。他們不能簡單地看待世界,像浮士德博士一樣,始終保持著否定精神,沉湎形而上學的理論,一行動就出洋相。德國的學究式的革命無法走向廣場,因為領導人是教授,將軍是語文學家,戰士是戴圓形軟帽的大學生。赫爾岑說:
我不相信,世界的命運會長期掌握在德國人和霍亨索倫王朝手中。這不可能,這違反人類的理性,違反歷史的美學。我要說的話與肯特對李爾說的正好相反:“普魯士,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必須稱你為國王的東西。”(下,462頁)
普魯士國旗(來源:wikipedia.org)既然西方意味著自由,專制的德意志就不算西方,何況德國人在文化精神上本來就是分裂的。正如歷史學家S. 平森說的:“德意志從來就沒有與西方文化融為一體。強烈的反西方傳統一直存在。”事實上,日耳曼人只被西歐視為比斯拉夫人開化程度稍高而已,所以自身也帶有一種非西方心態,他們與斯拉夫俄國惺惺相惜。
但赫爾岑并不跟德國人相惜,他瞧不起普魯士同樣存在的警棍和書刊檢查制度。他認為,德國在政治上只屬于二流地位,卻竭力想扮演一流角色。但他卻準確預見了德國人不遠的將來:
普魯士吹響了震耳欲聾的號音,要開始最后的軍事審判,這能喚醒拉丁歐洲,告訴它文明的野蠻人正在到來嗎?(下, 462頁)
法國
赫爾岑關于自由西方的想象,真正崩潰于一八四八年,在巴黎。法國二月革命爆發,工人們推翻了七月王朝,成立了共和國。赫爾岑從意大利趕回來,卻目睹了工人起義遭到殘酷鎮壓,三千多人被槍殺。路易·波拿巴在隨后的普選中高票當選為總統,三年后發動政變。共和國的檢察官監督投票和計票,告訴投票的人不聽話甭想過好日子,然后全法國一致為接下來的帝制投了贊成票。
赫爾岑以為在法國能看到他追慕已久的自由,沒想到卻遇見最血腥的專制。夏多布里昂早在《墓中回憶錄》里說過:“法國人不愛自由,他們追求平等。但是平等和專制卻有秘密的聯系。”赫爾岑也終于領教了:
他們像仇視叛逆一樣仇視獨立的思想,甚至過去的獨創性見解也遭到他們的非議。這種高盧情感竭力用群體代替個體,他們追求平均,追求軍隊式的統一,追求集權,即追求專制的思想,就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中,430頁)
這種專制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現在赫爾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暗探的王國,信件被無恥地拆閱,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蹤。他由衷地欽佩,告密者能夠把做人的良心講得頭頭是道,還能寫革命的文章。他們受到政府的獎勵,教會的祝福,軍隊的保護,而且不怕警察,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警察。
旺多姆廣場(來源:tabulousdesign.com)一八四八年的一個冬夜,赫爾岑走過旺多姆廣場,發現一個波蘭人在紀念柱下脫帽,不禁望著柱頂上的拿破侖雕像,想:既然這么多人愛戴他,又怎能指望不受他壓制和迫害呢!他在《彼岸書》中說:一般來講,法國老百姓語文都不好,對“自由”與“共和國”沒概念也沒感覺,聽到 “帝國”和“拿破侖”卻有如電擊,因為他們擁有深刻的民族自豪感。“拉丁世界并不愛好自由,只喜歡為它而斗爭;它有時為了爭取解放出生入死,但永遠不會為了保衛自由鞠躬盡瘁。”(中,441頁)
《往事與隨想》給歐洲革命的流亡者的許多速寫,特別令人印象深刻。這些 “流亡者行會”中,大體上來說,意大利人可敬,波蘭人可憐,德國人可鄙,而法國人可笑:
他們從童年起就習慣了政治騷亂,愛上了它的戲劇性一面,它那莊嚴而輝煌的景象。正如尼古拉認為步法操練本身是軍事訓練的主要方面,他們也認為,宴會、游行、示威、開會、祝酒、旗子是革命的主要內容。(中,286頁)
還沒有解放自己,卻只想解放別人,赫爾岑將他們命名為 “革命的合唱隊”,并由此看見了法國革命未來的無望。法國人自認為是世界的中心,是歷史的發動機,總覺得動見觀瞻,我不走別人都不走,因為不知道怎么走。但是,赫爾岑認為,法國人在精神上是不自由的。他們按照流行的觀念和公認的形式來思想,給觀念披上時髦的外衣就心安理得了。
油畫《普法戰爭場景》(克里斯蒂安·澤爾繪)(來源:upcscavenger.com)越到這部回憶錄的后面,赫爾岑越是相信,普魯士的時代到了,而法國已然過氣。他們那唯我獨尊的心態、夸張浮濫的發言、花哨華麗的外表,以前可以原諒的,現在不行了。赫爾岑死后半年,普法戰爭爆發。但他三年前就已經預告了德國的鋼盔將從萊茵河對岸潮水般涌來。
英國
赫爾岑在巴黎感到窒息,直到透過雨霧望見英國泥濘的白堊海岸,他才呼吸自由。
伊恩·布魯瑪在《伏爾泰的椰子》一書中,把赫爾岑歸入崇英者行列,但說他態度有點曖昧。隨著年紀越大,在英國住的日子越多,赫爾岑就越欣賞那個霧蒙蒙的國度泥濘難行的中庸之道。獨立的司法系統,自由的新聞出版,得到了英國人普遍的、基本的尊重。恩格斯到英國兩年,就說:“英國無疑是地球上(北美也不除外)最自由的,即不自由最少的國家。因此,有教養的英國人就具有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天生的獨立自主權利,在這一點上法國人是夸不了口的,德國人就更不用說了。”(《英國狀況 ·英國憲法》)從嚴格意義上說,整個亞歐大陸的最西頭的英國,才是真正的西方。
《伏爾泰的椰子》,(荷蘭)伊恩·布魯瑪著,劉雪嵐、蕭萍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來源:douban.com)英國法律賦予的權利和自由,都穿著中世紀的服裝和清教徒的大褂,其曲徑通幽使赫爾岑驚嘆,認為法國人不可能理解:
英國法律中互不協調的多種多樣的判例,使他感到困惑,仿佛走進了黑暗的森林,根本看不到樹林中高大雄偉的櫟樹,也看不到正是在這種千姿百態中包含著它的詩意、美感和意義。一部小小的法律全書就像一個小巧玲瓏的園林,大自然不能與它相比,那里有的只是沙礫小徑和修剪整齊的樹木,園丁則像警察一樣守衛在每一條林蔭道上。(下,28頁)
小小的法律全書,當指拿破侖法典,偉大的成文法,拉辛一樣精確,但英國的法律卻像莎士比亞一樣繁復。這是赫爾岑的櫟樹,也就是伏爾泰的椰子,在印度能成熟,在羅馬卻不會。即便在英國,成熟也是需要時間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所以,伏爾泰自詡他在費爾奈的花園滿滿的英式風格,布魯瑪卻斷定還是太法國化。
但赫爾岑對英國并非有贊無彈,他知道不列顛各階層的不同狀況與陰暗面。他寫到倫敦最偏僻的富勒姆區,住的是蓬頭垢面的愛爾蘭人和面黃肌瘦的工人,煤煙灰給街道披上了喪禮服似的黑紗,沒有光,沒有色彩,沒有手推車和出租馬車,連狗都找不到一點吃的。偶爾有一只皮包骨頭的貓爬上屋頂,弓著背,靠著煙囪取暖(下,315頁)。還有一個讓赫爾岑不爽的地方,也讓馬克思、恩格斯不爽過,那就是英國大眾素有排斥異己的傳統,和無形的社會偏見:
英國人的自由主要得力于體制,不在他本人和他的良心。他的自由來自習慣法,來自人身保護法,并非來自個性和思想方式。在社會偏見面前,驕傲的不列顛人低下了頭,毫無怨言,恭恭敬敬。(下,202頁)
19世紀的英國倫敦街頭攝影([蘇]約翰·湯姆森攝,letsfilm.org)一個國家,政府的干預越少,言論和自由獨立的權利越能得到承認,群眾也越是不能容忍異己,輿論也越是帶有強制作用;你的鄰居,你的肉商,你的裁縫、家庭、俱樂部和教區,都隨時在監視著你,對你履行著警察的職責(下,211頁)。
所以拜倫不見容于英國。赫爾岑很訝異地發現,政治上受奴役的大陸,精神上卻反而比英國自由。因為大陸人忍受權勢,但不尊敬;忍受鎖鏈,但不喜歡。英國人卻拘于習俗和成見,甘于集體的平庸。別人不做的事你不能做,別人都做的事你也不能不做,大家相互盯著。
荷蘭
沒有去過荷蘭的人,也可以充分地想象荷蘭,在十七世紀荷蘭畫家的畫框里。低地的運河,晦暗的云朵下駛來的帆船,人物在室內勞作,臉色紅潤,神態安詳。兩百年不變的這景象,讓赫爾岑感到,自由的歐洲是疲倦的、停頓的,接近了飽和狀態。
油畫《小旅館外的兩名獵人》(波勒斯·波特爾繪)反映了17世紀的荷蘭風貌(來源:Invaluable)他在阿姆斯特丹買過一幢不大的房子,由此產生的票據和契稅讓他很勞神。在赫爾岑的意識中,標準的西方是英國、瑞士和荷蘭。彼得大帝不是到荷蘭學習過造船么?出于航海和生意的需要,荷蘭人培養出商業道德與契約精神,以及對自由和寬容的信賴。然而,英國有貴族氣息,瑞士很窮但很健康,荷蘭卻是純粹的市民社會,用赫爾岑的說法是,它在市儈制度中找到了鞏固自己社會的方式,而令他大失所望:
看看西方那個最穩定的國家,那個已經開始生長白發的國家 —荷蘭,這里,那些偉大的國務活動家,偉大的美術家,高雅的神學家,勇敢的航海家如今在哪里呢?還要他們做什么呢?難道它由于沒有他們,由于生活平靜,社會安定,便不幸福嗎?它會指給你看它那些建立在干涸的洼地上的含笑的村莊,它那整潔的城市,那整齊的花園,那舒適恬靜的生活,它的自由,說道:“我的偉大人民為我取得了這自由,我的航海家留給了我這份財富,我的偉大藝術家美化了我的住宅和教堂,我覺得一切都很好,你們還希望我怎樣呢?與政府展開尖銳的斗爭?然而難道它壓迫人民嗎?但從這生活能得到什么呢?”(下,63頁)
面對荷蘭,赫爾岑早已經得出了福山式的結論:“荷蘭人跑在前面,它是第一個安于現狀、讓歷史終止的國家。而成長的終止是成年的開始 ”——
與此同時,思想水平、視野、審美情趣降低了,生活變得空虛,除了外界的沖擊有時帶來一點差異以外,只是單調的循環,稍有波動的一泓死水。議會在開會,預算在審查,演說頭頭是道,形式略有改進 ……明年還是這一套,十年以后也還是這一套,生活進入了成年人平靜的軌道,一切只是例行公事。(下,234—235頁)
這就是B. B. 津科夫斯基所說的,“關于現代性的審美悲痛”:“賬房先生的正直取代了騎士的榮譽,循規蹈矩取代了優美的風度,僵化的程式取代了禮節,狹隘取代了高傲,菜圃取代了花園,向一切人(即一切有錢人)開放的旅館取代了公館。”(中,368頁)這些規行矩步的人共同構成一種無形的社會壓力,一種思想與習俗的暴政。在《法意書簡》中,赫爾岑說,這無暴政的暴行之可惡更甚于沙皇政權,因為后一種你知道厭惡誰,前一種則是匿名的集體,為了金錢,出于恐懼,進行著無興致的扼殺、無信仰的壓迫。
晚年的赫爾岑(來源:hilobrow.com)赫爾岑心下了然。在他的夢想終結處,沒有密探,沒有政治犯和絞刑,沒有警察半夜敲門,但也沒有個性,沒有激情和狂想,沒有創造性。偉大的夢想已經死滅,每一個銅子都被用于精明的投資,人們只為暴利冒險,藝術與思想的花朵得不到滋養而枯萎。
樂土
追日的赫爾岑的滾燙的能量,凍結在了西方的樂土。
貴族革命家的雙重身份,使得他一方面珍視人的自由,另一方面蔑視功利的計較。他懂得,金錢對一個人總是意味著獨立與力量,做貧窮的奴隸是可怕的。聽從羅斯柴爾德的指點,他買了美國的股票,購置了荷蘭的地產,讓自己變成了西方的食利者。從前在俄國,自有烏進孝之流替他打理巨大的田產。現在他得自己跑證券市場,跟銀行家和公證人打交道。他罕見地擁有財務自由,在流亡的革命家中只有他能做孟嘗君,每天家里管著幾桌飯,還不時資助事業經費。而這些錢,是俄國的農莊和美國的工場為他提供的,這讓他很分裂。
赫爾岑雖然頭腦清明有余,但靈魂深處是浪漫的。詩意與美學,對他來說至關重要。英國法律的幽邃叢林他很欣賞,是因為它所包含的詩意;德國強悍的未來他看不起,是因為其不符合歷史的美學。但是,這一點太隱蔽了:赫爾岑骨子里未嘗沒有感染到俄國人的通病,把貧窮純潔化,把苦難崇高化。西方的商業社會和市民階層及其平淡安穩的生活非俄國人之所欲,最終還是艱苦的反抗、高貴的犧牲中呈現的人格光輝打動得了他們。一句話,俄羅斯無苦不歡。
莫斯科大學中的赫爾岑紀念碑(來源:beautifulrus.com)赫爾岑最后還是同意斯拉夫派的觀點:俄國不需要重復西方,而應該走自己的路。我們難道也得像西方人一樣,把鄉村小道換成大馬路,然后修鐵路?不,我們沒有必要按照另一種規律重新開始。極重個人道德和英雄氣概的赫爾岑,瞧不起平庸、老實、不出彩的事功精神。可是,革命的鐘聲不再敲響,噼啪作響的只有資產者和小市民的算盤珠子。
問題是,推翻專制的暴力革命又能怎么樣?由不平和仇恨導致的“彼可取而代也”,在赫爾岑看來毫無建設性:“第一個砸碎鎖鏈的人,也許便可以占有主要的位置,不過他自己也會馬上變成警察。”(下,44頁)赫爾岑珍視人的自由,但也非常清楚:大眾對于個性自由、言論自由不感興趣,他們喜愛的是權威,他們頭暈目眩于政權身上迷人的光澤,他們把平等理解成同等程度的壓迫,他們連想也不想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彼岸書》)。這樣的大眾,不過是穿翻領衫的兒童。可是人類的成年階段也不過是進入市儈社會,然后停留在那里。全書最后的附錄,有卡萊爾給赫爾岑的信。這位《英雄與英雄崇拜》的作者說,他尊重俄國人民擁有的 “服從的天賦”,認為比起在議會辯論、出版自由和普選計票中發展起來的無政府狀態,沙皇制度更為可取。這讓赫爾岑大吃一驚。更吃驚的是他看到,整個歐洲竟然到了需要專制主義的地步。
蘇聯發行紀念赫爾岑的郵票(來源:appelloalpopolo.it )赫爾岑既反對尼古拉,也反對荷蘭。可是他從未設想過,還可能有一個尼古拉的荷蘭,混合了專制主義與市民社會,他心目中最糟糕的兩樣東西。一個美麗新世界,政府像慈父或者大哥(big brother),一切都可以在內部解決,盡一切力量讓社會保持安定與平靜。具文的憲法,舉手的議會,經濟的自由化。路燈明亮,警察彬彬有禮,法律保護商務合同。人們操持著家務,按規矩和榜樣教育孩子,享有政治正確的言論自由,還有音樂會。這就像令茨威格不勝低回的《昨日的世界》,卻會讓赫爾岑落得兩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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