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哥

中國古代木構建筑，最古最美者皆在山西，三大唐代木構、100余座宋代木構以及1萬多座明清古建筑都散布于山西各地。這個夏天，我們來了一次縱貫山西自駕行。

在規劃路線時，我們參考了上世紀30年代梁思成、林徽因的山西古建筑考察路線，又根據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名錄進行了選擇，在地圖上精心標出了了永樂宮、小西天、雙林寺、晉祠、南禪寺、佛光寺和應縣木塔這些大名鼎鼎的古建筑。至于其他，我們決定走到哪里看到哪里，美名其曰“佛系刷保”。一路上，那些山野田間寺廟里，不少還保留著具有濃重民間色彩的壁畫與彩塑。門推開處，皆是驚喜。

洪福寺：宋金佛像彩塑

一路上，我們近距離觀摩了永樂宮精湛的水陸壁畫，在陽光下仰望了廣勝寺飛虹塔的流光溢彩，在晉祠欣賞了疏朗大氣的獻亭與圣母祠。離開太原，我們又沿G20國道一路北上，走到忻州時按計劃拐上省道向東北方向去南禪寺。路過定襄縣，發現這里有座洪福寺，還是第五批國保。

跟著導航來到洪福寺門前廣場上，眼前是一座黃土夯墻圍起的小寨子，墻上只有一道破舊窄門，木門緊閉。什么情況？我們走上去，敲門，無人應答。輕輕一推，門開了。進去才發現，院子成了工地。一位師傅從偏殿出來，告訴我們寺院正在維修暫不開放，但經不住我們反復請求，他還是拿來鑰匙打開了正殿大門。

正殿是一座宋金時代單檐硬山頂建筑，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門為六抹頭隔扇，窗為直欞，屋脊裝飾著樸素的琉璃鴟吻。從建筑形制上來說，這座正殿規格并不算高，但兩扇大門推開，我們的眼前頓時一亮！跨入殿門后抬眼望去，神臺上供奉著華嚴三圣，中間主佛是寶相莊嚴的釋迦牟尼，左右兩側分別是文殊與普賢。三尊像都有巨大的背光，上面用懸塑手法裝飾有蓮花與牡丹花枝，交相纏繞，朵朵盛開，極盡華麗。最吸引我們的還是這兩尊菩薩，她們面容豐腴，衣著清麗，頭戴花冠，尤其是細長的眉眼與微微嘟起的下巴，塑造得極為傳神。仿佛她們只是兩位溫婉沉靜的簪花少婦，在下一刻就會走下神臺，推門而出，走進春意盎然的人間煙火天。菩薩身旁的脅侍天女體態纖細，微微探出半個身體，好像在張望著什么，臉上帶著一絲好奇的微笑。弟子迦葉、阿難神情安詳，雙手合什，完全沉浸在佛國的世界里。最外兩尊天王則表情嚴肅，盡職盡責地守衛著神臺，一守就是千年。

整個山西地區，自唐至明寺院彩塑尤為精彩。五臺山區的南禪寺與佛光寺中，仍然保存有珍貴的唐代彩塑，無一不是豐滿優美，姿態莊嚴，觀之令人沉靜。晉北大同華嚴寺、善化寺的遼代彩塑從形象到技法上都留存唐塑風骨，其中那尊合掌露齒脅侍菩薩，被譽為神秘婀娜的“東方維納斯”。晉中平遙雙林寺、鎮國寺的元代彩塑，長治法興寺圓覺殿中的宋代十二圓覺菩薩像，表情典雅，氣韻生動，頗富生活氣息，被美術史學界譽為“宋塑菩薩之冠”。

遙想當年的工匠，以木為骨，以泥為肉，汲取土地自然的力量，以虔誠的信仰精神為動力，以他們生活的時代為范本，塑造出千姿百態的佛國世界和神形俱備的諸天神佛。就在洪福寺這樣的田間小廟里，正殿這一鋪九尊塑造于宋金時期的彩塑，雖然出自不知名的工匠之手，同樣也是五臺山地區佛教彩塑的代表，吸引著我們流連忘返，久久不舍離去。

公主寺：明代水陸壁畫

繼續北上，下一站是繁峙公主寺。

公主寺的壁畫號稱與芮城永樂宮齊名，但在真正見到之前，心里難免打鼓，畢竟我們進入山西的第一站，就是永樂宮。永樂宮三清殿的元代壁畫構圖之宏大、人物之眾多、施色之絢麗、筆觸之細膩，公主寺憑什么與永樂宮比肩？

眼前所見似乎證實了我們的懷疑，小小一座院子，大門緊閉，墻上貼著的村民捐款紅紙已經有些褪色。整個寺院感覺還沒有永樂宮的一座無極門來得氣派。

看門上有個電話號碼，撥通之后有人接聽，說是寺廟正在維修暫不開放。我們連連請求，強調我們是大老遠從四川過來看古建特別不容易。過了一會兒，文管員大叔來了，開門之后帶著我們小心繞過一大堆腳手架，進入了大佛殿。

大佛殿為明代建筑，一進門首先看到的是正中神臺上供奉的三世佛，背光尤其華麗。由于殿內不大，三座佛像已經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稍顯擁擠，而且光線也被遮擋了大半。當眼睛適應了殿內黯淡的光線，我們才發現東西南三面墻上都繪制著壁畫，雖然不如永樂宮壁畫那樣氣勢弘大、主尊像動輒高達3、4米，但畫中世界畫中人同樣精彩。

大叔耐心地向我們介紹各路神仙的身份，語氣非常自豪。在他的指引下，我們逐一欣賞。的確，匠用線條與色彩構筑出的這個神仙世界，的確與我們之前看過的芮城永樂宮、稷山青龍寺的水陸壁畫十分相似，從畫面的布局到人物的安排再到工筆重彩的繪制特點，一脈相承。在色彩呈現方面，公主寺壁畫甚至比永樂宮壁畫還要鮮艷如昔，這也是令我們稱奇之處。

大殿東西兩壁畫面構圖對稱，分別以盧舍那佛和彌勒佛為中心繪制出宏大的說法圖，菩薩、羅漢、天王與道教諸路神仙紛紛前來禮佛、朝會。我最愛還是兩佛腳下描繪的小和尚，雖背對我們看不到表情，但從其跪著的背影就能感受到他的虔誠。據山西省古建筑保護研究所柴澤俊所著《山寺寺觀壁畫》中記載：公主寺大佛殿“壁畫共計有各類形象四百七十身，其中東西兩壁各一百六十六身，南壁兩次間各六十一身，北壁十六身。如此眾多的神抵被布置在殿內四壁近100平方米的壁畫上，大者2米，小者50-60厘米。”

水陸道場畫是中國宗教的獨特產物。它的出現是因為佛教渡亡與道教普度的水陸法會儀式的需要。除了繪制在絹帛紙張上的水陸畫，寺廟也會在大殿四壁上繪制出布局更加復雜的水陸道場壁畫。山西有不少寺廟都有精美的水陸壁畫，而公主寺壁畫素有“一堂水陸畫，千年神鬼行”的美譽。

在大佛殿東壁南上角的題記中，難得記下了一批畫匠的名字：“真定府塑匠任林、李欽、孟祥、張學、李珠、趙土學、敬升、陳義，畫匠武（戎）釗、高昂（升）、高進、張鸞、馬（馮）秉相、趙喜”……題記中的真定即現在的正定，“明為真定府治，清改正定”，正是這些真定畫師創作出了石家莊毗盧寺的水陸壁畫，公主寺壁畫也是他們的作品。關于他們當年繪制公主寺壁畫的具體情形，我們已無從知曉，但這滿堂的精彩壁畫，已經為他們留下了永世美名。

巖山寺：金代“清明上河圖”

巖山寺與公主寺相距不遠，同樣以壁畫出名。我們拜訪巖山寺的過程與公主寺如出一輒，跟著導航在鄉村公路上走了好久，才來到半山坡上的一個小村莊，迎接我們的依然是緊閉的院門。

正好是午飯時間，我們抱著忐忑的心情給文管員打了電話，沒想到大叔很快就來為我們開了門。院內綠樹蒼郁，陽光正好，我們坐在殿前石階上，跟文管員大叔聊了會兒天，聽說我們來自遙遠的四川，大叔分外熱情，甚至默許我們在殿內拍照（還是不能開啟閃光燈呦）。

巖山寺建于北宋元豐二年之前，目前多為清代重修建筑，僅存一座文殊殿是金代原建，面闊五間，進深六椽，單檐歇山頂，殿前有金代石經幢，殿內供奉著水月觀音及脅侍菩薩、天王等，在山西彩塑中也屬上品，但最出彩的還是墻上所繪的金代壁畫。

看到壁畫，我的第一感覺是怎么色彩與之前所見的永樂宮、公主寺完全不同？初見滿壁青綠，黯淡發黑（據大叔說是上色所用的銀珠鉛粉氧化變黑所致），細細分辨，那些城墻街巷、水榭園林、亭臺樓閣才漸次浮現出來。在這些建筑物中，上演著一出出佛傳故事，例如我們熟知的釋迦牟尼乘象入胎、樹下降生、九龍灌浴、隔墻擲象、出游四門、逾城出家、山中苦修、降魔成道等生平故事。雖然工匠描繪的故事都發生在古印度迦毗羅衛城內的凈飯王宮殿，但畫中的建筑物與城市場景卻是典型的北宋江南風情。尤其是各種建筑物，其屋脊、瓦面、斗拱、門窗、勾欄等都依據現實建筑勾畫，并覆以綠色、黃色或瀝粉貼金。如果你手上正好有一本宋代《營造法式》，可以比照一下，畫中建筑基本符合規制。

這里就要提到一個專用名詞：界畫。所謂界畫，是中國古代一種以描繪建筑物或者各種精致器物為藝術表現形式的繪畫，通需要用界尺來輔助畫筆，勾勒建筑物或者器物的輪廓線。宋元時期界畫發展到一個高峰，畫家擅長描繪城市生活的某個場景，也喜歡將建筑物融入山水風景之中。而以界畫入佛教壁畫，巖山寺可謂個中翹楚。

更有趣的是，在這些經典的佛教故事之外，工匠還畫出了許多市井生活場景，例如酒樓上酒旗飄揚，上面還寫著“野花攢地出，村酒透瓶香”的廣告語。街道上有小商販沿街設攤販賣面食水果。這些富有生活氣息的畫面，與宋代《清明上河圖》何其相像。所以，歷來都稱巖山寺壁畫為繪在墻上的“清明上河圖”，而根據壁間的題記考證，這些壁畫的作者是金代宮廷畫師王逵，他在金大定七年（公元1167年）繪制這些壁畫時已經68歲！

幾點尋訪古跡的心得

沒有想到的是，在三圣寺我們遇到了一次真正的“閉門羹”。

三圣寺規模不大，小巧玲瓏的鐘鼓樓跟巖山寺非常相似，從旁邊的小門進去，發現寺院正在維修，但工程仿佛停下來了，一個人也沒有。我們迅速找到了門上留下的電話，打了電話之后文管員也來了，張口就說要收一筆高出我們預期的管理費，又夸耀說殿內東西精彩。等到他打開門，我們才發現，最好的那個殿，所有的壁畫與彩塑都被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這樣的“閉門羹”讓我們心有不甘，但也別無他法。我們還是耐著性子看了殿里的所謂明代壁畫，但就以我們這點粗淺的水平，都能看出這明顯是晚清所繪，用筆設色都非常粗陋。例如那尊撕開臉皮露出詭異微笑的大威德不動尊明王，完全就是永安寺大殿北壁壁畫的山寨版。

不過，這一點點的不愉快并沒有影響我們接下來的尋訪之行。在山西，隨隨便便走進一座寺廟，或許就能邂逅宋代彩塑佛像、金代水陸道教壁畫和明清時期的琉璃構件。正是這些附著于建筑之上的藝術品，與古建筑一起承載了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也為后世留存了更多古代中國的真實面貌。但在尋訪之中，也有一些需要注意的，這算是我們此次山西尋訪的經驗之談。

山西古建筑多分布于山間與田野，公共交通往往不能到達最終目的地。建議自駕前往，或者可在當地包車解決從汽車站到鄉間古建的最后一段路程。

出行前最好帶上標注了古建具體位置的地圖，在手機里存好古建筑的照片，并在導航上設定精確目標。推薦一款手機小程序“斯飛坐標”，在國保定位上相對準確。在向當地人詢問時不要光報上古建筑的官方名字，像二仙廟、關帝廟、后土祠這種寺院名字在山西很多小村子都有，最好出示具體照片，否則一不小心就跑錯了地方。

許多古建筑平時都不開放，但門口都會張貼文管員聯系電話。請事先打電話與文管員溝通好并支付一定管理費（通常10元~20元/人）。多數文管員都非常友善，在參觀時多與文管員交談，最好提前做好功課，當文管員將你引為知音后，往往會有利于你的觀看。

如果遇到正在修葺沒有開放的殿堂，切記不要硬闖，與文管員商量一下，通常都能得到允許進去看看。如果明確說了不讓拍照，那就收起相機好好欣賞。其實，門推開處，已經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在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