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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幫農村老人實現自我價值?上海這個區的“實驗”帶來啟示
當一個農村老人從工作單位退休到面對死亡,至少還會經歷20多年(上海預期壽命83.37)的生命歷程,能不能讓他們有價值地生活著?
當前上海正在進行鄉村振興,那么,當下上海農村的現狀如何?如何實現鄉村振興?通過解剖一只“麻雀”,或許會給我們帶來新的思考。如果你去過上海的農村,大概率會記得一些表象:那里有綠油油的稻田和連片低矮的房子,有蜿蜒溪流和滿天繁星,還有坐在屋門口擇菜的老人家。你會以為他們過著恬淡而安逸的生活,盡享大自然的饋贈。他們于你,是陌生又理想化的鄉愁寄托。可你于他們,則是帶著好奇心,甚至充滿了誤解的“他者”。
誤解源于隔閡。大多數上海鄉村會主動給自己貼上“高度老齡化”的標簽,因為低于50歲還常住村里的本地人,幾乎是可以掰著手指頭數出來的。真實的鄉村,由占據當地人口80%的50至70歲農村老人構成——他們會是故土上的最后一代農民——他們的后代已經選擇并融入了現代化的都市生活;他們自己也或許會在未來10年間,經歷鄉村撤并,搬進高樓,摘掉農民的帽子。
想要理解今天的上海鄉村,就必須要靠近這群人,感受他們在當下社會環境中的人生況味,以他們的幸福感作為振興鄉村的出發點和歸宿,進而發掘他們在農村社會中的自我價值。
奉賢區迎龍村的一番實驗,提供了一種觀見。
放出一個“招聘通知”,立馬就報名報滿了
初秋午后,通往迎龍村委會的迎立路上,蹲坐著幾位包了頭巾的老阿姨,緊握鐮刀,割起草來速度飛快。她們的任務是修整路兩邊的綠化,清除掉不必要的雜草,這樣干上一天,能賺100元。盡管烈日炎炎,但對于這些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迎龍村村民來說,這錢“不難賺”,“都是平時伸出手就能干的農活兒。”
雇傭他們的,是迎龍公益服務社。這個成立于去年初的農村社會組織,功能非常簡單,就是給65歲以下賦閑的、身體健康的、愿意投身勞動的迎龍村村民創造各式各樣的公益崗位。崗位沒有為設而設的虛職,都與迎龍村的實際需要密切相關:村級河道要定期清理,綠化要時常保養,拆違后整潔的鄉村風貌需要專人維護……這些不需要相應資質便可上崗的、原本交由第三方機構完成的工作,現在都由本村村民自愿承接完成。而村委會原本要為此付出的成本,則直接進了老百姓的口袋。去年一年,迎龍村撥出100萬元村集體資產用于本村環境的日常維護。這100萬元,同時也是374個參與勞動者的工資收入。“算下來,所有干了活兒的村民,戶均增收將近3000元。”村書記李天舒說。
“花出去100萬,能省150萬。”去年一年,靠著公益服務社的運作,村里果然省了不少錢。公益服務社負責人尹秀錦算了這樣一筆賬,按常規做法請第三方機構提供服務的話,村里支出的費用里,不僅包含了人工成本,還隱含了第三方的管理費用和盈利。“現在就不同了,作為一家非營利機構,我們直接面向村民招募勞動者,唯一的成本就是人工,干一單活,可以節約60%以上的支出。”
村民參與公益服務社勞動。迎龍村供圖在農村社會,“干部干、群眾看”的現象屢見不鮮。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中國城鄉發展研究中心副教授馬流輝表示,一些村的村民對村集體事務參與普遍不足,直接導致村公共事務投入負擔加重,不利于鄉村振興發展。可是如何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
迎龍村共有25個村組,1000余戶村民。到目前,參與過公益服務社勞動的,幾乎占到了符合年齡和身體條件的全部戶數。尹秀錦說,只要放出一個“招聘通知”,立馬就報名報滿了。若是兩次“招聘”相隔太久,還會有人跑來村里打聽,啥時候有活兒干。“迎龍村提供的實踐經驗,重在平衡了村級投入和農民增收的關系,不僅減少了治理成本投入,還增加了村民就業機會,通過將農民命運與鄉村發展連結在一起,調動了村民參與治理積極性。”馬流輝說。
能干活時讓我閑著,會覺得自己很沒用
日本曾創造了一個“無緣社會”的概念,特指日本社會因血緣、地緣、業緣日趨弱化而導致人與人的關聯缺失。其核心問題,其實是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問題。
在中國,特別在熟人社會的鄉土中國,表面看不應有這樣的顧慮。可實際上,隨著家庭中的青壯年離開農村,獨居老人成為普遍現象;加之近年上海農村承包地流轉率突破80%,建設用地減量化工作強力推進,農村人不再種地,也沒有小工廠可以做活,業緣關系幾乎被斬斷。鄉村人口的主體構成,50至70歲老人,正面臨著脫離社會和喪失自我價值的困境。
65歲的戴云官從電器廠退休后,一下變成了家中的“失業者”。“其實我還干得動,卻沒有地方肯要我,每月只有1250元農保收入。”去年春,迎龍村公益服務社公開招募8名扎籬笆能手,戴云官立馬去“搶”了一個名額。“其實按照公益服務社定的65歲以下可以參與勞動的標準,我已經快要超齡了。”但戴云官很快在籬笆隊里展現出自己靈巧的一面,幸運地保住了工作。
尹秀錦為這些老人感到高興,“農村人淳樸,仿佛天生是干活的宿命,閑不住的。”她說戴云官們,其實也是在說她自己。一年前從迎龍村副書記的崗位上退休,這個干了20年村干部的迎龍村女兒,提前焦慮起來。“要不是村里聘我回來當這個公益服務社的負責人,我肯定也得另謀出路了。能干活的時候讓我閑著,總會覺得自己很沒用。”
華東理工大學青年教師楊君曾在迎龍村蹲點調研了近20天,他發現,讓農村老人“退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盡管他們中的大部分已經退出農業生產,但仍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發揮新的價值。
毋庸置疑,經濟杠桿的作用力在農村社會治理過程中是顯著的。盡管背后的影響因素并不單純是農村老人對“增收”的需要——自我價值實現的訴求更為強烈。當一個農村老人從工作單位退休到面對死亡之時,至少還會經歷20多年(上海預期壽命83.37歲)的生命歷程,能不能讓他們有價值地生活著?或許值得基層付諸深思。
曾為沒有合適的產業項目急得整宿睡不著
翻看迎龍村的賬本,過去幾年里,公共服務設施的投入是巨大的。相比區內絕大多數農村,迎龍村的家門口為老服務機構——“睦鄰四堂間”,數量配置是別的村的2—4倍(到年底將建成8座),老年活動室、衛生室、“生活驛站”綜合服務中心的軟硬件處在全區上游水平,需要助餐服務的老人有120位,每人每天的餐食需由村委會補貼5元……“經濟確實緊張,我甚至想好了去找上級部門‘化緣’。但這些錢必須要花,因為老人等不了。”李天舒說。
生活驛站里總是充滿歡樂。迎龍村供圖讓今天的老人“等不了”的,恐怕是明天的“農民增收”期許。后拆違時代的上海鄉村,正在進行一場產業導入的革命。近年,上海先后推出兩批鄉村振興示范村,以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為準則,不斷強化農村建設。而今,首批9個鄉村振興示范村已完成驗收,第二批28個村也在加緊規劃動工,不少老百姓已經看到了產業導入后,實實在在的紅利。但上海有千余個村,絕大多數,尚沒有這樣的“運氣”和稟賦。
李天舒說,他曾為沒有合適的產業項目急得整宿睡不著覺。迎龍村的先天條件不好,地理位置偏,建設用地少,加上沒有特色農業產品,好多產業項目并不青睞。難得幾個有意愿問詢的企業,一聽說能夠提供的土地資源緊張,轉而就選擇了別的村。
上海的鄉村振興,核心支點一定是產業。長遠看,產業興旺會帶動生活富裕、治理有效,從而實現真正的鄉村變革。而回到眼前,“也不可能光靠等,即使村集體收入不能增值,還是要想辦法讓老百姓日子過好。”這樣的戰術選擇,或許可以讓許許多多為產業迷茫,甚至勞而無果的基層干部,放下焦慮和執念。
正是從“生錢”到“省錢”的思維轉變,催生了農村社會組織迎龍村公益服務社。而今,運作成熟的公益服務社,反過來又從“省錢”走向“生錢”——今年5月,迎龍村承接了隔壁海灣村“生活驛站”的運維,由公益服務社出面管理。“用賺來的錢,剛好可以補貼我們自己的生活驛站。”尹秀錦說。
農業農村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張照新曾發表觀點:培育農村社會組織,特別是農民的自組織,既有構建具有中國特色鄉村治理體系的內在需求,更是激發農民內生動力、加快推進實現“以農民為中心”的鄉村振興戰略的客觀需要。而這或許就是迎龍村的出路。李天舒說,接下來迎龍村還將繼續發展公益服務社,為村民開發更多公益崗位;同時投入更大精力優化村委會為老服務職能。
不曾“退休”的人生背后是對自我價值的執著守望。
(原標題為《農村老人自我價值實現的訴求如何滿足,這個區的“實驗”帶來新啟示》,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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