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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女孩·60后︱未被性別觀念影響的幸運兒
一
我出生在一個中等知識分子家庭,父母是20世紀50年代的醫學中專生,經濟狀況尚可,非常重視子女的知識和教育。1968年,因父母上班分身乏術,只能讓年僅5歲半的我與哥哥一起上小學一年級。原只想著給哥哥陪讀混混日子,把老師當保姆,沒料到,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就這么讀下去了。
1970年,父母從城市下放到農村,所幸的是,我們的教育沒有中斷,家里也沒有重男輕女的傾向,父母秉承“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古訓,總是督促我們好好學習。由于我成績好,父母對我的寵愛甚至超過了幾代單傳的哥哥(獨子)。
那時沒有電視,但可以聽廣播,父親的診室訂有《參考消息》,家里的天花板是用報紙糊的,睡前,我就瞪著眼讀報,不僅從中知道“兩報一刊”,還了解田中角榮、尼克松、基辛格等重要國際人物和事件。
父親偶爾買些小說,但總不能滿足我的閱讀需求,鄰居是中學語文老師,家里有很多書,樂意借給我看。這樣,砍柴、拾稻穗、上學之余我讀了當時能讀到的流行小說——《海島女民兵》《歐陽海之歌》《閃閃的紅星》《向陽院的故事》,深深迷醉于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以及后來的《西沙兒女》,實在沒書讀了,甚至還讀過《虹南作戰史》。現在想來,今天我依然熱愛文學、關心國內外大事,與兒時培養的閱讀習慣有關。
二
當時,除了高爾基的《我的大學》外,我壓根兒就沒想到大學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歷史大變革之前,往往靜若止水,接著便是排山倒海般的驚心動魄。1976年1月,我正在白雪茫茫的山頭勞動,手開裂紅腫著,有線廣播傳來周恩來逝世的噩耗,很多同學都哭了。誰能料到,災難接踵而至,初夏,朱德逝世,初秋,毛主席也離開了我們,這簡直是不能接受的現實!追悼會上,好多同學昏倒在操場上。
這時,父母又調到另一個縣城,我也跟著轉學到該縣的一中。在“文革”中,這所中學數理化都存在,這對我這個理科盲來說,卻不是件好事——物理和化學全部零分,數學不及格,完全跟不上。1977年,國家突然宣布恢復中斷了十年的高考,猝不及防中,希望和壓力一道從天而降。不得已,我只能選擇報考文科,拿出鐵姑娘的精神日夜苦讀,終于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后來者居上,從學渣逆襲為學霸,始終處于文科班第一名。老師每次開家長會都會表揚我,雖然我是女孩,卻是同學的榜樣、父母的驕傲。
1977年12月,我以14歲在校高中生的身份(未畢業)被學校選送參加高考,因懼怕而哭哭啼啼,堅持不去。被綁架似的,我被逼上考場。依稀記得,那年福建省考試的作文題是“《大慶見聞一則》讀后感”,還要默寫毛主席的詞《蝶戀花·答李淑一》……在這次俗稱為“省考”(各省自行出卷)的高考中,全國570多萬名考生里只考上27.8萬人,錄取率僅為4.8%。我其實也上了專科線,但爸媽說,還是等正經高中畢業再去好好考吧。有意思的是,那年我校提前參加高考的非應屆生共5人,其中有3名女生。除我之外,其他都是理科生。
半年后,我再次邁入考場。墻上掛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標語;社會應考青年捏緊拳頭,堅信“考上與否,就是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區別”……這次的作文題為“縮寫《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雖然英語只考了19分,但因為不計入總分,我輕松過關,成為我們縣第一中學那年唯一考上本科的文科學生,也是全國年紀最小的大學生之一。這次高考俗稱“國考”(“文革”后第一次全國統考),610萬人報考,40萬人考上,錄取率僅為6.6%。
不知不覺中,我親歷了中國高考歷史的重要轉折,見證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激烈競爭。我讀的是政治教育,心里沒有“漫卷詩書喜欲狂”的快樂,而是充滿了惶惑。十一屆三中全會在我們入學幾個月后召開了,“兩個凡是”被否定了,席卷全國的真理標準大討論石破天驚,改變了兩代人的思維,話劇《于無聲處》橫空出世,重評瞿秋白《多余的話》振聾發聵……潘曉以“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追問使數千萬名青年卷入這場人生觀大討論。
小小少年很多煩惱,不僅內心疑慮重重,還要囫圇吞棗地啃枯燥的《資本論》和《反杜林論》,糧票、布票、糖票總是不夠用,肚子餓得咕咕叫,每一餐都要打半斤米飯,終于吃成小胖子。班上同學年齡懸殊,有的當過小學校長、村支書,有的是或現役或退役的兵哥兵姐。半期考(期中考試)時,忽然聽說年紀比我大一倍的師兄請假回老家,原來,他的妻子生了一對雙胞胎。這樣奇葩的故事常常發生,令不諳世事的我瞠目結舌。
周末我們潛伏到連江縣琯頭鎮偷偷購買臺灣走私過來的“尼龍脂”面料和羽絨衣;穿喇叭褲、留長發的“不良青年”手提走私貨日本三洋雙卡錄音機,播著港臺的“靡靡之音”招搖過市,居然有管理人員伺機而出剪破他們的寬褲腿;中文系的才子到各個宿舍兜售粗糙油印的《朦朧詩集》,我們在系閱覽室讀盧新華的《傷痕》、禮平的《當晚霞消失的時候》、古華的《爬滿青藤的木屋》和《芙蓉鎮》,由此窺到了新時期文學的第一抹曙光;在外語系蹭西方文學的課,眼前打開了一個神秘的世界之門,由此知道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這些西方學者的思想和作品,冥冥之中影響了我后面的人生之路,埋下了出國的種子。
與“文革”前“老三屆”(指1966、1967、1968屆初、高中畢業生)相對應,“新三屆”(指1977、1978、1979級大學生)的稱號就像地下黨的接頭暗號,素不相識的人只要一說“我是1978級的”,便一拍即合成為“自己人”,這幾屆中后來很多人成為各行各業的中流砥柱甚至國之棟梁。身處這不可復制的特殊人群中,我時常慚愧地自問:有沒有辜負“1978級”這一光榮的名稱?
三
我所就讀的福建師范大學政教系1978級全員130人,女生只有14人;我們地區的南平師專1978級數學專業總數100人,女生11人,中文專業56人,女生5人,都是約占10%;我同學所在的江西九江醫專醫療系1978級,稍好一些,但女生也只占1/3。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男多女少的情況?除了廣大農村地區男尊女卑現象嚴重,還因為十年沒有高考,其間很多女性已婚,當恢復高考時,她們恰好在生育孩子,受家庭拖累而痛失高考機會。
后來,這種男女比例懸殊的極端現象慢慢改善,到了1981年,南平師專1981級中文專業共50人,男生28人,女生22人,女生的比例慢慢上升。而30多年后的今天,某些地區的情況似乎完全反過來了,福建師大傳播學院一個年級200多人,男生才20多人。究其原因,一是重男輕女現象逐步改變;二是受計劃生育政策影響,農村第一胎生女,可生第二胎,而城市不管男女只能生一胎,客觀上造成女性考生的絕對數多于男生,而且農村男生學習條件差,城市女生多,考上的機會也大;三是在平等教育條件下,女生的生理基因結構總體上穩定性強,對付知識型的考題發揮得好,也更用功。
四
順利考上大學,為我的人生插上了翅膀,職業道路一帆風順。1989年,在當了7年政治老師后,我考上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取得碩士學位,分配到大學任教,后又加入記者編輯行列,左手粉筆右手媒體,一路過關斬將,基本沒有因為性別而受到阻礙。這除了得益于時代外,還得益于父母的干部身份(雙職工,醫務人員)。他們沒有傳統的小農意識,重視知識,基本沒有經濟負擔。
在我就讀過的鄉村小學和縣城中學,印象中女生成績總是超過男生,高考也不例外。我有個中學女同學,家境不好,但非常刻苦,據當時媒體報道,她備考時要在街邊路燈下寫作業,但始終是第一名,是全體男女同學的榜樣,最后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國防科技大學,后又留英、留日,現在是一名科學家。
我當了30多年老師,從中學到大學,也從未遇到重男輕女現象,學習好的學生,老師和同學對其總是特別的重視和喜愛。
那么,高學歷的女性在人生路上有沒有困惑呢?就我個人來說,主要的挫折來自婚戀。我早早上了大學,接觸的大多是那個時期比較優秀的人才,不免心高氣傲,在擇偶問題上挑三揀四,拖到后來,事業的優勢越大,年齡的劣勢也就越大,顏值又跟不上,一直到40多歲感情還沒著落。其時,我早已是副教授、副編審,擔任過報刊編輯部主任、副主編、總編輯等職,可這些只能在擇偶的砝碼上減分。但到最后,還是良好的教育背景把我從人生的低谷中救了出來,我在游學的過程中嫁給一個奧地利男子,找到了真正欣賞我的人,建立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后來,又因為我的文學愛好和專業,出版了幾本書,擔任歐華文學會理事和《歐洲時報》文學副刊主編,參加國際性的文學研討會。
我們學會的女性比男性更活躍,總體成就也更高,她們大部分是“文革”后培養的女大學生。我們的會長便是女性,因成長的年代恰好在“文革”,家庭成分不好,沒有機會上大學,只能下鄉務農,但后來她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香港成為知名記者,采訪過錢鍾書等著名作家,出版了十幾本書,在香港文學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而后她又到荷蘭,除了大量的詩歌和散文外,還出版了兩部在歐華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價值的長篇小說,創立了歐華文學會。
如此說來,知識的確改變了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女性的命運。
[作者安靜為福建人,奧地利國籍,1963年出生于醫務人員家庭,福建師范大學教育學學士,華東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歷任記者編輯、大學教師。本文摘編自《高考:女生的故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6月),原標題為:親歷高考40年:一位1978級女大學生的追憶。文章有刪節,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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