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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靈泊”小譯
▲古代異教賢哲在“靈泊”中(亦即在世界史之外)談論著崇高的事情,微火為伴,聊度閑長的、沒有救贖的剩余時光。
我生造了“靈泊”這一中字組合,為的是嘗試翻譯但丁《神曲·地獄篇》中的“Limbo”。“Limbo”這個詞很早就有人使用過,維吉爾、奧維德、瓦羅等等,其中以維吉爾最著名,后來到了文藝復興初期,但丁在《神曲·地獄篇》第四歌中從哲學與神學的層面使其獲得了不朽的意涵。漢語學界對“Limbo”的翻譯也大都以但丁為本。
這個詞的中譯法有好幾種,其中“林勃”最盛行,但其實也是最粗陋的。這個譯法出現在田德望(人文版,2004)和黃文捷(譯林版,2005)兩位先生的譯本中。楊周翰先生的《埃涅阿斯記》中譯本(譯林版,1999)也采用了這個譯法。從“出版說明”和“譯者序”中,我們得到如下信息:楊先生在1983年初完成《埃涅阿斯記》的中譯工作,田德望先生翻譯但丁《神曲》則始于1982年,成于2000年。在沒有更多參考資料的前提下,僅就這些信息而言,筆者很難確定“林勃”的譯法是哪位先生首創。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針對譯法本身的探討。
不難看到,“林勃”只是簡單的音譯,看不出推敲琢磨的痕跡,后來的但丁研究者也不加思索,風而習之,這個譯法也就逐漸盛行。也有人對這個譯法稍稍動了點手術,譯為“林勃獄”(張曙光,廣西師大版,2005),這個譯法有了點實際的意思,即“獄”,但是這個意思其實并非但丁的意思,因為“Limbo”的地理位置雖然居于所謂“地獄”的第一層,但其實是“地獄”的最外圍,而且,細致推究之下,可以發現其中并沒有懲罰,和“獄”的意思難以勾連。我們知道,在但丁構筑的罪與罰的精微世界里,懲罰行為是以“審查罪行,做出判決”為先行前提的,這是由米諾斯(Minos)權限內所主理的事務,而米諾斯卻把守在地獄的第二層入口。換言之,第一層“Limbo”中的靈魂不受審查,自然也不獲刑罰。從哲學角度來看,就更是這種情形了:相對于地獄的懲罰,但丁所構想的種種罪行,其依據乃是亞里士多德與基督教傳統中的德性理論,在地獄獲刑受苦的靈魂,其前生都有悖于以上倫理與德性標準,“Limbo”中的兩類亡靈(古代賢人與早夭的嬰孩)自然不在此列。所以,“林勃獄”的譯法不夠準確。依此類推,所有用“……獄”來翻譯“Limbo”的做法似乎都不可取,比如朱維基先生的“林菩獄”(上海譯文版,1990)。不過,可以看到,朱先生的“林菩”這個譯法似乎暗含佛家思想的玄機,在保留音譯的前提下,似乎比赤裸突兀的“林勃”又多了一層深思的空間,因此,這個譯法筆者較為贊賞。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錢稻孫先生的譯法,他在《地獄》第二曲的注釋里把Limbo譯為“林卜”(《神曲一臠》,商務印書館,1924)。
講到但丁“Limbo”中沒有懲罰這個哲學問題,這里值得插一句值得考慮的題外話,那就是,和但丁不同,在維吉爾的筆下(《埃涅阿斯記》第六卷),作為審判官的米諾斯(Minos)的確出現在“Limbo”中,而且維吉爾的“Limbo”中也存在懲罰,在“limbo”入口處,也有看門惡犬刻勃路斯把守著地獄的道路,這樣看起來,維吉爾的“limbo”似乎就很接近以“犬”為偏旁的“獄”的意思了,但是,要知道,整個看來,維吉爾構想的只是古代希臘羅馬的異教世界一直沿用的“冥界(Hades)理念,嚴格來講,異教的“冥界”并不具備但丁以“懲罰”思想為綱領所構建的龐大宏偉、錯綜復雜的基督教傳統中的“地下監獄”(Inferno)的特征。這個問題需要另外專文討論,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公元一世紀大史家約瑟夫(Flavius Josephus)的文章“與希臘人論冥界”(Discourse to the Greeks Concerning Hades,The Works of Josephus,complete and unabridged,Hendrickson Publishers,1980)。正是考慮到但丁的“Limbo”中不存在懲罰,所以王維克先生的“侯判所”(人文版,1983)這個譯法也是不準確的。“Limbo”中的亡靈不受審判,他們永遠懸在半空,地獄的永罰和天堂的至福與他們都沒有關系,他們既不期盼,也不等候,因此,所謂“侯判”確是有違但丁原意的。另有一種譯法是“幽域”(黃國彬,九歌版,2003),這當然是意譯,“Limbo”固然是一處“幽域”,然而,整個九層“地獄”不都是“幽域”嗎?所以,這個譯法過于寬泛,并沒有呈現出“Limbo”之為“Limbo”的特質,還不如直接譯音為“林勃”,雖然粗糙突兀,但仍可提醒讀者留心它在整個“地獄”中的獨特地位。
維吉爾以降,“Limbo”早已成為西洋文學創作的基本語匯,后來也多有作家使用這個詞,且大都沿習但丁的意思。法國作家圖爾尼埃(Michel Tournier)寫過一部作品叫做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題目里就用了“Limbo”這個詞。這個題目被王道乾先生翻譯為《禮拜五——太平洋的靈薄獄》(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Limbo”被王先生譯為“靈薄獄”。粗看起來,這應該是迄今最好的譯法,尤其是“靈薄”兩字頗得神韻——因為地獄中的亡靈皆不具肉身,輕盈單薄。但是,這個譯法似乎仍然經不起推敲。首先,如前所述,“Limbo”之中沒有懲罰,所以不應該做“獄”的理解;刪掉“獄”,則僅剩下“靈薄”,雖然符合原“音”,但卻毫無實際意義。其次,“靈——薄”二字固然得“薄——靈”之神韻,即地獄中的亡靈皆不具肉身,輕盈單薄,但是,“薄靈”乃是地獄亡靈的共性,不惟獨是第一層“Limbo”之專屬。這和黃文彬先生的“幽域”譯法有著類似性質的失誤,只不過前者的失誤起因于音譯,后者則起因于意譯。
要想譯好“Limbo”這個詞,首先還得從它的“邊緣”這個有著空間指涉的本意著手,然后再兼顧維吉爾或者但丁的文本賦予它的更深一層意思。筆者剛開始讀但丁的時候,發現“Limbo”中矗立一座城堡,于是就用“靈堡”翻譯它,但是這有兩個困難;其一,在維吉爾那里,“Limbo”中沒有城堡,其二,大凡城堡都有居于中央的意思(這也正是但丁詩文傳達出來的意思),而“Limbo”的意思是卻是邊緣,而且,那座城堡也只是“Limbo”的一部分,還不足以涵蓋“Limbo”的全部意思(比如夭折嬰兒的靈魂是不在那座城堡里的),所以,“靈堡”的譯法并不合適。后來,際遇巧合,2007年初秋,筆者在西南一隅講授《神曲·地獄篇》,一日,雨后黃昏,與諸學子登歌樂山,山野中散落著烈士墓和無名墓,靜謐之中頗生感傷,加上這座山終年林清木秀,霧靄沉沉,頗多水意,地理貌相與維吉爾和但丁筆下的“Limbo”皆吻合,腦海無意之中就浮出“靈泊”兩個字。
在但丁筆下,“Limbo”是一處點綴著青翠草坡,而且流淌著一條“美麗小河”的地方。之所以用“Limbo”(邊緣)這個詞,乃是因為這個地方毗鄰阿刻隆河的岸畔,而且也是九重地獄的最外緣,更是不被天堂圣光恩澤的地方——它地地道道是個放逐之所在。在維吉爾那里,“Limbo”也得到濃墨重彩的描繪,其地理貌相沒有但丁筆下的“Limbo”那樣明麗清秀,而是略呈黯淡蒼茫,有“哀傷的原野”(lugentes campi, Vergil,Aeneid VI.41)之謂,不過,其中卻也有廣袤森林、通幽小徑這樣的別致風景(“Hic, quos durus amor crudeli tabe peredit, secreti celant calles et myrtea circum silva tegit.”VI.42-44. “Inter quas Phoenissa recens a volnere Dido errabat silva in magna.” VI.51)。可以看出,“Limbo”的地理貌相與水和草有重大關聯,可以稱得上是一處青青草畔、霧靄茫茫的靈魂國度。
學妹朱振宇博士提醒我,“泊”,古漢語亦通“薄”。《說文解字》:“淺水也”,這與“Limbo”的地理情狀并不存在背離。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變形記》中有“tenues undas”(淺水)一語,或可粗略對應漢文言中的“泊”。在奧維德的理解中,“tenues undas”(泊)是一片純粹的無主之域,不為私人占有和圈閉,保留著大自然所賦予的原始自由(“nec solem proprium natura, nec aera fecit, nect tenues undas.”Ovid, Metamorphasis, VI.349-351)。另外,在但丁的構想中,九層地獄分別被三條河泊所圍困,擔當護城河與界河的作用,其邊緣的意思判然可見。同樣,“泊”的“邊緣”涵義也可以從“法”的字源講究中得到進一步所佐證。《說文解字》:“灋(即“法”字),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從水……從去”,意思就是說“放逐到水那邊去”,即從政治共同體中驅逐到水泊那一邊,用流行的說法,就是“被邊緣化”。這樣,“泊”不僅呈現出了“Limbo”的基本地理貌相,更含有“放逐”的文學寓意,而放逐,正是流亡中的但丁在“Limbo”中為古代異教詩人、哲學家和政治家所寄托的深意,也是其中亡靈所承受的唯一“懲罰”——如果那也算得上懲罰的話。
綜上所述,用“靈泊”這個詞來翻譯“Limbo”似乎比較穩妥。其一,“泊”體現出了“Limbo”的地理情狀;其二,“泊”隱含有“邊緣”與“放逐”的意思;其三,“靈泊”中的“靈”,就不用多說了,游蕩在“Limbo”里的不全都是亡靈么?其四,從音譯角度看,“靈泊”與“Limbo”也能夠對應。這樣,“靈泊”二字不僅發音酷似“Limbo”,而且也基本完整地傳達了后者的意思。
最后想指出的是,這篇小文的立論僅僅是嘗試性的,故以“小譯”名之。要想最終為“Limbo”一字尋到合適的中譯,首先需要做的仍然是從它的來源入手。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回到希臘的古典語境,感受“Elysion”(Elysium,Elysian Field)這個古字所能夠向但丁展示的高貴而又略帶感傷的豐沛涵義。Elysium作“樂土”解。古希臘詩人認為,英雄們的靈魂在那里度過死后的永恒時光。在古希臘文獻中,有三處文獻奠定了古人對“Elysium”的最初想象:其一,荷西俄德《勞作與時日》第160-172行對大海深處的“幸福島”的刻畫。其二,荷馬《伊利亞特》第23卷第103-104行,帕特羅克洛斯的亡魂向阿基琉斯顯現之際,阿基琉斯的喟嘆:“啊,這是說在哈德斯的宮殿里還存在某種魂靈和幽影,只是沒有生命。”其三,荷馬《奧德賽》第4卷第561-568行:“宙斯撫育的墨涅拉奧斯,你已注定不是死在牧馬的阿爾戈斯,被命運趕上,不朽的神明將把你送往埃琉希昂(Elysium)的處所,居住在那里的人們過著悠閑的生活,那里沒有暴風雪,沒有嚴冬和淫雨,時時吹拂著柔和的西風,輕聲哨叫,大洋神奧克阿諾斯遣它給人們帶來清爽。”對“Elysium”的原始刻畫激發了古希臘詩人去更加大膽地想象死后世界,所以有了俄耳甫斯、赫拉克勒斯、奧德修斯等神話人物勇闖冥界的事跡,這極大地豐富了古希臘人對冥界與來世的文獻記述。在古希臘人的文獻基礎上,羅馬詩人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第6卷構想了埃涅阿斯漫游冥界的著名史詩情節,在拉丁詩人的濃墨重彩的刻畫中,古希臘英雄亡魂們的“樂土”以一片綠色森林的樣子出現了,這是一片歡樂的原野,泛著紫色的光芒,被賜福的魂靈棲居其中,更加奇特的是,這里有著屬于它們自己的天宇、太陽和星辰。(“His demum exactis, perfecto munere diuae, deuenere locos laetos etamoena uirecta fortunatorum nemorum sedesque beatas. Largior hic campos aetheret lumine uestit purpureo, solemque suum, sua sidera norunt.”Vergil, Aeneidos, VI. 637-641)
據埃及學學者Jan Assmann語源考證,“elysium”來自埃及文“ialu”,即英文所謂的“reeds”(蘆葦),“reeds fields”,即埃及文的“sekhet iaru”,蘆葦蕩,或可引申為象征著田園詩的“蘆笛”。(Jan Assmann, 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1, p.392)荷馬在《奧德賽》第24卷開篇和第11卷第538-540行也確證了在“Elysium”中生長著長春花(asphodel),是一片常青常綠的夢幻所在、霧靄蒙蒙的靈魂國度……
2007 初秋 寫于歌樂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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