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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坦廠媽媽:在高考復讀學校門口創業的母親

2019-09-06 08:3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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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戴敏潔 GQ報道

新的開學季,安徽毛坦廠中學再次迎來上萬名高三學生,他們將在十個月后努力沖擊本科線。毛坦廠鎮上聚集了大量來陪讀的家長——大部分是媽媽,她們離開家鄉,陪同孩子一起期待改變家庭的命運。

唐訓宏也曾是一個陪讀媽媽,孩子高考結束后,她繼續留在了毛坦廠,成為一名商人。在陪讀的過程中,她發現了這個市場的商機,并通過一系列方法發展經營,現在她擁有7家輔導機構和1家代陪讀機構。在這個以沖擊高考聞名的超級中學對面,唐訓宏逐步建立了自己的教育產業。

這是一個創業故事,也是一個農村女性通過工作找到自我價值的故事。此前唐訓宏做了20多年家庭主婦,花錢也要看夫家臉色,現在她交得起房租,有一群需要她的人,“挺有成就感的,挺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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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將回到原先的生活

唐訓宏舉起手中的杯子,與圍著飯桌的十幾個女人干杯。 和唐訓宏一樣,她們的臉上沒有妝,一頭黑發扎在耳后,彼此稱呼對方為“老師”。 臨近高考的這些天里,打招呼的方式成了: 快了、快了……你什么時候走? 毛坦廠中學高三、高四的教學樓下,各自掛著一個電子屏,上面寫著: 距離高考僅剩6天。

酒杯敬向每一個人,唐訓宏今年46歲,大家都叫她“唐校長”。 她看著周圍的女人們,她們都是從外地來到毛坦廠陪孩子讀書的媽媽們。 大部分時候,唐訓宏臉上總是帶著笑,與他人交談時看著對方的眼睛,邊點頭邊說: 是的、是的。

只曾在提到一個場景的時候,她的情緒有過波瀾。 陪讀媽媽們總是在放學時間出現在毛坦廠中學校門口,給孩子們送飯。 唐訓宏眼眶濕了,“我就被那個場面給感動了”。

從飯店沿著一條農田邊上的水泥路,就能走到依山而建、占地1800余畝的毛坦廠中學和金安中學,兩所學校有近3萬的學生。 這些陪讀媽媽們在唐訓宏的輔導機構做招生老師,上班時間依學生放學時間而定,一到上午10點,便下班回家洗菜煮飯,給中午放學的孩子吃。

在毛坦廠,最常見到陪讀媽媽的時間是中午和傍晚。 中午11點半,學校的6個校門緩緩打開,學生像潮水一樣涌出來。 媽媽們提前到達校門口,打開飯盒,把飯碗端給孩子,自己則蹲在孩子面前,手心托著菜盆,方便孩子夾菜。 場面安靜,很少有人說話。 吃飯時間只有不到40分鐘,學生們腳步迅速,逆行的家長們為了不被絆倒,趕緊往墻根靠。 陪讀家長中極少有男人,孩子的父親通常留在老家工作,是家庭的經濟來源。

“老大! ”小個子的王燕聲音洪亮,只有她這么叫唐訓宏。 飯桌上,她講起認識唐訓宏的經歷: 她來毛坦廠陪讀,租了一間房給兒子洗衣、做飯,剩余時間就是看電視和刺繡。 兒子補課,找的是唐訓宏的機構——在毛坦廠,唐訓宏擁有7家輔導機構和1家代陪讀機構。 王燕在毛坦廠待著無事,來到唐的核心門店智慧大廳工作。 唐訓宏說她是: 我唐家的人。

毛坦廠中學雖然每年只有1~2個學生考上清華北大,但復讀生的本科升學率驚人,理科高達95.5%。 一位陪讀媽媽把它比喻為“二本的搖籃”。 毛中吸引了安徽其他鄉鎮的學生,最終成為有將近3萬名學生的超級中學,每年有一萬多人參加高考。 而毛中宿舍資源緊張,容納人數不及1萬人,學校明確規定本省男生不能住宿。 大批家長前來陪讀,與此同時,為學生提供飲食住宿的代陪讀機構也應運而生。

離別前的飯局每年都有。 毛坦廠是一個圍繞高考運轉的地方,鎮上的作息隨著學校而設,每天雞鳴之前,校門口的小攤小店開門營業,率先打破清晨。 而每年夏天之后,學生們將離開毛坦廠,大批的陪讀媽媽也會隨之離開。

飯桌上的女人們同樣如潮汐來去。 她們都是陪讀媽媽。 孩子在唐訓宏的輔導機構補課,她們后來成為了該機構的招生老師,叫她“唐老師”、“唐總”和“唐校長”。 她們的工作時間隨孩子的讀書時間而定,孩子只來復讀一年,她們就只給唐訓宏工作一年。 短暫的交集之后,她們將回到原先的生活。

陪讀媽媽們口中的“唐校長”,在來到毛坦廠之前,其實并沒有教育培訓經歷。 實際上,她不曾有過任何工作經歷——二十出頭結婚后,她就一直在家里做主婦,家里的每一份支出都來源于丈夫。 讓她始終耿耿于懷的是,每次她從娘家回來后,丈夫總要問一嘴: 這次回去又花了多少錢?

而現在,在這個以沖擊高考聞名的超級中學對面,做了20幾年家庭主婦的唐訓宏,從做陪讀媽媽開始,逐步建立了自己的教育產業。

長期以來,她只有一個固定員工,王燕本可以成為另一個。 唐訓宏承諾她提高她的薪酬,希望她繼續留在毛坦廠。 但在那天晚上,王燕跟我說: 待夠掉了,不想再待了,孩子一畢業,我立馬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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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個頭腦,真的聰明”

他們旅行社要賺我們錢,就是靠購物點。不過,七八天的行程,也就只有一兩個購物點。前兩年,購物點基本上是絲綢被和乳膠墊。我們去河南都有乳膠墊,問起他們,說是幫泰國那邊生產的。

吃完飯,唐訓宏和王燕騎著小電動回到了智慧大廳,這里是接待客人和學生們吃飯的地方。 大廳背后的樓盤桃李園近幾年才建起,打出了大大的廣告: 跟著毛中賺大錢。

王燕的手機不斷響起微信消息。 她往外望了一眼唐訓宏,把手機往桌上一扔,“我沒臉去跟人家談了。 ”

她正在幫唐訓宏跟一個男人租房子,男人稱自己是房主,昨晚就要跟唐訓宏簽合同。 唐訓宏讓對方出示房產證和身份證,對方沒拿出來,兩人談崩掉了。 男人后來在租房群里說,再不把房子給唐老師。

“她就拼命把我往前推”,王燕說。 唐訓宏打電話確認了對方其實只是中介,但還是讓王燕先吊著對方。 因為對方手頭上的房子,正是唐訓宏所需要的,來年她要擴大代陪讀的業務,就必須找新的房子。

王燕覺得人講話要說一是一,不能反復。 但唐訓宏不愿妥協。 一個學生家長走進了智慧大廳,唐訓宏問她,去年的房租多少錢? 得知三室一廳的房子從去年的一萬六變成了今年的兩萬六,唐訓宏說: 錢都被人家中介給賺去了,這些房東又不長腦子。

房子一直是毛坦廠的重要資源。 毛坦廠鎮常住人口不過3萬余人。 而毛坦廠中學的學生,卻與居民人數相當,僅復讀生一個年級,便有1萬多人。 家長陪讀在毛坦廠是個普遍現象。 毛中的學生大多數來自鄉鎮,對他們而言,考上一個好大學最有可能改變命運,是整個家庭優先級最高的事情。 如果不去,村子里反而有閑言碎語,“他家孩子上學,他都不上心,他還去賺錢,賺那兩個臭錢有啥用呢? ”

老師也這么要求。 毛坦廠中學的學生們每周都有考試,每周都有評比。 全科、單科的分數和排名一清二楚。 孩子在毛中若是遲到、上課發呆、成績退步,班主任的電話便打到家長的手機里: 過來陪讀吧。 某位班主任說,除了單親家庭外,“除非家長是公務員,或者家里有小孩和老人要照顧,不然都會過來陪讀。 ”學校方圓一公里的民房的門上都貼著紅條子: 學生房出租。

這里房子一年起租,但實則從開學到高考,不過10個月。 離學校近的十幾平米房間,一個月就要兩千塊錢左右,與省會合肥的房價相當。

2014年,唐訓宏陪女兒到毛坦廠復讀。 當時已經是10月份,房子基本上都租出去了。 唐訓宏和丈夫挨家挨戶打門上的電話,總算找到一個沒來上學的學生的租房。

房子是農村自建房,被分隔成一個個小房間。 屋里有一個小衛生間,兩張床,走兩步就能跨上床。 十幾戶人家一同在后院做飯,一人一個灶臺,頭上是鐵皮屋頂。 一年下來要九千塊錢。

唐訓宏一開始不愿意陪讀,家里還有兒子和丈夫要照顧。 夫妻倆趕來安撫女兒兩天,準備回家時,女兒又拉著她,想跟她一塊走。 還沒回到蚌埠,就接到女兒電話,又在哭。 再次返回時,唐訓宏扇了她一巴掌。 女兒說,為什么別的媽媽可以,你卻不行?

聽到女兒說出這樣的話,唐訓宏還是來到了毛坦廠,當了陪讀媽媽。

回憶到這里,她笑了一聲: 也不是我在家里能賺多少錢,你說對吧?

在蚌埠老家,唐訓宏一家四口人住著百來平米的房子,裝修成歐式風格,飯桌上有吊燈。 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婦,四個人的厚衣、薄衣、襪子和內褲必須擺放得整齊,洗手臺保持干燥整潔,床單每天都要鋪得跟酒店一樣——不能有任何褶皺,午休之后也必須再整理一遍。 每次出門前,她一定會把家里打掃好,直到清洗用過的拖把和抹布的水,是清清凈凈的。 就算10分鐘后回到家,她把包一放,鞋一換,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抹布,又到處擦擦抹抹。 抹布一定要是純白色的。 “把所有的心思都凝聚在衛生上面了”。

她覺得那段時間好像上了癮,不管在哪里,心里總惦記著家里的衛生,感覺家里邊臟一點點兒,做其他事情便心神不寧。 “把家里面收拾干凈,讓家人回來覺得有一個好的環境,那就是我最大的價值。 ”

在毛坦廠十幾平米的民房內,唐訓宏開始注意到房價。 2015年,桃李園剛建成的時候,房東們第一年出租,著急出手。 唐訓宏一看,條件可比民房好多了,新房子,又是小區,自己便租了一套,還多租了幾套,轉租出去,賺取差價。 今年收來的房子,她打算著,學生沒住滿,也轉租出去——中介的道道,唐訓宏門兒清。

第二天見王燕,她的心情平復許多。 在毛坦廠的陪讀媽媽們,工作的選擇極為有限: 制衣工人、保潔員、宿管、招生老師……相比之下,招生老師是一份較為輕松的職業,坐在各個門店里等待家長們的咨詢,這些常常只有中學學歷的女性們,第一次被人稱作“老師”。

這一年的工作,讓王燕從出租房里的電視機和刺繡中走了出來,開始接觸社會上的人。 “不管是在什么時候,還是要走上社會,要獨立,要有自己的事,自己工作。 ”

唐訓宏創造了這些工作。 “她那個頭腦,真的聰明,”王燕說,“很多時候我都說我們吃的都是一樣的,怎么你的底子、你的頭腦里面想的都跟我們不一樣? ”

在毛坦廠中學東門往外的一條街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全托”、“教育”的招牌。 其中一個招牌卻顯得特別: 毛坦廠家長服務中心。 當大家將眼光投向學生的時候,唐訓宏卻轉變了視角——為家長服務。 這也是她事業的開端。 2015年,她送走了高四復讀的大女兒,勸說高二的小兒子來毛坦廠中學借讀。 她在學校東門路上租下了一個店面,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外包團隊聽,對方為她開通了一個“毛坦廠家長服務平臺”的公眾號。

在這個公眾號里,她給家長們提供了租房、拼車、查成績的服務。 這緣于她過去一年的陪讀經驗。 來毛坦廠就讀的學生多數都是外地人,每到放假時,小鎮道路基本堵塞癱瘓,家長的路費來回便要幾百塊錢,她搭建的平臺可以讓家長們拼車。 家長們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唐訓宏為他們提供租房的服務,躲開那些電費一度收一塊錢的房東。 在公眾號上,她還會轉發一些學習技巧和合理膳食的文章提供給家長。

唐訓宏跟我算了一筆賬: 毛坦廠中學的復讀費用根據高考成績從三千到四萬八,租房一年要一兩萬,陪讀家長放棄工作又損失了好幾萬,來毛坦廠的多是一般的家庭,一個普通的家庭一年近10萬就沒了。 唐訓宏看到了需求。 在毛坦廠陪讀了3年,她知道毛坦廠陪讀的家長付出的經濟代價,而且陪的質量太低。 “她們的文化水平不高,只是給孩子做保姆,甚至她們做的飯菜呢,可能都不合孩子的口味。 ”

“我們就沖著陪讀家長的這個角度,我們在這邊創業的。 ”唐訓宏說。 而毛坦廠有近3萬名學生,這就是代陪讀市場的空間。

唐訓宏陪讀了自己的兩個孩子,還在毛坦廠做教育培訓。 家鄉人聽說了,逐漸把小孩托給了唐訓宏,她順水推舟做起了代陪讀機構。 后來越收越多,2019年便有60多個,她便租下越來越多的房子安置學生,招了宿管阿姨照顧學生,還請了外包的餐飲服務。

如今她常常每天8點起床,工作到凌晨1點多,補課的學生放學了,托管的學生都回到房內了,唐訓宏才鎖上門,回到床上睡覺。 她發現自己身上的潔癖一點點兒消失,“沒有精力再去注意到那些(衛生)細節”。

她的門店開始接待來自各地的家長們,連學校里的老師都聽聞了她的名聲。 當時她想做宣傳,通過女兒的班主任請到了毛坦廠中學的班主任一起吃飯,班主任們全是中年男性。

唐訓宏描述了當時的場景: 他們把酒杯端起來,就一下子喝了,(說)我終于認識你了,唐老師。 她說,班主任告訴她,之前從來沒有人在毛坦廠做過這樣的事情。 她講了好幾次,“我就覺得那個時候,其實我是挺開心的,覺得挺有成就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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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店里的高跟鞋

毛坦廠家長服務平臺開了兩三個月,唐訓宏動起了開輔導班的念頭,想自己交得起房租,還有點兒生活費花,就想再多賺點兒錢。

唐訓宏的兒子從小就排斥輔導班,直到唐給他請了一對一的老師,他才滿意補課的效果。 她因此發現,一對一的形式更適合毛坦廠。 “來毛坦廠的孩子,很多都是不自覺的孩子,如果是自覺的孩子,人家愿意送到毛坦廠來嗎? ”

在毛坦廠鎮,人人都是同樣的說法。 在他們的描述里,來到毛坦廠中學的,多數是行動力比較差的孩子,而毛中是一所“高考加工廠”。 在紀錄片《高考》里,毛坦廠中學是一個“修理廠”,專門修理這些沒有考上本科的“高考失敗者”。

當地的司機說: “到這里來的學生基本上都是那種人: 說他行吧,他還不行,說他不行,他還有一點兒行。 到這里來給他加工一下。 ”

毛中實行大班教學,一個班級130到170個人,為了節省空間,教師的講桌被放置在教室右側。 最后一排的學生坐著可靠到后墻。 三個人同桌,擠得滿滿當當,一半桌子擺放教材,剩下的一半卷子無法平鋪。 人坐得累了就把椅子架到桌上,站著寫。 教室的門上貼著紅紙,大大的字是: 怕苦莫入。

學生錯了的題目被要求抄抄寫寫,做一個錯題集,基礎差的還是跟不上。 唐訓宏看到了一對一補習班的商機——可以隨時互動和攻克問題。 “后來我就把我兒子上課的這種經驗,復制在每個孩子的身上。 ”因此她的班級幾乎都是一對一的小班教學。

不久之后唐訓宏發現,一次一小時、一對一的課利潤太低,她率先把課時變成了一個半小時,費用從原來的200漲到300,老師和機構的抽成提高了。 另外先辦起的一家輔導班,也跟著唐訓宏這么干。

輔導班辦起來了,許多陪讀媽媽又到門店找老師們訴苦: 她們無法與孩子交流,說自己在家里不敢講話,一說話就被孩子呵斥: 你閉嘴、你懂什么?

陪讀媽媽們通常沒有經歷過高考,她們只負責洗衣做飯,與孩子蝸居在十幾平米的房子里,生活摩擦嚴重。 孩子發火,她們不敢回嘴,怕影響孩子成績。

這個問題唐訓宏也遇到過。 大女兒是個要強、心理敏感的女孩,執意要來毛坦廠復讀后,女兒每天都會給她打一個電話,后來變成一天兩個,再漸漸變成一天三個。 女兒把老人機帶到學校廁所里給唐訓宏哭著打電話,被同學聽到,跟班主任舉報了,帶手機到學校是毛中大忌。 班主任的電話打來,讓唐訓宏連夜到學校來。

到毛坦廠的時候,天還沒亮。 見到女兒的時候,唐訓宏發現她的眼神不對勁,呆呆的、有些木訥。 第二次月考結束后,女兒中午在家睡覺,睡著睡著,就爬起來哭。 年級退步一千多名。 女兒不敢去上學,沒臉進班。

“要進行破解”,唐訓宏說,在毛坦廠陪讀兒女,讓她摸索出了一套心理輔導的辦法。 她開始編故事,告訴女兒,自己某個同學或親戚,沒有考上大學,卻依舊過上了好的生活。 “我知道我女兒都已經鉆牛角尖了,那我還往死里碰,你必須得考一本和二本,你考上大學才有出路,那我如果說這樣的話,那不給我孩子逼瘋了呀? ”

她常在招生老師群里轉發關于孩子教育的文章,朋友圈里轉發的文章第一條便 是——蔡元培: 決定孩子一生的不是學習成績,而是健全的人格修養。

離別前的聚會那晚,有個毛中的女學生在學校跟人鬧矛盾,晚自習的時候從學校里跑了出來。 父親在電話里勸她: 趁著班主任沒發現,趕緊回去! 他覺得跟別人鬧矛盾,一定是孩子的錯——許多家長在孩子出現問題后,總是習慣性地先責備孩子。 女學生哭著掛掉了電話。

后來我問她,為何不給母親電話。 “我媽媽其實是一個很腐朽的女人。 她根本沒有她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女人不應該有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嗎? ”她說,“那我能跟誰打電話,沒有人能……雖然他(父親)不理解我。 ”

但之前在租房跟人鬧過矛盾的時候,女學生找了唐訓宏,“唐老師很厲害,很會處理一些事情,一開始很生氣,然后(她)講了之后你不生氣,她特別會處理事情。 ”她與室友在瑣事上有爭執,唐訓宏問她,你覺得自己有沒有做不禮貌的事情,你能講給我聽嗎?

“我講道理給她聽,因為這些學生,我們不能沖上來就指責她這個不對,那個不對,要哄她們,要讓她們承認錯誤。 ”唐訓宏說。

如果有搞不定的孩子,唐訓宏會請毛中的心理老師過來。 這位老師曾給唐的女兒做過心理疏導,她交為“很重要的朋友”,現在則是“我跟她關系特別好,然后現在我們都是姐妹相稱”。

“做這份職業我覺得我挺高興的,”唐訓宏說,交得起房租,有剩余的錢,不再管老公要錢花,“就挺有成就感的,挺自由的。 ”

從幼師學校畢業后,20歲出頭的唐訓宏還沒走入職場,就步入了婚姻。 嫂嫂幫她介紹了現在的老公,對方的弟弟已經成家,父母著急,希望唐訓宏趕緊嫁過來。 唐訓宏側過身來小聲對我說: “你也知道,他追得緊,就懷了。 ”

丈夫家在城市里開了飯店,而她不過是一個安徽的農村女孩。 1995年,她穿上了當時少見的婚紗,排場盛大。 同學們紛紛表示對她的羨慕。 而當真正走入了婚姻,唐訓宏才發現,生活并非表面那樣的風光。 家里來了客人,問公公婆婆: “你家這個兒媳婦長得不錯,娘家是哪里的呀? ”當著唐訓宏的面,婆婆聲音一沉,回答說: “農村的。 ”夫妻倆有了矛盾后,婆婆對著自己的兒子說: 她又沒有工作,什么都不會,又不懂,找誰都比找她強。 她提出要出門工作,丈夫卻又不允許: 又餓不死你,自己家都有飯店,還出去找什么工作。

20多年來她沒有工作收入,家里的每一份支出都來源于丈夫,她會使用記賬本,記下每一筆開支。 她想盡點兒孝心,給父母買點兒東西,但是心里會想: 萬一他要問我花了多少錢,我又不好。 逢年過節她想回家探望父母,“我很想,但是他不主動催我的話,我又不好意思”。

“真的很窩囊,”她哽咽著重復道,“特別窩囊。 ”婚后20年,她一直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如今回望那些日子,她說: “真的一點點兒都沒有體現出來自我價值。 ”丈夫問起她又給娘家人花了多少錢,她生氣、吵架、想要離婚——為什么? 為什么他們家總覺得她占了大便宜?

距離上次丈夫來毛坦廠,已經過去二十多天了。 他每隔幾個月會來一次。 我問起唐訓宏,是否知道丈夫對自己目前所做的事業的感受。 唐訓宏說: “他好像對什么都覺得不怎么樣。 ”

旁邊年輕的女孩聽見了,說: 是不是覺得你好棒啊,好好啊? 唐訓宏不帶語氣地回答: 沒有這種感覺。 女孩打了圓場: 看到他老婆一直都是很棒,沒有可以夸的,是不是。

“之前的時候,我不是講嘛,我家婆婆跟我家公公那時候很強勢……”唐訓宏轉移了話題,說起了女兒的教育。 女兒現在在合肥考研,唐訓宏給她租了一套一個月兩千塊錢的房子,女兒嫌貴,唐訓宏還是堅持。 人家都說,讓她女兒嫁個條件好一點兒的對象。 唐訓宏卻覺得不是這樣,“從我的所有經歷當中,我就覺得女人是一定要獨立要自立,就一定不能依附在別人的身上。 ”

如今自己掙了錢,女兒想要什么她便給她什么,“我一定要培養她,一定一定不要像我之前(那樣)”。 兒子一雙球鞋幾千塊錢,唐訓宏也舍得花。 給娘家人買禮物,丈夫再也不會過問什么了。 只是到了現在,娘家條件好了許多,媽媽的東西都有媳婦買,媽媽不讓她多花錢,知道“那邊掙錢也挺辛苦的”。

但以前的熟人還總告訴唐訓宏: 你在這邊做什么呀,你們家又不是養活不起你,你天天受著這罪。 兒女知道她每日熬夜,十分辛苦,也勸她別做了。

“你覺得我在這里工作好,還是在家擦地板好? ”唐訓宏反問道。

她隨身攜帶一個大型單肩背包,里面的文件里有好幾本巴掌大的小本子。 從前她在里面記下家庭需要購買的物資,每天需要做的家務,以及每一筆開支。 如今,小本子里密密麻麻記著她現在的工作,從去領滅火器到開會,一一羅列下來,一天能寫上一兩頁。 這樣的小本子,她已經寫完了70本。

員工王燕拿到了自己的第一筆工資后,給自己的母親轉了500塊。 以前她也是丈夫給錢,現在終于嘗到了賺錢后的自由。 唐訓宏喜歡高跟鞋,她在第一家門店的前臺后邊立了一個鞋柜。 打開柜門,各種顏色的高跟鞋被擦拭得干干凈凈,擺了幾排。

她還記得開這家店的時候,白天搞裝修,晚上獨自一人在店里打掃衛生。 找不到人幫忙,一天下來,身心俱疲,邊掃地邊哭了一場。

其實唐訓宏現在沒什么機會穿高跟鞋了。 她從早上8點忙到凌晨1點,沒有休息日,經常需要跑來跑去,每天都穿平底鞋。 但看著高跟鞋們,她就很高興。 “我又訂了一雙,還沒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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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調,低調一點兒

2019年5月底,有人在毛坦廠中學門口拍了一個視頻,內容是一位曾經的陪讀家長在毛坦廠開設代陪讀機構,一年營業額達到200萬元。 這個視頻上了熱搜,網民們議論紛紛,大多數人把標題錯讀成一年收入200萬元。

我來到毛坦廠后,該機構的老板不再愿意接觸記者,稱自己只想踏實做事。 提到這個視頻,唐訓宏說: 我們需要低調一點兒,實際一點兒。

代陪讀機構集中在毛坦廠中學的東門口,7月時,大大小小的代陪讀機構冒了出來。 一條百米的街上有15個招牌,人走在路上會被人塞上名片。 唐訓宏的7家門店門口都豎著代陪讀的宣傳牌,上面寫著: 教育專家辦托管,吃住未必最好,提分很有一套。

我第一次見到唐訓宏的時候,這些牌子還沒有被制作出來。 5月午后的毛坦廠街道寂靜,學生們在學校里上課,早起的家長們則在午睡。 我隨意走進一家開著門的輔導機構,前臺坐著兩個女人,我問她們是老板嗎,圓臉的女人說自己不是,“老板去北京出差了,他的公司在北京的清華科技園。 ”

“你想了解什么呢? ”她問。 我說我在尋找一個故事,最終用文字呈現而非視頻。 圓臉女人突然改口說: “我覺得今天你找我,可能找對人了。 ”

“如果你要是不做那個視頻,你光寫文字,我愿意配合你。 金榜教育就是我創辦的,之前我也是陪讀媽媽,對,我兒子和我女兒他們倆都考上大學了。 ”

她就是唐訓宏。

唐訓宏帶我來到智慧大廳,墻上的分工表呈樹狀圖,最上頭是她的名字,往下皆是女性。 我問起她嘴里的男老板是誰,她說是她的合伙人,留越。 留越從北京來到毛坦廠做英語教育,開了一家名叫坦途教育的門店。 唐訓宏陪讀女兒的時候,每天走十幾米的上坡去校門口給女兒送飯,坡的盡頭便是留越的門店,當時她看到門口的標語寫著: 包提50分,不提分就退款。 她心想: 別吹牛了,吹得太離譜了吧。

唐訓宏抱著這樣的心情去咨詢他,二人相識。 彼時留越專攻英語教育,在唐訓宏看來,是因為他擅長于此,也因為他手頭上老師的資源并不豐富。

唐訓宏做輔導機構后,兩人偶然聊起毛中的錯題集。 陪讀女兒的時候,唐訓宏每晚都會給她抄寫錯題集,邊角折到女兒也會要求她重寫,費時費力。 留越有技術背景,可以研發錯題管理系統,唐訓宏則有經驗, “其實我這個水平是有限的呀,但是我知道這是一個好事情。 ”

二人開始了合作。 唐訓宏是陪讀母親,與許多家長接觸,有的家長甚至膽子小,不敢去見班主任,讓唐訓宏也陪著去。 她認識的人越來越多,正好彌補了留越的短板,“他外地來的,而且他不擅長跟人打交道”。

兩人合作取長補短,留越負責教輔機構技術的研發,唐訓宏則管理一切事務,擴展業務和進行外交。 唐訓宏事事親力親為,在7個門店跑來跑去,員工打掃衛生的時候她也會在場,她認為這樣的員工效率才會更高。 她做事不拖拉,每個月10號發工資,常常8號就全部到賬。

二人以合伙人的身份共同擁有毛坦廠7家門店,但是名字依然分為“金榜”和“坦途”。 唐訓宏說,這樣看似家長的選擇多了,其實都是同一家。

與其他代陪讀機構不同,唐訓宏和留越的宣傳單上,“教育專家辦托管”邊上的二維碼下面,寫著“清華大學科技園 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并在下面附上了“清華大學科技園總部”電話。 后來留越告訴我,他的確在北京有一家公司,位置在清華科技園。

在唐訓宏“對外接待”的時候,門店里的另一個女人負責看店,她是唐訓宏唯一的固定員工,沈莉,唐訓宏稱她為“我的會計”。 每日早上8點,沈莉就坐在門店里了。 她擔任會計,但同時也要安排課程、招生等處理一堆瑣事,在這個座位上,要一直坐到晚上12點。 她接微信電話,左邊掏出一個本子,右邊掏出一個本子,寫字的時候用尺子在下面枕著,確保字體工整。 她的聲音很輕,“我這個年齡再耐不住寂寞就不行了。 孩子去上學了,以后都是寂寞的。 ”

沈莉和唐訓宏是蚌埠老鄉,兩人的兒子在老家是同學,一起來了毛坦廠。 一開始,沈莉沒有來陪讀,兒子吃不慣學校的飯菜,常常到唐訓宏家里吃飯。 沈莉要給唐訓宏生活費,唐訓宏沒要,覺得是娃子的朋友,能幫一點兒是一點兒。 過了一個學期,沈莉來陪讀了,唐訓宏就勸她過來工作。

沈莉大學畢業后便開始從事會計工作,第二年結婚生子,生活順遂,便也沒什么決心改變。 她說人生就這樣過來了,等到了這個年紀,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 做的工作是面對和處理一堆數字,處理之后就過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如今,她依舊做著“看不見”的工作。 留在毛坦廠,丈夫和婆婆都反對。 唐訓宏勸她,你孩子都走了,在家干嗎,我們倆肩并肩干唄。 “經不住她誘惑,”沈莉說,“反正孩子也不在家。 ”

在唐訓宏的理解里,沈莉留下是因為重情重義。 有一次聚餐,她當著別人的面夸沈莉,沈莉哭了,說起了心里話: 娃子在唐老師這邊吃飯,從來沒要過錢……

王燕把沈莉稱作唐訓宏的“內總管”,自己則是她的“將軍”,“其實我到毛坦廠的時候,我不佩服任何一個人,但是自從我認識唐老師之后,我真的很佩服她。 你說一個女人能在這邊打下這片天地真的不容易。 但是她就靠她自己,打下這片天地。 ”

去年年底,王燕差點兒就要辭職了,帶著兩個孩子在毛坦廠,天天還需要坐班,她有溶血性貧血,知道自己需要去醫院檢查和輸血,“我真的不能干了”。 她記得元月一日那天,下了大雪,她想走了,但是孩子們放假,生意又好,唐訓宏說: 王燕,我找不到人,趕緊頂班。

“感覺她一個女人特別不容易……她打感情牌,她不行,又找留總,算了吧。 我架不住人勸,后來一直一直到現在。 ”唐訓宏跟下屬感情都好,王燕的兒子不聽話了,唐訓宏會找他談一談,女兒則常撲到唐訓宏懷里撒嬌。

這次她跟唐訓宏說,最多干到6月底了。 兒子高考后,她要搬家,帶著9歲的小女兒到蘇州找丈夫。 唐訓宏還抱著希望,對王燕說,過去了如果有不好的地方想回來,我大門隨時向你敞開。 王燕打了個電話試探老公: 不走了,在這里繼續? 電話那頭說: 唐老師一天給你10萬還是20萬?

王燕說: 我跟她混不是講錢,是講感情。

?

“這就是你的不自信了”

我很喜歡那次去三峽。兩個人一個艙位,陽臺可以直接跑到船邊,能看到江面。早晨起來,我就在江風里鍛煉。晚上他們有的睡覺了,我就出去看夜景,長江大橋上的那個燈光啊,漂亮得不得了。那時候我還沒有手機,不然肯定拍了好多照。

高考之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毛坦廠鎮上代陪讀機構一個個冒了出來。 唐訓宏先前告訴我的機構理念“管提分管教育”,已經在大街上隨處可見了。

從毛坦廠中學東門到道路盡頭的智慧大廳,短短百來米便有十幾個代陪讀的招牌。 穿梭在鎮上的電動載客車上貼滿了機構的廣告,一個月30塊錢的廣告費。 走在街上會被攔下來,塞上代陪讀機構的名片。 道路上幾個中年婦女騎著電動車,看到人便拉著問: 租房嗎? 找全托嗎? 我走到唐訓宏機構的門口,有個女人湊了過來,勸我別進去,帶我去更好的。

東門的第一棟樓上,豎著一個大大的招牌: 朱阿姨全托。 這是毛坦廠做代陪讀機構最大型的一家,學生人數有200多人。 朱阿姨在高考前頻繁接待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記者,如今網絡上關于毛坦廠代陪讀的報道往往是關于她的。 她告訴我,女兒在百度上給她投了廣告,“百度上搜毛坦廠全托哪家做得最好,一點我們家就蹦出來了。 ”

高考前夕,有一個廣東的醫生,來朱阿姨這里訂了房,為今年高考的兒子做好復讀的準備。 在對外接待家長時,朱阿姨的員工們會說這里是“陳老師全托”,因為朱阿姨的丈夫之前是一位高中老師。 曾經的教師身份在毛坦廠是一塊更大的招牌。 就像唐訓宏一樣,朱阿姨會在陌生人面前將有身份的男合伙人推到臺前。

唐訓宏對待媒體的態度卻沒有那么熱情。 陪讀媽媽的離別飯局之后,她不斷推遲見面,告訴我她很忙。 我去門店找她,她帶我走進了一間房間,這時候一個男人進來,與我握手,說他是唐訓宏的合伙人,留越。 他個高精瘦,戴著眼鏡,穿著襯衫和西裝外套。

坐下之后,留越委婉道出唐訓宏的顧慮,擔心媒體“黑她”。

聽到“黑她”的時候,唐訓宏傾身從背后把身子靠在高背椅上,緊張地說: “也會有人這樣想,你有什么能力有什么水平,能在這邊做教育。 有的家長看了這個報道之后,反而會講,她之前又不是老師,他會質疑我們做的這個東西,會覺得我是行外人,不會做行內的事情……”

留越轉頭打斷了她,“這就是你的不自信了”。 他說服了唐訓宏接受采訪。

有人曾轉述過留越的一句話,說唐老師把所有身家都押在了毛坦廠,所以有很多顧慮。 新的學期開始了,唐訓宏和留越租下毛坦廠中學西門的一棟民房,可以改裝成40多個房間,接納代陪讀的孩子。 他們在北門、東門也租了房,毛坦廠中學有6個校門,高一高二、文科理科的教學樓不同,就近的校門也不同。 租更多的房子,可以給孩子們安排最近的地方住。

這個夏天,王燕還是走了。 9歲的小女兒不斷在問王燕,媽媽我們什么時候離開毛坦廠啊? 王燕也知道,這山溝溝里,沒有好的教育資源,她不希望女兒再讀毛中。 丈夫在蘇州工作,已經分開5年。 其他的招生老師也走了,她們說,只有孩子再回毛坦廠復讀,她們才可能回來工作。

復讀的學生會再次返回毛坦廠。 一位學生告訴我,高考是讓窮孩子翻身的最容易的一次機會了,“如果你不高考,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命運)會有機會給你跨過這個坎。 ”

來毛坦廠的第一天,加上一位陪讀媽媽的微信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找出陪讀媽媽群里的一個視頻,轉發給我。 “毛坦廠相當多的是打工者的孩子……背后是一個卑微的家庭。 ”那是白巖松的關于高考的采訪視頻,在視頻末尾,他說道: “無論如何我做不出任何嘲諷毛坦廠中學的事。 ”

毛坦廠鎮位于安徽省六安市,綿延的大別山的東麓,極其偏僻。 從市區動車站到毛坦廠鎮,出租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 寬闊馬路和高大樓盤漸漸消失,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片農田和山,一路上豎著的牌子和白墻上粉刷的文字,是與脫貧和扶貧有關的標語。

唐訓宏位于毛坦廠中學西門那棟民房正在轟隆隆地裝修,即將裝上遠程監控、人臉識別和指紋解鎖。 同質性的競爭已經非常激烈,她希望做得比其他家高級和專業,而不只是“普普通通的給人家做點兒飯菜”。 不遠處教學樓掛著的電子屏上,顯示著: “距離高考僅剩0天”,時間停留在了那天下午,學校的廣播里喊著對高考生的寄語: “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走出農村”。 而等到新的一批學生入學了,毛坦廠的時間表才會繼續轉動起來。 █

本文刊載于《智族GQ》2019年九月刊

看完毛坦廠媽媽創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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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撰文: 戴敏潔

編輯: 靳錦

攝影: 賈睿

運營編輯:肖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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