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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新中國一同成長|張紀中:當制片人,得有胸懷
編者按: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我們邀請了幾位在各自領域早有建樹的文藝工作者,他們大都出生于1948年至1955年之間,請他們聊聊自己與新中國一同成長的經歷。
張紀中,1951年5月23日出生。導演、制片人,監制、演員。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中國民主促進會(民進)會員。
1987年,張紀中拍的第一部電視劇《百年憂患》,獲得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1989年,由張紀中擔任導演的《有這樣一個民警》獲得第十屆全國優秀電視劇“飛天獎”。2003年,由張紀中擔任制片人的《射雕英雄傳》獲得新浪2003年年度人氣電視劇金獎。2004年,由張紀中擔任制片人的《天龍八部》獲得第二十二屆中國電視金鷹獎。2007年,張紀中憑借《神雕俠侶》獲得第三屆電視劇風云盛典“最佳制片人”獎。2011年,憑借新《西游記》獲得中國電視劇產業20年群英盛典“突出貢獻人物”稱號。2012年,出席第五屆上海大學生電視節頒獎典禮,并獲得“特殊貢獻獎”。2015年2月23日,張紀中參加“第11屆德藝雙馨頒獎盛典”,并獲得“全國德藝雙馨終身成就獎” 稱號 。
張紀中。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本人提供,部分圖片取自江蘇文藝出版社《人在江湖》(張紀中 著)【以下根據受訪者口述實錄編輯整理】
生于西藏和平解放那一天
我出生在北京,東城區后趙家樓胡同1號,從記事起我們家就住在那里。生我那一天,1951年5月23日,西藏和平解放的日子。一出生,街上就敲鑼打鼓,一問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我的名字就叫“紀中”,“紀念祖國大陸全境解放。”
我們家9個孩子,我排行第三。上世紀50年代,社會上運動不斷,從“鎮反”、“三反五反”,前后數下來五六十場運動。我父親當年在北京有一家石棉廠,公私合營的時候,他一路被貶下來,從廠長變成了經理,再到股長,最后成了工人,好在他工資還比較高,所以那個時候家里生活條件說得過去。
小學在史家胡同小學,現在一聽,嚯,名校!從1951年到1961年,這十年對于小孩子而言還是挺快樂的。課余時間基本上都消磨在看連環畫了,當時一分錢兩本,《水滸》、《三國》、《東周列國志》、《兒女英雄傳》……大家輪著看。學校里也在宣傳戰斗英雄黃繼光、楊連弟、羅盛教的事跡,少年時代的英雄情結是這么來的。那個時候家里沒電視,有一臺紅燈牌收音機,我每天早上起來愛聽評書,8點上課,我總是踩著上課鈴進校門,經常遲到幾分鐘。我媽也是老師,為這事沒少教育我。我現在干什么事都必須掐點兒,拍戲的時候也是最煩別人遲到。
1959年到1961年,“三年自然災害”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餓。我那時喜歡游泳,去玉淵潭公園八一湖,坐公交車,愣是有錢在長安街買票坐“大1路”去,游完泳再“坐11路車”(兩腿步行)回家,到家就餓得不行了。還有一次拿著糧票排隊,恰好排到我了,飯賣沒了,只好餓著肚子在工人體育館游了一下午,回到家看到一碗放涼的西紅柿湯泡米飯,二話不說,端起來吃得干干凈凈。香啊,現在只要饞了,那個味道還能冒出來。
1964年,小學畢業。那一年有個機會報考解放軍藝術學院,景山少年宮那報名,幾輪考試我都通過了,放榜的時候一看卻沒被錄取。家姐帶著我去問,一問還是爸爸的原因,政審沒過。政審這事成了我們家這代孩子面前一道坎,一到考試或者有什么機會,就會感到有個無形的東西擋在前面……沒進成軍藝,按部就班上了燈市口中學,那是二十五中的分校,當時是男校,沒有女生,我和姜昆還是同學。二十五中是北京市傳統籃球強校,現在也是,培養了大批籃球健將。
我中學時代個頭兒已經長到1米8,有一年就躥了快20厘米。除了籃球,我也在什剎海體校學習擊劍,西洋劍分為輕劍、佩劍、重劍,那時跟我一起練的很多都是高中生,我還沒那么大氣力,練的是輕劍。當年還參加了舢板隊,8個人劃水,1個人掌舵,我現在閉上眼睛還可以想起水拍船舷的聲音。那時候還有一去處,龍潭湖有個跳傘塔,現在說蹦極是極限運動,呵呵,那會兒跳傘是全民運動,跳傘培養了我對速度的感受,以及一個男子漢的勇敢。除了喜歡體育運動,我課余也參加了電報興趣小組,當年看了《永不消逝的電波》,李俠給我印象太深了,學電報讓我練出一副好聽力,后來學外語幫助也很大。
1966年“文化大革命”,“五一六通知”下發的時候我正上初二。不上課了,全國各地的學生跑來北京交流革命經驗,北京的學生則四散到各地去革命串聯,這就是“大串聯”。學生們一路坐車不要錢,吃飯不要錢,住宿也不要錢。我前后有過三次串聯:第一趟去了廣州,回程時又轉遍了武漢三鎮。到廣州以后,先去了黃埔軍校,然后去看黃花崗烈士墓。第二趟基本跑遍半個中國,先去上海,再轉道江西和湖南。進了四川后先到重慶,渣滓洞,白公館,《紅巖》里出現過的景點我都去了,朝天門也去了,就為驗證小說里描寫的場景。然后坐寶成鐵路,鉆山洞轉戰成都。之后又去西安,再直奔青海,從青海又回到四川,又到廣西桂林,一直到湛江,最后回到北京。第三趟出山海關闖東北,大連、營口、沈陽、長春,哈爾濱……
“免費”走遍全國,之于我們那代人是荒唐歲月中的一樁幸事。“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旅行排在讀書前面,祖國大好河山在我,不再是地理書上的文字,而是能歷歷在目的景象。上世紀90年代決定拍《三國演義》,那么多戰爭戲,選景是一大問題。串聯的經歷這時候就用上了——當制片人你得能當著一片空地“指點江山”,好的景點才能激發創作者的靈感,而好的嘴皮子才能讓你把靈感完整地表達出來。比如“秋風五丈原”那場戲本來選址在云南元謀一處土林,后來改在云南陸良縣彩色沙林拍攝,氣勢更磅礴。
央視版 《三國演義》劇照,諸葛亮由唐國強飾演從小學到中學,我不是個省心孩子,擱現在就一“熊孩子”。所以,特別感謝母親的陪伴和教育。母親給我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從我記事起父母就相敬如賓,即便在父親總被“運動”的歲月,母親也從來沒有對他有過半點怨言。后來我讀金庸先生的《雪山飛狐》,講胡一刀和胡夫人之間,“她的丈夫在水里,她就在水里;她的丈夫在火里,她就在火里”,讀到這,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母親性格極好,卻也發過怒。有一次我偷抓了一把攤販的蜜棗,母親知道后痛哭失聲,她對我說國法如爐,“你看見那生火的爐子沒有,犯了法就像是把你扔在爐子里一樣。”
小時候母親會給我讀《朱子家訓》、《增廣賢文》這類典籍,比如“黎明即起,打掃庭除”,再比如“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教給我許多樸素的人生道理。母親還有一句,“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后來我一查,《尚書》里的話。這話在“文革”期間給我很大的警醒,就是別趁亂干壞事,打架斗毆什么的別摻和。當時有一個大型歌舞史詩《紅衛兵戰歌》,“拿起筆,做刀槍”,我也參與了匯演,拉大幕、搞燈光、弄舞臺,反正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到了1968年,我們這代人就該去插隊了。我看到內蒙古牧區插隊有報名,“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內心也向往就去了。可報名歸報名,還是因為政審沒有通過,沒通過的還有幾個“黑幫子弟”,都是父母被打倒,大家湊在一塊,說不讓我們去,咱們就自己去。9月份出發,走到壩上就開始下雪,靠著身上帶的毛主席像章給卡車司機和牧民,讓人捎上我們,借宿在人家,這樣一路才到了西烏旗,到那就不能再往北走了,要查邊防證。在西烏旗呆了差不多小一個月,公社找過來了,不讓我們呆了。到了錫林郭勒盟知青辦,大家血氣方剛,當場撕了一塊紅綢子,劃破手指寫血書,“堅決扎根邊疆,堅決扎根農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紅綢子上寫血書,字是黑的。
從內蒙回京后,家已經被抄了,沒地兒住。當時快12月了,班里安排次年1月去陜西延安插隊,等不了,干脆先跟著前一撥去了山西原平縣插隊。我和弟弟,兩個人拿一個小皮箱,坐了一夜綠皮車才到。在原平農村插隊6年,一面學農活,什么間種、套種、輪種,然后氮、磷、鉀,怎么施肥,這些我都門清兒。也組織宣傳隊,自己編,自己導,都是憶苦思甜的題材。農村生活娛樂少,看書時間是大把的,馬克思《資本論》、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包括人民衛生出版社那本《辨證施治綱要》都讓我翻爛了,當時還跟村里赤腳醫生學針灸。插隊的同學誰帶著“禁書”來串門,也特別受歡迎。留人吃飯住兩天,《紅與黑》《悲慘世界》《基督山恩仇記》《茶花女》等等,都是那時候看的。晚上不睡覺,被窩里用手電照亮也得翻完。
都是喊我“張導演”,沒人叫我“張制片”
1978年張紀中在山西話劇院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我去山西太原話劇院學習,當年有部話劇特別有名,《楓葉紅了的時候》。經朋友介紹,聽說孫道臨先生那時正在山西電影制片廠,拍一部關于大寨的紀錄片。有機會拜訪豈能錯過?當時孫道臨住在山影廠招待所,我記得特清楚,他住在五樓,樓梯還是木質的,走上去吱吱響。進了房間,他讓我坐在沙發上,自己在對面搬把椅子坐下。和這么大的藝術家談什么呢?我誠惶誠恐,就把自己這一路經歷的坎坷和有志于從事文藝工作的志向說了說。孫先生就坐在那,認真地聽,末了他告訴我,“小張,一切對于藝術的追求都是從愛好開始的。既然是愛好,并沒有人強迫,就要堅持下去持之以恒。無論是業余,還是專業,都要堅持。拿我個人來說,也不是從專業院校畢業的(孫道臨大學時就讀燕京大學哲學系),后來就進入這個行業,也是憑熱愛才走到今天。”1980年,我準備去拍峨眉電影制片廠的《舞戀》前,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小食堂又碰巧見到了孫道臨先生,他正在北影拍攝《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我上前打招呼,他一下子就認出了我,聽說我也要拍電影了,連忙囑咐“拍戲要注意安全”。
1982年張紀中出演話劇《死環》劇照1980年代末,我開始轉型做制片人。當時是和山西電視臺合作,我做制片,張紹林做導演,拍的第一部電視劇就是《百年憂患》,當時獲得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提名。在山西電視臺,從1988年到1991年,我們拍了很多電視劇,基本都是農村題材,這些短劇拿了不少獎,包括“五個一”工程獎。我、張紹林加上編劇石零在業界已經小有名氣,有媒體管我們叫“太陽集體”。
1984《遠山的呼喚》工作照1991年,聽說央視要籌拍《三國演義》,我知道這輩子最重要的機會來了。當時張紹林已經是山西電視臺副臺長了,他有點猶豫,我告訴他,“你聽說過某某著名導演吧,可你聽說有某某著名副臺長嗎?”《三國演義》里“南征北戰”這段是我們拍的,這段戲講七擒孟獲和諸葛亮六出祁山,基本上都是外景,北邊我們到了內蒙,西邊到了青海日月山,南邊到了緬甸。
“諸葛出殯”這場戲我印象最深。幾千人的場面,64個人抬著諸葛亮的棺槨。孝服來不及做完,后排哭喪的群眾演員索性身披白布,中間挖個窟窿探出頭來,腰間再系根草繩。那場戲里漫天飛紙錢的場景很經典,四噸的紙錢靠人手剪紙根本來不及,也是在飯桌上急中生智,我一看到啤酒瓶的酒標,橢圓形很像紙錢。找到啤酒廠,一打聽是用銃子一摞一摞給銃出來。正式開拍那天,我們用了四臺大型鼓風機吹得幾十米高,漫天都是……對于觀眾心靈的震撼可想而知。
《三國演義》里我是“南征北戰”單元的制片主任,到了《水滸傳》我就是總制片主任了。可以這么說,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內地從導演中心制轉向制片人中心制,我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一部戲的制片人相當于一個工廠的廠長,或者說董事長之類的角色,而導演就是總工程師。另外,制片人應該是個心理學家,特別是接手大戲的時候,怎么把全劇組上下的心勁調整好?一般而言,劇組開拍兩個月的時候是個關,大家心力、體力都在一個疲憊期,容易出點幺蛾子,制片人得有備而來。其實制片人就我體會,還是要有胸懷,《笑傲江湖》里的副導演里有郭靖宇、康洪雷,當年都是富有才華的年輕導演,我愿意推他們,給他們曝光率。都在一個集體里,不要爭那些名,比如“總導演”這個名頭我就可以不要,但劇組上下見了我也是喊“張導演”,沒人喊我“張制片”。大家心情舒暢把事兒做好,這最重要。
《水滸》工作照拍《水滸傳》的時候選擇演員,我的意見還是很重要的。當時我們先請到著名畫家戴敦邦先生給全劇188個主要人物畫了像,然后服裝、化妝、道具一系列工作向畫像的質感靠攏。有了之前《三國演義》的成功,《水滸傳》明顯更是“戲抬人”。當時首先就定下來李雪健老師來演宋江,他本來是山東人,戲里完全是用山東話表演,后來找配音卻生了麻煩。李雪健不僅是戲里的“大哥”及時雨,在片場也是楷模,有他在,劇組風氣就正。當年選演員,潘金蓮的飾演者是個有爭議的“亮點”。在我,從來不認為潘金蓮本身是一個蕩婦,她其實是一個悲慘世界中的女人。后來挑中臺灣女演員王思懿,她的形象很清純,但一口國語普通話得扳過來。開拍前她提前兩個月進組,和飾演王婆、武松、武大郎的演員天天在一起排小品,李明啟老師(飾演王婆)教她說臺詞,雖然不是同期聲,嘴型要一致啊。王思懿當時每天還要學和面,學女紅針線活,一招一式全得是那么回事。那會兒沒有摳像技術,就是得老老實實進行拍攝。《水滸傳》當年沒用電腦特效,是因為太貴花不起這錢,不過倒也保留了寫實質樸的畫風。現在什么技術都有了,但人們審美層次上去了,做得差一點反倒適得其反,招致罵聲。
2001年金庸(左)與張紀中在桃花島《笑傲江湖》是我接觸到的第一本金庸武俠小說,看完我就成了“金迷”,十四部小說一口氣看下來,簡直欲罷不能。電視劇《笑傲江湖》是內地第一次拍金庸武俠劇,在我們面前是港臺近五十年的拍攝歷史,改革開放后內地觀眾也已經接受了他們的拍攝模式,但我看到了他們的問題,比如感情線過分強調,地域限制外景單調等等。最主要的是,金庸小說本身博大精深,歷史人文、生活細節、壯美景色,這些要素要想全面展現出來,整個華人世界非我們莫屬。這部戲在《三國》、《水滸》之后開拍,整個團隊氣勢是延續下來的,所以盡管當時招致一些爭議,現如今回過頭來看,我想誰也不能否認它的感染力和藝術性。這么多年央視改編版拍下來,我個人比較滿意《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鹿鼎記》。《倚天屠龍記》稍遜,《碧血劍》我覺得是短篇里拍得最好的,金庸先生本人也這么認為。
張紀中在《笑傲江湖》片場同演員李亞鵬、許晴合影現代戲里,《激情燃燒的歲月》是一個突破,當時主旋律影視劇還沒有完全擺脫“高大全”,我們顯然找到了主旋律另一種呈現方式。這部劇打動我的首先是石鐘山的小說,我當時正在拍《笑傲江湖》,讓編劇陳平給我做了個萬把字的梗概,沒看完就感動得熱淚盈眶。第二天邊找原著邊召集大家,決定拍。當時投資人看到這個題材都犯嘀咕,具體的,呂麗萍是不是要換?康洪雷當時只是《笑傲江湖》副導演,之一,當導演行不行?這些都是我力排眾議拍板的。這個戲拍的時候,可以說是艱苦卓絕,播出后火遍大江南北,引發了同類型一批電視劇出來,包括《亮劍》里李云龍(的形象),也是在《激情燃燒的歲月》石光榮之后。
網劇我個人并不排斥,就像現在已經有了不錯的微電影,藝術形式歸根結底是要為內容服務的,內容足夠有感染力,什么形式在我看來無所謂。另外,好的藝術作品不是開討論會或者靠大數據就能得來的,把流量認作是藝術品質的保證,這本身就很荒唐。作為一個藝術家,還是要按照藝術的規矩辦事,不能去隨波逐流。藝術家本身是一個很值得憧憬的職業,如果你真的打算去做一個藝術家,作品才是檢驗你藝術成色的唯一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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