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規培醫生進階記:道阻且長,仍在堅持
夜里10點半,醫院急診大廳人聲鼎沸,掛號的隊伍彎成了兩條長龍。錢樂替帶教醫生坐診,給被貓撓傷的小伙開好狂犬疫苗清單,繼續等下一波病人,長達15小時的夜班里她要獨立面對許多病人,盡管她還只是一名規培醫生。
“規培醫生”是醫學生和醫生之間的過渡性群體。
2009年,中央就明確要求“建立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2013年的最后一天,國家七部委聯合發布《關于建立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提出從2015年起,全國各省市完成5年醫學類專業本科教育的畢業生不直接參加工作,而是以住院醫師身份在培訓基地接受3年輪科式的規范化培訓。后來,規培結業證書成為晉升中級職稱、主治醫師的聘用條件之一。
這十年來,從各省份試點培訓到強制性培訓,從醫學院轉換到醫院,醫學生有更多時間來適應角色切換、提升臨床能力。三年規培期間,有人自覺收入跑輸同齡人,不時冒出“熬不住”的念頭;有人失望迷茫,感慨短暫的輪科中無法獲得更多書本外的臨床經驗;有人則在大醫院平臺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仍在學醫路上堅持。
最愛“夜無殊”
錢樂早有讀研的打算,去年她如愿考取了浙江中醫藥大學臨床研究生,準備一邊讀研一邊規培。
“不然規培3年,讀研再3年,就很不劃算了。”這期間她只要把執業醫師資格證和住院醫師規培證書拿到手,又有畢業證、碩士學位證,將來工作能省很多時間和心力。
這一年,錢樂從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湖濱院區的皮膚科、眼科、影像科、風濕科……一直輪到下沙院區的急診外科,每天通勤時間更長了。而她就像流水線上的半成品歷經各種打磨,沒有間斷,又忙又累。
急診室內,錢樂和搭班的師兄各坐一處,病人進來了她打頭陣,師兄偶爾幫著看看。眼看師兄即將結束規培正式執醫,錢樂不禁羨慕,她還得堅持兩年。
到了半夜,問診的病人沒幾個,師兄扛不住了先去休息。急診大廳的燈滅了一半,看向陰影漸次掩蓋的窗外,錢樂的眼皮往下沉。
半夜3點多,一個照看孩子的爸爸坐在下沙院區急診大廳。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實習生 詹金瑤 圖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立馬打起精神。50多歲的大叔被人攙著走進急診室,等他松開捂在腦后的左手,露出一道近3cm的口子,原來大叔深夜運貨過程中被三米高處掉下的快遞砸到了頭部。
錢樂幫他安排了腦部CT檢查,確定沒有傷及顱骨。她隨后攤開清創包,戴上無菌手套,用備皮刀給大叔剃掉傷口周圍的頭發,然后簡單清理了創面。這個流程她已經非常熟練,但頭部創口縫合就要慎重了。錢樂叫來師兄,在一旁觀摩他縫合的手法。她不由想到,搭班的師兄一走,以后這些事都得她獨立完成了。
錢樂給大叔腦后傷口做清創。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實習生 詹金瑤 圖處理好最后一個病人已是凌晨四點,錢樂松了一口氣。穿過輸液區,來到不足10平方米的雜物間,里面堆滿了注射器和藥物,她徑直走向墻邊的單人鐵板床,白大褂也沒脫,幾乎一躺上去就睡著了。
早上七點多,錢樂在嘈雜聲中醒來,暗自慶幸度過了風平浪靜的一晚,她說,“我們最喜歡的詞是夜無殊”——沒有什么特殊急診就知足了。
和小伙伴交完班,錢樂帶著一臉倦容走出醫院,碰上了地鐵早高峰。她個子小,在人頭攢動的車廂里,抓好扶手開始瞇了起來。有幾次占到座位,迷糊間,報站的聲音像是忽遠忽近直至消失——她直接睡過了站。
規培的日子就是這樣過來的,日夜班輪轉,吃飯時間不定,節假日回家的次數扳著手指頭都能數出來。去年除夕她在醫院過的,也是人生第一次缺席家里的團圓飯,錢樂說自己抽簽手氣太差,也沒那么多錢換班,“(讓人代)一個春節班要一兩千元”。
今年8月,錢樂家里出了點事,向醫院請了兩周假,剛回到科室,她就連續上了17天班,其中不少是24小時一班,這些假得用周末補齊。她沒和家人說,微信里的聊天框很少有她的身影了。
2013年7月,文科出身的錢樂剛高考完,對報考志愿懵懵懂懂。爸媽向她推薦中醫,周圍鄰居一個勁說好,她想著醫生前景也不錯,將來身邊人生病了還能指導一二,便入了醫門。
那一年最后一天,規培新規頒布,彼時錢樂沉浸在大學的象牙塔里,還不太在意,在醫院干了兩年,她才體會到無數醫學生的命運就是從那一刻被改寫的。
大五剛去醫院實習,錢樂就遇到了瓶頸。“這完全不像在學校讀書”,在脊柱科好不容易跟了一臺腰椎手術,主任醫師做完核心部分離開手術室,副主任做完皮內縫合也走了,留下一個住院醫師和錢樂收拾殘局。錢樂站一邊,看著他給病人做基礎的皮外縫合,還要幫人擦屁股,她感到莫名的心酸。30歲了還沒升職稱,上手術臺干的就是這些活,難道自己將來也要走這條路嗎?
學到多少
過去醫學生畢業了直接工作,缺乏臨床實操經驗,導致基層醫院醫生的理論水平、臨床技能和坐擁豐富醫療資源的三甲醫院相差甚遠。想著大醫院水平更高,病患們紛紛涌向大城市的三甲醫院,結果基層醫院越辦越差,國家衛健委實施規培制度就是為了實現廣大醫生群體的“同質化”,也適應了當前分級診療的形勢。
3年輪科培訓下來,一個住院醫師可以獨立勝任醫院的臨床診療工作,這是理想的結果。發源于19世紀德國的規培制度,被歐美國家借鑒,培養了一批批優秀的臨床醫師,也證明了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是畢業后醫學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培養合格臨床醫師的必由之路。
中國在90年代就開始向西方學習先進的臨床醫學人才培養制度,也在多個省份和醫院開展試點培訓。2009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頒布《關于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意見》,明確要求“建立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
2013年,這個政策終于在中國落地,但規培制度在實踐摸索階段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原副主任醫師、中國婦產科網創始人龔曉明認為,“在住院醫師培訓期間光干活沒培訓”是一大弊病。“普遍的現象是住院醫師花大量的時間在寫病歷,外科醫生則是寫病歷拉鉤(注:用拉鉤將切開的皮膚肌肉分別向兩邊拉住,方便暴露中間的手術視野)。
人命關天的職業性質讓帶教醫生不敢輕易放手給規培生,瑣碎的臨床生活淡化了規培的教育意味。直到今天,這個問題依然存在。
每次看診,錢樂先排查病人體征,再檢查、開藥,嚴重些的要掛水,癥狀好點病人就回家了。這些簡單的“機械化操作”包括收病人、寫病例、開醫囑,很多科每天有寫不完的病例,“有時候醫院就是缺人干活”,錢樂覺得他們違背了規培的初衷。
按照浙江省中醫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大綱,錢樂在第一階段要通科輪轉24個月,第二階段為9個月的專科輪轉。國家衛健委對每個科室都有詳細的培訓細則說明,包括輪科期間,住院醫師必須掌握的學習病種、例數要求和臨床基本技能要求,一般規培生一個月輪一個科室,他們通過出科考試即可。
錢樂所在的醫院對帶教老師有打分制度,但在實際規培過程中,待一個月就走,大家都抱著何必互相為難的心理,每個人能學到多少難下定論。
北京安貞醫院心內科副主任醫師劉巍說到國內的規培問題很明顯,不同醫院、不同科室對醫生的培養也可能完全不同,沒有規范的原則可以遵循,更多是醫院和科室自己制定的規矩。
錢樂覺得規培政策還是好的,但學到的內容也的確有限。有時候帶教醫師很忙,他們要看門診、申報課題、寫科研論文,還有晉升、評職稱的壓力,已經是自顧不暇。
規培生分為三類人群,一類是錢樂這樣的在讀研究生,一類是自主報名培訓基地的社會人,另一類則是像張舒一樣由單位委派到各大醫院的規培生。
山西醫科大學本科畢業后,張舒在一家部隊醫院做了2年的住院醫師,2018年9月她來到杭州規培。單位合同制一批派出的就4人,她知道本科的學習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很珍惜這次規培機會。
通常早上8點,醫師們會帶著她查房,老師只是看看,也不說話。之后她負責換藥,寫病程。“沒人教你病程怎么寫,基本都是復制粘貼”。穿著白大褂在門診和病房里來回穿梭,看似十分忙碌,張舒說她一直在打雜。
“我對這家醫院很失望”,在心電圖科室呆了整整一個月,她日復一日地做著心電圖檢查,出科那天的收獲僅限于此,一年時光好像就這樣浪費了,偶爾和同事之間的吐槽也讓她懷疑規培到底為了什么。
今年1月張舒在骨科值班,上午9點多剛查完房,也沒有病人要換藥,她搬個椅子坐到帶教醫生身邊,說來學習怎么開醫囑,想看看他們的治療方案有什么改變。
對方直接看了張舒一眼,責問道:“你怎么不去寫病程?”因為周圍的小伙伴都在用電腦,沒想到帶教醫生直接站起來,把電腦留給她就走了。張舒心里涼涼的,主動求學竟然被拒絕了。
張舒和一起規培的同事聊起科室對學生規培不上心。受訪者供圖“規培不該是這樣的,”她記得實習那會,帶教醫生得空了,就會用ppt給同學們講課。2017年張舒考執業醫師資格證,其中一道10分的操作題,碰巧帶教醫生講過,她很輕松就拿下了。
久而久之,現在病人怎么治療的,怎么改變治療方案的,該做什么手術,她一概不知。去年在院職工大會上她和團委書記提過這個問題,當時院方表示會好好整改,然而事后一切照常,張舒徹底失望了。
一開始她抱著滿腔熱血來到杭州求學,想要學到真本事,現在能做的就是期待在下個科室能遇到一個好老師。
周劭明在縣醫院工作一年,還想再拼拼,2017年考上了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整形科,研一他就提早開始了繁忙的“規培生活”。
像張舒和錢樂的情況,周劭明也經歷過,“老師們一半一半,你不可能每次都遇到細心指導的老師”。他會主動學習,尤其是自己所在的整形科,其他科室也會認真學習,不過每個科室都會把更多臨床機會優先給“親兒子”(注:專業就業屬于本科室的規培生)。
湘雅這個大平臺讓周劭明接觸到了更多的疑難雜癥,讓他成長得很快。哪怕周劭明看到規培現存的各種問題,“工資、帶教、實操都沒很好的落實”,但他相信規培制度會逐漸完善。
升級闖關
回首規培這3年,嚴志就像一個游戲玩家,靠著勤奮和帶教指導一路闖關升級走到現在。8月末,嚴志結束規培,他在自我總結里一遍又一遍地“感謝”。
剛來到河北大學附屬醫院,嚴志對病歷和醫囑系統是完全陌生的,更不用說收病人、體檢。庸庸碌碌的大學時光讓他感到有些挫敗,想著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從首程開始,他跟著感染科的醫生一塊值班,跟同期的規培生互相交流工作心得,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學會寫病程,知道怎么用藥,做相關的化驗檢查。
第一次站上手術臺,嚴志戰戰兢兢,新手做的都是手術臺消毒、拉勾這種比較簡單的活。一臺5小時的甲狀腺手術下來,他站得腳后跟發疼,匆忙吃完午飯又要趕下一臺手術。后來熟練了,他開始參與縫合,逐漸喜歡上這種動手的科室。
嚴志敬佩那群在 “刀尖上跳舞”的外科精英,手術臺下,熬夜加班寫病例是他們的日常,盡管如此,他未來想繼續在外科工作。
“現階段規培,是為現在的醫學生大學落下的知識補課”,他記著風濕免疫科主任說過的話,也時常提醒自己永遠是那個小學生,學醫路上要不斷進取。
2017年執業醫師資格考試,嚴志沒怎么準備,綜合筆試600的總分,他離360分的及格線差了整整20分。第二年他制定了周全的復習計劃,白天在急診科看診積累病例,下班了在宿舍溫習各科的書。這段日子就像回到了高三的備戰階段,疲累而充實。這回嚴志提高了85分,順利拿到執醫證。
嚴志在宿舍學習,準備第二次執醫考試。任全科班班長期間,他看到了身邊很多規培生的不滿。群里三天兩頭有人抱怨科室累,不想干活,也有人抱怨工資低,說老師態度不好,甚至和老師抬杠。
他覺得這些都沒有意義,“為啥別人都干得好好的,就你不行呢?”,身邊人影響不了他的信念,他努力做一個老師喜歡的學生,一個有真材實料的醫生。
在科室除了培養臨床技能,和病患溝通也是他職業生涯里很重要的一門課。
2017年5月,嚴志在兒科值班遇到了一次醫鬧。小男孩患了肺炎,康復出院了沒兩天感冒復發,孩子媽媽和奶奶來到護士站大吵大鬧,說這病沒看好,醫生們嘗試和家屬溝通,可能措辭不太妥當,結果她們情緒愈發激動。
雖不是自己的病人,嚴志帶著誠意去安慰她們,他解釋道,小孩子免疫力較低,加上受涼病情容易反復,出院也的確是病情好轉,醫院在治療上是沒有問題的。吵鬧只能耽誤孩子治病,后來家屬漸漸平息了憤怒,表示理解。
嚴志在醫院里見過不尊重醫生的患者,無理取鬧的也有,他覺得醫生得跟病人多溝通、換位思考,才能解決病人的切身問題。
待遇跟不上
截至2017年初,全國31省(區、市)已出臺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配套政策,一名醫生的職業生涯從住院醫師開始,慢慢晉升主治醫師、副主任醫生最后是主任醫生,規培則是升主治醫師的一大硬性條件。
為了提升臨床診療水平也好,晉升職稱也罷,規培是他們行醫路上必須跨過的一道坎。對張舒來說,這個坎有點難。
能不能學到東西是一回事,5年本科讀完,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一個人在外生活已經是筆不小的開支,結婚、買房的種種現實擺在面前,規培待遇卻跟不上生活水平,讓很多住院醫師感到頭疼,這是“又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一位規培生說道。
2018 年年初,丁香園論壇做過一個關于規培生薪酬情況的調查,共有 904 位站友參與了調查,其中 45% 來自二線城市,90% 都來自三級甲等醫院。
調查發現,一線城市規培生平均補助為 2291 元/月,在所有城市等級中處于最高薪資水平,二線城市、三線城市規培生平均補助分別為 1567 元/月和 1384 元/月。
張舒在杭州生活壓力不小,國家每年給規培生補貼三萬,除去用于補助基地和師資的一萬,其他的折合成每月1667元發放到個人,加上供職單位工資和規培醫院300元的餐補,剛夠她租房、吃穿用度的開銷,沒法補貼家里。
等規培完,張舒就30多歲了,雖然現在還是單身,她覺得遇到合適的人最重要,“假如現在結婚,可能需要男方維持生活”,她盼著這兩年快點過去。
錢樂常常自嘲是“廉價勞動力”,同工不同酬的說法在各大醫學生云集的論壇隨處可見。錢樂上一次15小時的夜班賺30塊,“都不夠我交通費啊”,她覺得醫院至少該給他們最低的城市工資標準。
現有的規培制度能做到的就是這樣,錢樂有過抱怨,亦有更深的熱愛。她學著接受,一點一點在科室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至少病人不要在我手上出事”,錢樂會把醫院的本職工作做好,再去積累臨床經驗。少有的宿舍休息時間,她會看皮膚病治療的各種視頻,小本子上紅黑兩色的字跡記載著她的學習心得。
8月剛結束規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嚴志又面臨著一道新的選擇題。
嚴志出生在河北的一個小村莊,最敬愛的爺爺愛好醫學,卻因為家庭原因做了老師,他想了卻爺爺的畢生遺憾,于是報考了農村訂單定向免費醫學生 。
2016年,嚴志本科畢業,接著就是規培,看著好友們都工作賺錢了,他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從醫。再三權衡之后,嚴志作為定向生去到河北大學附屬醫院規培,他知道三年之后他可能會分到哪個縣城或是鄉鎮的衛生院。
2017年年初,嚴志的工資從2200漲到了3500,但對他來說,這些工資杯水車薪——父母年紀大了,兩個弟妹都在讀大學,作為長子的他必須為家里多做打算。
另一邊,家里人催著嚴志和異地戀的女朋友早日結婚,在基層醫院一個月2000多,可能工作三年也存不到什么錢,異地戀要承受的壓力更大,他很想去北京和女朋友一起打拼。
嚴志在河北基層醫院給嬰兒量頭圍。他曾進退兩難,如果不回定向的基層醫院就面臨30萬的賠償,“但凡能走,沒人回去”,走了的話,他又不知道另謀何處,何時能還清這筆賠償金。
不過,他最終決定回定向的基層醫院,“工作穩定了我會讀研”, “路很長,也很艱難,但我一直在走……”嚴志說。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周劭明高中的好哥們讀土木工程、化工的都有,現在工作了,最低的一個年薪都有15萬,而周劭明未來繼續規培也不會有這樣的薪酬,更何況三甲醫院想進去的人擠破頭。
學醫前期看不到前景,27歲的周劭明也有過短暫的迷茫。脫離這個圈子,他們面臨的和常人無異,還會因為醫生身份承受更多壓力,怎么在規培,和今后的從醫生涯中找到自我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困擾。
直到去年3月,周劭明在心外科遇到一個15歲的女孩。
她融合了四五種先天性心臟病。這場手術情況很復雜,術后女孩無法進行血液循環,必須在體外使用ECMO(注:體外膜肺氧合)來替代她的肺臟和心臟功能,兩根1厘米粗的ECMO插管從股靜脈插入女孩體內,她只要稍微一咳嗽,插管就會滲血,沾濕床單。
一個人的ICU,整日響徹的是機器運轉的轟鳴聲,女孩只能躺在床上,整個人已經瘦成了枯柴。“每次看到她我都心疼”, 周劭明盯著她的各項指標,等到女孩生命體征平穩,漸漸好轉,能和他說上幾句話,他比女孩還要開心。
一日例行查房, 女孩拿著被透明薄膜包裹的手機打了一行字,屏幕上寫著:哥哥我想活下去,我想念書。從女孩澄澈的眼神中看到了對自己的信任,周劭明抓住她的手,輕聲說,“你要加油,會好起來的。”他盡心盡力幫助女孩治療,等待著她康復那天。
后來應女孩父母的要求,醫生嘗試讓她脫離機器自主呼吸,結果不到兩周病情急速惡化,血氧掉得很快。出科前一夜2點左右,半夢半醒間周劭明接到帶教醫生電話,穿好衣服5分鐘狂奔過去,在搶救室外等了半個小時,女孩還是走了。
隔著一扇門遠遠望去,心電圖已經變成了一條直線,周劭明沒有走進去,連話都說不出口,走廊里女孩的父親還不忘對他說“謝謝你”。他內心已經崩潰,不敢想象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庭怎么承受喪女之痛,又如何承擔近百萬的住院費。
一個月內小姑娘經歷了各種痛苦,還是沒能得到命運的眷顧,想到這里他更難受了。
在醫院見慣了生離死別,周劭明最大的感觸就是活著真好,手術臺上所有醫生都在拼了命救人,“但現在的醫療技術,能治好的病微乎其微”,他們只能盡最大的努力。
醫生不是無所不能,“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是長眠在紐約撒拉納克湖畔特魯多醫生的墓志銘,也是在周明、錢樂還有很多醫生中廣為流傳的一句話。
周劭明在西安的一家醫院做脂肪肝細胞實驗。 受訪者供圖周劭明想到了自己,和女孩相比他是那個“幸運兒”。
小時候他有先天性心臟病,直到8歲,爸媽求遍親戚朋友,湊足手術費帶他來到湘雅。那場手術做得很成功,媽媽準備的三千塊紅包主刀醫生一口回絕,摸了摸他的頭說“給孩子買點好吃的吧”。
這一幕給周劭明的從醫之路埋下了種子,他想造福更多人,因為他的命是醫生給的。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19年過去了,周劭明在湘雅遇到了曾經的主刀醫生,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天使一樣摸著下一個孩子的頭說:“小子,以后好好學習,長大后當個像我一樣優秀的醫生。”
經導師推薦,2018年周劭明來到西安一家醫院,每天早7點、晚10點地泡在實驗室做脂肪干細胞實驗。學校要求他們必須在英文SCI期刊發表3分左右的論文 ,“這難度無法想象”,好在他的實驗已經有了初步成果,在他看來,一名優秀的醫生一定是臨床、科研兩不誤。
來到湘雅的第一天,周劭明就把未來10年規劃好了,讀研讀博再接著工作,“臨床以后會干一輩子“,他預見35歲之后事業會逐漸起步,這也是多數醫生的職業寫照。
當醫生,圓了兒時的夢,他也不再想回頭。
中南大學湘雅醫院規培第一天的入科培訓。 受訪者供圖(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出現人物均為化名。)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