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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城大家 | 陳丹燕:文學課的感受
原刊于《書城》2019年8月號
那是二〇〇八年,一個溫和的黃昏,我回去華東師范大學做了一堂講座。
在麗娃河邊見到袁筱一,她帶我去她工作的外語學院看了看。到底是大學,即使黃昏時候,建筑里都沒有人了,還是能聞到一股象牙塔的氣息,那是年輕人聚集時朝氣蓬勃的特殊氣味,加上粉筆和書本的氣味,還有一股外文系教室里傳統的飄飄蕩蕩的、遼遼遠遠的氣息。
那一年,袁筱一已經是法文系的教授了,無名指上戴著一個戒指。
而我只想到她十八歲時的樣子,她十六歲就進了華師大學法語,十八歲時,用法文寫的小說在法國青年作家小說比賽中得了獎。那時候我認識她了,一個滿臉警惕的小個子姑娘,有點悶。在小說里,她用文雅到令人服氣的文筆,敏感而清晰的細節,造就了一個不知為什么異常絕望又異常秀氣的女孩子,我總是覺得,那個女孩就是袁筱一自己。但是一點證據也找不到,她小心翼翼地切斷了所有考證的途徑。
二〇〇八年時,她給她的學生上了十一堂法國現代文學課。我只跟著她,在走廊里掠過了她上課的教室。
此刻是二〇一九年了,讀她的講課筆記時,我還能找到當年去圖盧茲領獎的天才少女的影子,她對文學的敏感都在那里,她遣詞造句時,仍舊毫不吝嗇地用了自己對生活豐富的體會。這次,也許她不是面對我這樣一個大她許多的人,而是面對小她許多的學生,她更放松,也更真摯地,用對那些著名法國故事的理解,貢獻了她自己在生活里的經歷,以及所得。她仍舊保留著對自己所講述的一切的感性,毫不干燥。她輕輕地,就將一個法國故事送到了普世的同情與理解之上,剝掉了異國情調帶來的隔膜。這樣的文學課,充滿了生活本身的汁水,有時候,能感受到寫作者與生活之間的聯系,靈感來到右手指尖,生活中的所得將要流瀉出來。這是講著講著故事,自己也想寫個故事的狀態。她的確仍舊是個寫小說的。
她又常常告誡學生們將作家寫的故事和作家本人的故事區分開來,防止一種失望的產生,或者是膚淺的理解。看上去,在談論薩特或者杜拉斯的時候,這是微不足道的題外話,其實,這卻是必不可少、會令人會心一笑的行內話。甚至,也是護衛一顆讀者浪漫的心不被自己喜愛的作家辜負的技巧——要認真追隨過自己喜歡的作家的讀者,才能發現這樣的技巧,而且還要經歷過幻滅。
這件事,對袁筱一來說一定不是小事,所以并不啰嗦的她,說了一遍,又忍不住再說了一遍。
這么多年過去,那個敏感的女孩子,長成了風趣的法文教授。但一脈相承下來的,是她對文學由衷的依戀和仰仗。
那天她一直都在摸她的脖子,抱怨頸椎真的很痛。我卻不能適應她也有了伏案工作的人才會有的職業病這樣的現實。我忽略了她不光是一個法文教授,還是一個出色的法國文學翻譯家。她的譯文總有一種我偏愛的靈動和文學氣味,輕松地超越了大多數譯文的蠟像化,保護了原文的體溫和體味,讓它們活著變成了中文。我享受她的翻譯,卻忘記了這是個孤獨漫長的寫字桌前的工作,她主業是教書,副業是翻譯,她怎么會不脖子疼呢?
我緩慢地在午后讀袁筱一的講課筆記,她與其說是在講薩特、波伏娃和加繆,還不如說是在講她自己對生活和人生的體會。在字里行間,總是讓我想起我的老師們。
《文字傳奇》
袁筱一著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我一九七八年春天進入華師大中文系讀書,當時,學生有白底紅字鐵皮的校牌,不別在衣襟上,不得進入校園。老師們則是紅底白字的校牌。
說起來,我本科的老師真的是一些好老師,教我唐代文學的,是施蟄存老師;教我現代文學的,是許杰老師;教我現代文學作品選的,是錢谷融老師;教我俄羅斯文學的,是王智量老師。他們各自說著帶有各種口音的普通話,文學講到眉飛色舞時,總是在跟他們自己的生活經歷相照應。我坐在大教室的第二排,看得到王智量老師在說到普希金的長詩,和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在大雪中跟著流放的丈夫前往西伯利亞時,眼睛里閃爍的淚光。因為老師的淚光,我們這些女生,會在三十年以后,在老師的生辰慶祝會上,爭相朗讀達吉亞娜的信。也許我們班上的女生,一生都不會忘記老師教過的這首俄羅斯的長詩。
我為袁筱一講的課感動,而且驚奇。我沒想到那個小心翼翼維護著自己的女孩子,會在課堂上,就像感情奔放的王老師那樣講文學作品,將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和盤托出,時而告誡,時而提醒,時而引領,時而喟嘆。她不光是在教學生們如何讀一部小說,也是在教學生們如何面對生活,在許多段落,還能體會到,她在教學生如何錘煉生活中的細節,使它成為文學可用的材料。但是等她說到杜拉斯,她突然英勇地談及她十八歲時,杜拉斯給她帶來的震動、影響和蠱惑,以至于要過許多年,她才能平靜地處理杜拉斯作品里第一人稱帶來的影響,將它轉換成第三人稱,閱讀到了這時,才趨于平靜。我在袁筱一十八歲的時候遇見了她。要到現在,我才讀到,那時那個天才的法語生,如何與法國文學作品產生了文學與讀者之間最純正的聯系。看到文學與讀者以及譯者之間,有著這樣充滿感情的聯系,真是令一個作家感到安慰:也許我沒有寫得那么好,但是,我一輩子從事的這個職業,文學的本身,有著一種令人感動的尊嚴。
也許,要是我沒有見到過十八歲的袁筱一是如何緊緊護著自己的文學理想,生怕別人碰觸,我不會在讀到她上杜拉斯這堂課的講課筆記時,這樣被其中的真摯觸動。
學生們太年輕了,生活都還沒來得及開始,所以,老師的講述里充滿了她自己生活的痕跡。不知道她有沒有擔心過,學生們其實沒聽懂。但是學生們在年輕懵懂的時候,就有這樣一位教授,教授過這樣的文學經驗,對他們來說是提前得到的禮物吧,以后他們會慢慢消化,成為自己生命中的力量。我想。
華東師范大學最出色的文學教授們,在講文學課的時候,都會和盤托出自己的赤子之心。我讀袁筱一的講課筆記時,正值我的古漢語老師徐中玉先生辭世。他是我們的民國教授里最后一個辭世的。華師大中文系的校友們都知道,正派又溫存的先生,陪了我們,直到他一百零五歲了,我們不能再貪心更多。但是,嗒然若喪的感受彌漫在許多人短短的交談聲里。所以,讀到袁筱一筆記中的拳拳之意,真是為我的母校高興。這個十六歲就來到麗娃河畔的袁筱一,現在也是純正的華師大教授了。
讀她的講稿,讓我想念起教過自己的那些老先生們了:如今回憶起徐中玉先生穿得方方正正的藍色卡其布中山裝領子,施蟄存先生身上的古龍水氣味,還有王智量先生用俄文大聲朗誦普希金詩歌的喘息聲,還有錢谷融先生笑得滿臉生輝的樣子。袁筱一是在講堂上和他們一樣的先生了。這樣的老師,講課不是為了標榜自己的學問。
其實,講課的時候,老師的冷或者暖,聽者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相信她的學生們是明白的。
也許要過許多年,和我一樣,才能明白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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