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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政雄心》:一窺美國聯邦法院的內部運作
我第一次遇見《律政雄心》的作者戴維· 拉特,是在紐約曼哈頓著名的熨斗區的一家小酒館里,熨斗區大約是得名于熨斗大廈,百老匯街斜斜地切過第五大道,夾在兩條路之間的大廈只得做成三角狀,看上去像個熨斗似的。
因為我曾供職的瑞士信貸的北美總部位于麥迪遜大街一號,距熨斗大廈僅一街之隔,所以下班之后我們經朋友介紹在一家小酒館一敘。
雖然有很多律師朋友曾經提及,但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拉特是著名法律網站Above the Law(ATL)的創始人,和很多超嚴肅的法律網站不同的是,ATL涵蓋的話題極為廣泛,從某律所的薪酬到最高法院新進助理的背景,甚至美國法律界的八卦新聞也多有涉及。也許,正因為如此,ATL網站非常受美國法律人的追捧,甚至有朋友告訴我他們律所的律師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開ATL,看看法律界最近有什么新聞。
我知道拉特是典型的亞裔第二代,父親是醫生,在望子成龍的父母的殷切期望中如愿以償地讀了哈佛本科和耶魯法學院。在這樣順利的人生道路上,他的大多數同學不是去大律所做律師,就是去法學院做教授,創建法律網站似乎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職業選擇,這讓我分外好奇。
我不知道拉特有沒有中國血統,但總覺得他的祖先也許是燕趙之士,因為他有著一張國字臉。一杯雞尾酒之后,我們很快就聊了起來,他比我大一歲,都是已近不惑之年。我們都是保守派律師組織聯邦主義者協會的成員,當然了,我只是業余法律愛好者,而他是哈佛耶魯畢業的法律精英。在從耶魯法學院畢業之后,他和很多似乎命中注定要在法律界攀登巔峰的未來之星一樣進入聯邦上訴法院,成為聯邦第九上訴法院的迪爾穆德· 奧斯康蘭(Diarmuid O’Scannlain)法官的法官助理,奧斯康蘭以向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輸送助理而著名(所謂的“輸送法官”[Feeder Judge]之一),每年一兩百名來自各著名法學院的高材生們進入這些“輸送法官”的辦公室,希望以才干獲得老板的青睞,被推薦進入位于華盛頓第一大街第一號的法律圣殿。能得到為“輸送法官”工作機會的法學院畢業生已經是鳳毛麟角,能得到進入最高法院機會的畢業生就像獨角獸一樣稀罕。每年大約四十名(九位現任大法官每人招四名助理,幾位退休大法官每人招一名)最高法院大法官助理的名額,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
似乎在紐約的法律人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拉特曾經得到過某一位最高法院大法官的面試機會,但最終沒有得到這個職位。可以想見,大家矚目的往往是成功成為最高法院大法官助理的明星,大家津津樂道的是,他們在結束一年助理職位之后,各大律所慷慨提供的三十萬美元入職獎金。但是,似乎沒有人意識到,那些得到面試機會卻沒有成為最高法院大法官助理的年輕人,他們的才智也許并不遜于任何人,那種離如此渴望的職位如此近卻沒有得到,離巔峰如此接近卻沒有到達的心境,也許只有他們自知吧。拉特在這之后先是去了律所,顯然律師并非他向往的職業,他經手的最大案子是關于“9·11”的索賠案,幫助客戶說服法庭,“9·11”恐怖襲擊實際上是兩次不同的襲擊(世貿中心雙子塔是被兩架飛機分別撞入,而且不是同時倒下,顯然在保險償付上是不一樣的)。他隨即轉身當了公務員,成為新澤西地區的助理聯邦檢察官,他的老板正是后來成為新澤西州州長的克里斯·克里斯蒂,此公以口不擇言、擅長“咆哮體”而著名。拉特就是在這個崗位上,在全美法律界面前以相當出人意料的方式出了名,事情大約是這樣的:
那時候美國出了一個神秘的匿名法律博客,叫作“法袍之下”(Underneath Their Robes),這個博客充斥了法律界的八卦。其博主的名字叫Article III Groupie(簡稱A3G),“她”給大家的印象是大律所的一位女性律師。這位“女性博主”大膽潑辣的風格立刻吸引了很多法律界人士的注意,就連聯邦上訴法院一些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如波斯納法官,都在博客上和博主互動。
然后,在2005年的時候,拉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紐約客》的一篇訪談里向著名法律作家和記者杰弗里· 圖賓承認自己就是大名鼎鼎的A3G,震驚了美國法律界。除了發現這位“女性律師”實際上是男性之外,法律界還很吃驚的是,一位聯邦檢察官居然過著這樣的雙重生活,白天在上訴法院的法官們面前陳述案件(拉特在未來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時任聯邦第三上訴法院的法官阿利托面前陳述過兩次),晚上則匿名大肆八卦這些法官,甚至討論哪位法官最性感。
“東窗事發”后,拉特基本上是在如坐針氈的心情下過了好幾個星期,準備隨時被叫進克里斯蒂的辦公室挨上一頓臭罵,然后被掃地出門。但拉特顯然是天生就有主角光環籠罩,以壞脾氣著稱的克里斯蒂某日把他叫進辦公室,如慈父般告訴他,這樣的行為是不恰當的,他不會被解雇,但是建議他找到下一份工作就自行走人。
拉特后來才意識到,政府雇員在業余生活中的言論自由權利一直是美國最高法院最糾結的問題之一,克里斯蒂顯然擔心解雇拉特之后被起訴侵犯言論自由,野心勃勃想往上爬的他可不想橫生枝節。
俗話說禍福相倚,經此一劫的拉特發現自己突然成了名人,也許通常的律師、公務員之門向他關閉了,但是新的大門向他打開了:這就是律政媒體。
2006年,拉特創辦了Above the Law網站,可能因為先前的事件帶來的知名度,網站人氣一路飆升,等到我結識他的時候,ATL網站已是美國訪問率最高和營利最高的司法網站。雖然他沒有走上最高法院大法官助理和大律所合伙人之路,但他在今日美國法律界的影響力如日中天,他的個人生活甚至都成了話題。
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拉特就和我提到他寫了一本小說,名為《律政雄心:一個亞裔女孩的最高法院之旅》,書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向往美國最高法院法官助理職位的亞裔女孩。我當時想起拉特傳說中的未成功的最高法院面試之旅,還暗暗笑他放不開。后來我特地買了一本紙質書,請他給我兩個女兒寫了幾句話,鼓勵她們從事法律,過后這件事我也就放下了,沒放在心上。
直到2016年2月斯卡利亞大法官去世。斯卡利亞去世之后,無論是熱愛還是痛恨他的人都不能免俗,寫幾篇悼念或者委婉批評的文章。但是我無意中看到了拉特的文章《斯卡利亞大法官和我:一個愛的故事》(Justice Scalia and Me: A Love Story),立刻吸引了我。
我這才知道,拉特去最高法院面試卻沒有拿到的職位,正是斯卡利亞的法官助理!為這位法學巨匠工作一年的機會曾離拉特如此之近。
謎底揭開之后,一切似乎如此自然和順理成章,但是拉特筆下的自己讓我如此感動,我在子夜時分冒昧地發短信請求他授權我把這篇文章翻譯成中文發表出來,他很快就答應了,但我一直沒有翻譯。
我沒有翻譯,因為我一直在讀這篇文章,雖然我已經讀了很多遍。
文中的拉特,一個年輕的耶魯大學法學院的學生,在自己紐黑文的公寓里,讀著斯卡利亞在莫里森訴奧爾森案(Morrison v. Olson)中孤獨一人的異議書,這個亞裔青年在凌晨兩點,穿著睡衣,為心目中的英雄起立鼓掌。
文中的拉特,在獲知自己得到面試機會之后,獨自在聯邦第九巡回上訴法院所在地波特蘭市美麗的湖邊一路狂奔,似乎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能阻擋他。
文中的拉特,走入斯卡利亞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也許在他眼里恍若圣殿,和斯卡利亞做了一番智慧的交鋒。交鋒的記憶已然模糊,他只記得接受了斯卡利亞的四位助理如拷打般的面試(慣例是,前一年的法官助理負責面試下一年的候選人)。他只記得收到了斯卡利亞客氣的拒信,拉特把這封拒信收入抽屜最深處,偶爾翻出來的時候仍然痛苦得想哭。
今天的拉特似乎終于能直面這段記憶,把自己的心境付諸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為了追求巔峰需付出非常人能想象的努力,只有曾經離巔峰如此之近的人才知道那里有多么寒冷。
我再次遇到拉特的時候,覺得他平和了許多,正如他在文中所說:“他不再那么極度忠實于保守主義;他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愛情,雖然不是斯卡利亞大法官從法理上會贊同的愛情;他明白了這個世界遠比年輕時代的自己所理解的要復雜。”但是,“斯卡利亞大法官永遠在法學界占有一個重要的位置,不錯,司法原旨主義不是一種完美的法學理論,但是遠好過任何其他的法學理論”。
這也正是我的看法。
讀了拉特的文章之后,我又摸出他的書,覺得這本書值得任何一位對美國司法感興趣的中國讀者閱讀,美國聯邦法院系統的微妙和宏大之處在這本書中盡顯。我建議王笑紅女士出版這本書,作為《九人》《誓言》的編輯,如果她不認為這本書值得出版,那我沒可能說服任何一位中國的圖書編輯。非常幸運的是,她說服了譯林出版社的領導,買下了這本書的中文版權,并邀請了重量級的譯者胡曉進為我們帶來了上乘的譯作。
我相信中文版的讀者一定能從這本書中一窺美國聯邦法院的內部運作,美國常春藤的精英們是如何在這個金字塔上努力攀登,這些年輕才俊如何剛剛走出校門就有機會影響國家的法律和政治走向,以及在攀登巔峰的過程中歷盡艱辛,最終到達“一覽眾山小”的境界。
葉帆
2017年7月17日于紐約長島
(本文系《律政雄心》序言,該書中文版日前由譯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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