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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山田野筆記|雙面曼捌:左手自然,右手市場
如今,當人們漸漸習慣用GPS搜索目的地,并以此導航時,我們卻發(fā)現(xiàn)無法在地圖上找到曼捌,或許是因為曼捌太小,只是作為新竜行政村下屬的一個自然村,或許真是因為曼捌地處深山老林,渺小到不為人知。的確,即便在高速交通發(fā)達的今日,從廣州到曼捌,也需要換乘不同的交通工具,近兩天時間。而將曼捌稱為山寨,可謂名副其實,四圍群山環(huán)繞,寨旁溪流相伴,桿欄式建筑錯落于村路兩旁。清晨,和著聲聲雞鳴,曼捌在山間的云蒸霧靄中開始新的一天。可是,當我們真正進入曼捌,開始與村民同吃同住時,才發(fā)覺,這里離外界,既遠且近,遠在山路崎嶇,城鄉(xiāng)相隔,近在網絡通訊,又將之以更為現(xiàn)代的方式與世界相連,就這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自然與市場,交織、變幻出曼捌的生活世界。
曼捌山寨。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田野工作也不例外,記得第一天踩點時,林叔在壩子集市為我們買了不少蔬菜瓜果,說山上沒什么吃的,擔心住家沒有準備。可生活久了,我發(fā)覺,一日三餐,似乎真不需要特意準備,經常是快到飯點時,才見巖大哥悠哉悠哉地說,我出去找點菜。不一會兒,就見他已從附近竹林山地砍來竹筍、芭蕉花,下午玉應少從茶山下來時,也會順手帶回各種山茅野菜,一日之內的素菜也就足夠,因為大多來自自然,只需簡單沖洗,清水煮熟,鮮甜爽口。受豬瘟影響,勐海全縣禁止豬肉買賣,因此少了不少布朗族的傳統(tǒng)佳肴。曼捌的雞幾乎都是放養(yǎng),平時就在寨里四處覓食游走。有一天,巖溫告訴我晚飯吃黃米煮雞(布朗族特色菜式,先用鐵鍋將生米炒至焦黃,再與雞塊加水一同燉煮),但見大家一直忙著洗菜燒火煮飯,卻遲遲不見雞影,我問巖溫雞呢,他好似猛然醒悟,笑著說,“哦,忘了,我出去抓一只……”
曼捌飲食。
以山林為生,乃曼捌村民的日常。除去各種時鮮野菜之外,村民偶爾還能享受到山中野味,如橡膠林地里被獸夾夾住的野豬,以及竹林中抓到的以啃食竹根為生的竹鼠,每有所獲,村民們都會呼朋引伴,小聚一番。巖大哥說過去還能打到很多獵物,鹿、熊、麂子、蛇都有,自政府收繳獵槍之后,獵物自然也就少了許多。而山地生態(tài)帶給村民的,不僅是豐富的食物,還有各種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地烹飪方式,比如撒撇,將主食材(可葷可素)和各種新鮮香草、辣椒細細切碎后混合在一起舂搗,看似制作簡單,帶來的卻是鮮辣酸苦親密接觸后的味覺大爆炸;又如包燒,幾乎是西雙版納各民族最常見的美食,用芭蕉葉將拌好佐料的魚、肉、蔬菜等各種食材層層包裹,放在火塘炙烤,其特殊之處在于外烤里蒸,所烤食物外焦里嫩,還透著芭蕉葉獨有的清香。而芭蕉葉,也是村民最為常見的“器具”,可以做桌布,可以包裹攜帶食物,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包燒。
在曼捌,每個人都是山地之子,他們的言行舉止,都透著對自然的親近和領悟。在這里,無論何時何地,幾乎每個人都能就地取材,生火做飯,那是真正的生火做飯。一次,村民帶我們去山林野炊,全程只帶了辣椒、鹽、味精、米飯和酒、水。一路上,他們的健步如飛和我們的跌跌撞撞,形成了鮮明對比,到達溪地時,我們已氣喘吁吁(據(jù)說為了照顧我們,沒敢去更遠的地方),村民們卻開始各自忙碌,砍竹子、撿枯枝、生火堆、找野菜、摘野果、砍芭蕉葉、捕魚捉蟹……不一會兒,陸續(xù)滿載而歸,將洗好的蕨菜、魚蟹與佐料拌勻,放入較粗的竹筒中,一端以竹節(jié)為底,一端用芭蕉葉塞住,架在火堆上烤煮,再將其余竹子一剖兩半,用來盛菜。較細的竹筒則當作酒杯,底部削尖,方便插入泥土固定。芭蕉葉就地鋪好,大伙席地而坐,野宴開始。當我們投去羨慕、佩服的目光,同時慨嘆城里人已然失去了野外生存能力時,巖光笑道,“這是我們的生活,祖祖輩輩如此,雖然現(xiàn)在因為邊境和林地管理,很多山林已經不能去了,但我們還是喜歡這樣的生活。你們在山林里迷路,和我們在城市里迷路,都在于習慣,一樣一樣。”這讓我立刻想到格爾茲的話,“我們,其實都是持不同文化的土著”。
野炊。
如果以為這就是曼捌的生活世界,那思緒又將不自覺地飄向馬林諾斯基時代,飄向期許中的“遙遠異邦”。可曼捌的另一面,卻是極為“現(xiàn)代”的,比如,野炊時本不該“闖入”的味精,這一工業(yè)化的調味劑進入曼捌之后,極大地改變了當?shù)氐娘嬍撤绞剑诳s短烹飪時長,減少勞力付出的同時,也在逐步替代傳統(tǒng)烹飪中對自然的感知,以及對味覺的豐富體認與呈現(xiàn)。“以茶為生”的農業(yè)經濟,漸漸取代了采集漁獵、粗放種植的傳統(tǒng)生計,將村民推向市場。如今,每天早晨都會有商販開車到村里售賣肉禽、時蔬、瓜果。久而久之,市場漸漸占據(jù)了村民的餐桌。應少說,“一些菜式,如魔芋豆腐,只有老人才會做了,我們總是拿捏不好。而我們能在山里認出的野菜,也比老人們少了很多……”村里小孩們開始鐘情各式“垃圾食品”,辣條、汽水、廉價糖果,不放味精的菜多被村民視作“不夠味”,旱稻好吃,但因為費時費力,不再有人耕種,冰箱的進入,也使源于食物保存的酸肉不再受大家歡迎,漸漸成為老一輩人的味覺記憶。而這樣的重口味之后,我們看到的,是味覺的單一與標準化,以及,漸行漸遠的自然。
而山寨的生活,尤其是年輕人的世界,也相當“與時俱進”,幾年前村里通了網絡,使村民和外界有了更多的聯(lián)系。快手、抖音、微信、朋友圈,共同編織著山寨里的另類現(xiàn)代性,那是一種連接內外的想象,透著年輕人對現(xiàn)代生活的欲求與期望,同時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與模仿,比如,一段時期流行的發(fā)型、裝扮、紋身、著裝,會在他/她們那里以更加濃墨重彩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公路、皮卡、摩托、喝酒、唱K、蹦迪、刷手機,成了曼捌年輕人玩耍的標配。可是,當我們細細觀察時,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織、雜糅、互嵌的世界。村民們會將布朗族的歲時慶典拍攝下來,制成光碟,閑時,大家圍坐在一起,邊看邊說,邊說邊笑,樂在其中。而他們的朋友圈里,大多用語音方式聊天,講的是布朗話,傳的照片、視頻更多是當?shù)氐娘L土人情,而不全是所謂的時尚明星。年輕人愛看泰國鬼片,他們認為那很“真實”,因為泰國的信仰與他們的相似,而中國的鬼片,結局總是“走進科學”。漸漸地,我們發(fā)覺了曼捌的有趣之處,在這里,村寨用喇叭、微信群通知開會,大家一起聚到村長家,邊喝酒邊議事;在這里,村里的年輕人時常歡聚嬉鬧,通宵達旦,而與此同時,老人們卻隨著暮鼓晨鐘,于寺廟靜坐,禮佛,祈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熱衷網游的小孩。
一切源于茶。茶葉經濟的進入,連接了城鄉(xiāng),以及更為廣闊的世界,也使原先諸多不相關的人和事,因之聚合,因之改變。在曼捌,我們看到的是被改變的時間,被改變的財富觀,以及被改變的生產與消費。原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開始隨茶葉的生產,茶市的起伏,有了相應的時間節(jié)點。一年之計在于春,對于曼捌村民而言,并非言辭式的激勵,而是實實在在的生計。盡管從曼捌村民現(xiàn)今的生活節(jié)奏中,仍能多少感受到山林生計中的彈性與自由,人們未必天天上山打理茶地,偶爾歡聚醉酒,也就宅在家中睡覺休息看電視。可在春茶時節(jié),村民的時間是無法自由的,一切以采摘初制的節(jié)奏為準,起早貪黑,乃是家常便飯。茶葉經濟,一方面使曼捌村民走向市場,貼近消費,另一方面,市場又使村民復歸自然,以市場的價值、需求重新理解自然,重建關于茶的認知。而來自市場的經驗,則改變著他們的財富觀,并將之卷入現(xiàn)代消費的欲望洪流。于是,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充滿悖論的“自然”,市場導致村民回歸自然,而此自然已非原先那個讓他們如魚得水、游刃有余的自然,市場成了期待、欲望、焦慮、無助的源頭,并使曼捌村民在茶的流動中再度成為被土地束縛的人,夾雜著諸多的變化與不確定,難怪巖溫疑惑,“為什么現(xiàn)在錢掙得多了,反而覺得缺錢?”
或許,在邁向現(xiàn)代的同時,更應想想,我們能從傳統(tǒng)中學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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