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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019:中國作家肖像 | 第一期
今年8月,我們給18位中國作家——阿乙、班宇、陳楸帆、翟永明、葛亮、賈行家、蔣方舟、李靜睿、梁鴻、魯敏、路內、馬原、歐陽江河、雙雪濤、王占黑、嚴明、張悅然、鄭執分別發去了一份邀請,請他們回憶過去10年中難以忘懷的時刻。
2019年是《智族GQ》創刊十周年,10年間,我們一起共同見證了極速發展的中國社會,目睹了個人生活與社會發展的多重變化。 每個人的個人史,串聯起來就是一部當代史,因此我們珍視他們的回憶—— 中國最敏銳、深刻、富有想象力的故事講述者。
隨信附上的還有一組問題,其中一題這樣問道: 文學是什么? 這似乎是一個過于宏大的命題,但作家們從自己的創作經驗出發,都作出了真誠的回答。 其中,翟永明回答說:文學是作家的世界觀。 當我們一一閱讀這些故事時,仿佛又多了一次,通過作家們的眼睛重新打量周遭現實的機會。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分三期連續推出《2009-2019:中國作家肖像》 。 按照作家們在短文中提及的時間點的先后順序,今天你將看到的答案,來自翟永明、鄭執、王占黑、魯敏、李靜睿、陳楸帆。
翟永明
十年前,白夜從玉林西路,搬到窄巷子。
“5·12”地震的余震中,新白夜開張。 我清楚記得: 有一天,坐在新白夜的書房。 身下的椅子,突然橫向搖晃。 搖晃并不十分劇烈,但你知道: 這是自然之力,而非人力。 書房中的人都跑了出去,唯我不動。 那一瞬間,我知道,有一種變化,將要伴隨成都。余震中開業的新白夜,蕭索冷清、慘淡經營。 今天,走進寬窄巷子,看到擁擠不堪的人流,無法想象,當年寬窄巷子悄無一人的狀況。 在新書《以白夜為坐標》的后記中,我寫下了新白夜開張時的熱鬧。 但其后,孤寂、冷清和困難,卻是用了好多年,才得以復原。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走進寬窄巷子,欲為白夜遴選一個院落。 我看了許多院子,不是太大,便是太小; 不是造作,便是簇新,終不如我意; 直至步入窄巷子32號。 進得門來,只見一方庭院,筑基四尺。 進門拾級而上,入狹而腸曲。 左有一小小亭閣,讓我想起電影《春夏秋冬》中的一個場景。 右有一道據傳是清代傳下來的老墻。 中有庭院,幽深,有古韻。 兩棵枇杷樹,樹高及檐。 我看了很喜歡,就對朋友說: 以后,可以每年在此枇杷樹下,開“枇杷詩會”。 當場拍板,我租下院落。
10年之后,這個庭院,發生了許多變化。 當年及檐的枇杷樹,早已沖出屋頂。 遮天蔽日,層層疊疊; 夏日暑氣不到,雨天滴水不侵。 每逢枇杷結果時,工作人員需扶梯而上,才能夠及累累果實。 那枇杷果,總也香甜沁口,勝過街賣。 每年,白夜周年慶,均可拾摘一大筐,每桌勻分。
詩會,卻從未在枇杷樹下開過。 皆因窄巷子日益喧鬧,小吃叫賣聲、游客嬉笑聲、對門川劇頂燈聲、隔壁小品曲藝聲,聲聲入耳。 致使需洗耳靜聽、不合時宜的詩歌吟誦聲,只能移入內堂,供少數知音鑒賞。 這10年,為了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白夜吧臺,換了3次,終于挪至左邊角落, 讓空間得以敞亮和開闊。
唯2015年夏天,我的好友克非,在此枇杷樹下,排練和演出了“詩歌劇場”——《坐過山車飛向未來》。 克非擅長根據環境排戲,枇杷、庭院、門廊、書房,均成舞臺裝置。 觀眾可從內堂、書房及藝廊,三面環向,隨意觀賞。 那一天,我覺得: 在此環境中,白夜,的確有很大空間,可供挖掘。
10年,好似一個輪回,中國正在“坐過山車飛向未來”。 白夜,未來會搭上這輛過山車,還是被甩出車外? 抑或被拋到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欲知答案, 10年之后,再聽分曉。
智族GQ : 以 你過去的創作經驗出發,請你用一句話向關心文學的讀者們描述——文學是什么?
翟永明 :文學就是作家的世界觀,以不同的形式表達出來。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對文學創作的理解是否發生過變化? 是什么樣的變化?
翟永明 : 沒有變化。
智族GQ :近十年來對你影響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學作品,亦可以是電影、戲劇、音樂等)?
翟永明 :僅舉一部很難說明對我十年的影響。 應該說有許多文學和藝術作品吧。
智族GQ :在文學創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翟永明 :別人沒有做到的、挑戰自己既有寫作的突破。
智族GQ :你近段時間正在持續思考的一個議題是什么?
翟永明 :互聯網、全球化給寫作帶來的新課題。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卻在過去十年中發生的事情。
翟永明 :互聯網對寫作、對文明價值觀的改變。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是什么?
翟永明 :在老白夜空間被房東收回后,換地點重新開始新白夜。 并將它漸漸擴展為一個有文學價值觀的、涵蓋其他藝術門類的新平臺。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除文學創作之外,你個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翟永明 :就生活而言,乏善可陳。
鄭執
大綠豆
我的父親去世于2009年的1月,距今10個年頭。 10年前,在他的葬禮上,我曾經在天空中見過一只碩大的蜻蜓,東北話俗名叫大綠豆,通體碧綠,永遠在高空飛行,速度極快,奇難捕獲。 按理說,當時乃隆冬,不可能有蜻蜓,可我就是見到了,別人看沒看見我不知道,我也沒問。
很小的時候,我擁有一只竹竿網,姥姥給我做的,上可擒飛蟲,下可撈魚蝦,但我就是永遠都沒捉到過一只屬于自己的大綠豆。 兒時天空中的蜻蜓,按體積大小和品種的不同,常見的有: 小老虎、紅辣椒、白醫生、大老黃、二愣子、鋼筆水、大綠豆。 大綠豆是每一個孩子的終極夢想。 在我多年都未能如愿的一個午后,父親徒手捉了一只大綠豆送我。 全程我親眼所見,他靈巧的身手令我瞠目結舌。 父親說,等我長大了,身高超過他那天,也會輕而易舉。 后來我把那只大綠豆養了數日,還是餓死了,尸體風干之前,被我做成了標本,封存在一個透明的磁帶盒里,興奮之余,我意識到,今生我可能不會再對任何物質或物體產生欲望。 然而就在10年前的那個冬日清晨,另一只突如其來的大綠豆,勾起了我全部的欲望。 近10年間,我的人生經歷過支離破碎,我又重新把它一點點兒拼湊起來,用多余的,不知該安插在何處的碎片,換取了些許物質所得,這些東西曾令我一度很滿足,可是偶爾,很偶爾,我還是會在某個驚醒的深夜,想起一只大綠豆,然后陷入沉思,自己已經32歲,身高注定不會超過父親,很多當年父親做起來異常艱難的事,對于今天的我來說,輕而易舉,但我就是捉不到一只大綠豆。
2019年的1月,剛好就是父親過世10周年的當天,我因機緣巧合站上了一個講臺,講起了我跟父親之間的故事,以及我近10年來的生活,即便乏善可陳,也被我在燈光下包裝得跌宕起伏。下臺便有些后悔,因為我原本想講起那一只,兩只,大綠豆的故事,但那又不算是故事,不知道該怎么講,站在臺上還是決定放棄。走出會場,廈門的冬季不冷,我漫步在街上,遇見一個中年男人,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把手槍,遞給我說,你可以用這把槍報仇,殺死那些曾經讓你心碎的人,且不用負任何責任。我反問,這么神奇?他點頭,就是這么神奇。我接過手槍,定了定,最后抬起頭,朝天空放了幾槍,似乎幻想著,可以隨機射中一只大綠豆,我就能把所有的心碎都放下了。然而這不可能,自從10年前,至今我都再沒有見過一只大綠豆,甚至是任何一只蜻蜓。天空中的云朵被我射出了許多個洞,似極了一顆破碎的心。我對中年男人說,謝謝,我的欲望死了,這些年我欠過很多人,也欠下許多情債,請你將這把槍交給想要找我報仇的人,他們知道我在哪兒。隨后我便走了,沒入街邊的行人中間,果真沒有人注意到我放槍。
智族GQ :以你過去的創作經驗出發,請你用一句話向關心文學的讀者們描述——文學是什么?
鄭執 :文學是海上失蹤者手中的最后一枚信號彈。
智族GQ : 近十年來對你影響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學作品,亦可以是電影、戲劇、音樂等)?
鄭執 :電影: 李滄東《薄荷糖》。
智族GQ : 在文學創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鄭執 :不再立于虛構或現實的中間。 我與兩者,應作三足鼎立。
智族GQ :你 近段時間正在持續思考的一個議題是什么?
鄭執 :手頭的一個創作題材,究竟該寫成一個短篇還是長篇。 每個作品的長短命數應該是注定的,不是每一次都能一眼看穿。
智族GQ :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卻在過去十年中發生的事情。
鄭執 :沈陽的冬天幾乎不再有及膝的大雪。
智族GQ : 在你看來,過去十年中,中國的文學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鄭執 :我看不太明白。 實話。 因為我也從不思考這個問題。
智族GQ : 未來十年,中國的文學,你覺得可能發生的變化是什么?
鄭執 :文學會越來越貴,變成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
智族GQ : 過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是什么?
鄭執 :寫下去。
智族GQ : 過去十年中,除文學創作之外,你個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鄭執 :沒有丟失愛人的能力。 截止今天。
王占黑
大一暑假將盡的一天晚上,我剛洗完澡,電話響起,陌生男人說您好,樓下有您快遞。 那會兒還不怎么流行網購,我連淘寶賬號都沒有,一般買書還得自己上郵局取去。 我開門去找快遞員,他兩手空空,說有人給你送了輛自行車,在那兒,手一指,我還真看到草地上停著自行車了。 走過去,車后面還蹲著個人,臥槽,好死不死,那就是我當時單方面特別喜歡的一個男孩子,心里激動得要放炮仗了。 (這會兒我才想起,男孩子之前說過,他去外地旅游給我寄了東西,讓我記得查收。 )原來是這東西……他解釋說假期結束前和朋友騎行旅游,騎到這兒順便看看我。 我嘴巴木,依稀記得問了好幾遍重復的問題。 然后我們仨兩輛車出去兜風了。 初秋夜里挺涼快的,路上人也不多,我們也沒說什么話,我坐在后座,覺得自己的城市有完全不一樣的空氣。 很快夜晚的時間就用完了。 回家睡覺、起床,一切照常。 開學之后我和男孩子并沒有更多的交流,也沒談上戀愛……這中間是為啥我也說不出,總之漫長的單方面喜歡過程中就剩下這一件夢一樣的好事兒。 要不是讓我寫這個,我都快忘了去咂摸這個滋味。 現在想想這事兒真可愛呀。
智族GQ :以你過去的創作經驗出發,請你用一句話向關心文學的讀者們描述—— 文學是什么?
王占黑 :文學是樹,在什么季節,怎么長,長成什么樣,都是好看的。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對文學創作的理解是否發生過變化? 是什么樣的變化?
王占黑 :從愿意站得很近地看,漸漸變成愿意很遠地看。
智族GQ :近十年來對你影響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學作品,亦可以是電影、戲劇、音樂等)?
王占黑 :有很多書影音,但沒有最。
智族GQ :在文學創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王占黑 :寫一個從任何一頁讀起都有勁的東西。
智族GQ :你近段時間正在持續思考的一個議題是什么?
王占黑 :過江大橋的非機動車道。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卻在過去十年中發生的事情。
王占黑 :我最好的朋友(老王)最早離開我。
智族GQ :在你看來,過去十年中,中國的文學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王占黑 :多樣化和固化并存。
智族GQ :未來十年,中國的文學,你覺得可能發生的變化是什么?
王占黑 :聯結和分裂都會加劇。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是什么?
王占黑 :經濟獨立。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除文學創作之外,你個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王占黑 :帶學生畢業。
魯敏
2010年7月28日
對,我難以忘記這一天。正帶著放暑假的女兒去爬黃山,當天下午的返程巴士上,突然接到若干短信: 你怎樣,沒事吧? 家里人都好? 原來就在十幾分鐘前,我所在的城市,我所住的小區附近,有家塑料廠發生了管道大爆炸,離我家僅有2.5公里。 回到家打開門: 陽臺整幅落地窗完全震飛,廚房移門變形倒地,圓木板凳斷成數截,其殘肢飛到冰箱上,使之裂出一條長口——如果我在家,在廚房或陽臺,多少也會有些瓜葛吧。
毫發無損的我懷著奇怪的心緒打掃起了滿地的玻璃屑,我聽到對門鄰居也在掃玻璃,我聽到整個小區的人、附近一條街的人都在掃玻璃,聽到方圓2.5公里的所有的人家都在掃玻璃。
玻璃聲瑣碎略有刺耳,傍晚的光線傾斜而照,我突然汗毛豎起,伴隨著某種激動,想起手中被擱置太久的長篇——
最早從2009年4月動筆,各種原因,寫得挺不順的,寫到七八萬字時,完全中斷了。 很絕望。 我不論是到哪里出差,哪怕就一天,或者是很輾轉的境外行,都把電腦一直帶在身邊,總幻想和等待著突然靈感一通就會接著寫下去。 卡住的原因之一是我一直沒有找到主人公如何去死。 是的,小說人物的死亡方式對小說家而言,是重要的武器和資源,我不太愿意讓他心梗發作或吃東西卡住了死掉。 人們的死亡應當帶有命運的信息或祝福。 這也許是有點兒LOW的技術主義想法,但當時確實很讓我苦惱。
而就在掃玻璃的這個時刻,面對一地玻璃碴子,我想起了小說里的六個親人,感知到一股難抑的哀傷,并清晰地知道,我的主人公會死在一場大爆炸中,死在滿天滿地的玻璃碎片里,有意無意與無人知曉之中,有根尖玻璃就把他的動脈給割了。 這是個極為失敗的廠區青年, 他正被巨大的生活齒輪拋棄碾壓。
當天晚上,到小區附近的市民廣場散步,名聲頗惡的露天卡拉OK如同前面任何一天一樣扎堆開張,帶著城郊結合部特有的縱情。 夜色中,那些面孔模糊的人們穿著看不出顏色的衣服,快活地唱著老款歌,《愛拼才會贏》、《真心英雄》什么的。 兩公里之外,大爆炸后的廢墟余溫尚在,天空中仍然可見黑紅色的殘云,有些人已永遠失去了他們的晚餐。
隨后的夏天熱而漫長,我僵死的小說復活了。 我推倒前面的篇幅,重新鋪墊一個倒計時的悲劇核心,由此重塑了死亡的力量,并調整了愛的方向。 這本小說后來定名《六人晚餐》,是我還算滿意的長篇之一。
智族GQ :以你過去的創作經驗出發,請你用一句話向關心文學的讀者們描述—— 文學是什么?
魯敏 :文學是生活里的鹽,是出滋味的那部分。 也不建議擱太多,會苦。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對文學創作的理解是否發生過變化? 是什么樣的變化?
魯敏 :對創作本身的理解,往細小里說,可能今天和明天都會有挪移。 但有一條是不變的,是對它的熱戀,以及由此相伴的高純度的幸與不幸。
智族GQ :近十年來對你影響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學作品,亦可以是電影、戲劇、音樂等)?
魯敏 :抱歉這還真給不出“哪一部作品”。 建議要像廣告法一樣,提問里要去掉“最”字。 影響總是漸變、混沌、反復的。 可能A作品的力道很大,但它只是其中一味,得在遇到B、C、D等之后,加上時間和個體經歷的腌制,它們在某個地方攪和著、咕嚕嚕化學反應了。
智族GQ :在文學創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魯敏 :有些矛盾的念頭。 比如: 我挺想嘗試做一個非虛構的選題,雖然我一直覺得虛構敘事更了不起。 再比如: 我特別愛電影。 如何與電影發生帶有文學貢獻的“勾搭”? 我不滿足于僅僅是小說被改編成電影。
智族GQ :你近段時間正在持續思考的一個議題是什么?
魯敏 :我總在想我遙遠的新長篇。 當然它里面總歸包含有一個主題、議題或話題。 但作家有個可笑的迷信: 不能說出還沒有寫出的東西。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卻在過去十年中發生的事情。
魯敏 :以為我會很颯地開著小車到處跑,不曾想到,是更颯的單車與地鐵到處跑。 ——也不大能算是印象深刻,是正好只想到這個。
智族GQ :在你看來,過去十年中,中國的文學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魯敏 :文學寫作的生態更為多樣化,由此帶來差異化的面貌與風景,比如,科幻、非虛構等文體有突破和建樹。
智族GQ :未來十年,中國的文學,你覺得可能發生的變化是什么?
魯敏 :說不太好。 以十年為單位是有點機械的角度。 文學跟時代外部邏輯關連、微妙互動,要看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如何向我們撲來。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是什么?
魯敏 :面臨重要選擇之時,決定繼續死磕小說。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除文學創作之外,你個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魯敏 :精神與肉身大致還算健康,相信愛,理想之光亦未消彌——很沒說頭的成就感吧,但我覺得挺重要的。
李靜睿
北川第三年
2011年5月,我又去北川。 三年前我也在這里,躲在一架直升機提供的微弱陰涼下面,等待另一架直升機把方便面、火腿腸、礦泉水、攝影記者和我一起運上唐家山。 那個軍用機場整日暴曬,我蹲在地上打著傘,每隔半個小時就猛涂厚厚一層防曬,完全說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都這個時候了,我為什么還在操心紫外線? 可能人就是這樣的,天空和大地一起碎裂了,我們惦記的卻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碎片。 12號那天我撥了四個小時,終于撥通家里電話,媽媽說,地震時她在打麻將,本來都跑出麻將館了,后來覺得虧了,又回去拿了抽屜里的六百多現金。 過了幾天又聽到報社的成都同事說,她媽媽住六樓,鍋里燉著雞,都跑下樓了,實在舍不得,又回頭端上那鍋雞。我涂了幾十層防曬,和火腿腸一起坐直升機去唐家山。 風太大了,飛機無法降落,一直在北川縣城上空盤旋,縣城自然都是廢墟,廢墟中升起零星的煙,那是有人偷偷進去,給死去的親人點香蠟和燒紙錢,風最大的時候,頂上螺旋槳發出巨大聲響,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墜入燃燒的蠟燭,飄散的紙錢。 我理應寫的就是那個時刻了,但那居然已經不是發生在這十年,原來那個時刻已經過去,是我自己的問題吧,一部分的我好像永遠被困在了2008年。
所以只能寫北川第三年。 新縣城修好了,嶄新,漂亮,一模一樣的樓房整整齊齊連綿不絕,看不見盡頭,像上帝下凡,在這里玩起了樂高游戲。 六百塊一平方米的兩室一廳關住了所有東西,殘缺的身體,哀痛的心,憤怒,不甘,客廳里掛了遺像,供著蔫下去的蘋果,不怎么甜的梨。
智族GQ :以你過去的創作經驗出發,請你用一句話向關心文學的讀者們描述—— 文學是什么?
李靜睿 :文學是一個平行世界。 這個世界的幻象在那里被一一打破,但這個世界里的殘缺在那里也得以完整。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對文學創作的理解是否發生過變化? 是什么樣的變化?
李靜睿 :創作觀念沒有很大的變化,但意識到最終決定種種觀念能否實踐的是一件異常樸素的事情: 你能繼續寫下去嗎?
智族GQ :近十年來對你影響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學作品,亦可以是電影、戲劇、音樂等)?
李靜睿 :認真想了想,沒有,真正影響我的作品都出現在二十五歲之前。 這是創作者的悖論,當創作成為事業的時候,一個人就無法在精神層面真正被他人的作品影響了,什么都變成了學習、參考、規避和批判。
智族GQ :你近段時間正在持續思考的一個議題是什么?
李靜睿 :前段時間重讀了一批奈保爾和托尼·朱特的作品,奈保爾寫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和非洲,托尼·朱特寫二十世紀歐洲的墮落,這種墮落現在看來驚人,卻并不遙遠,看完確實懷疑文明是一種幻覺,人類整體上根本不行。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卻在過去十年中發生的事情。
李靜睿 :英劇《未來歲月》的臺詞: “現在我開始擔心一切,我都不知道先擔心哪個好。”
智族GQ :在你看來,過去十年中,中國的文學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李靜睿 :文學變得完全不重要了,也正因如此,它對我而言變得更加重要。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是什么?
李靜睿 :生一個孩子。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除文學創作之外,你個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李靜睿 :生了一個孩子。
陳楸帆
2011/2019 廣東貴嶼
2011年夏天,我從北京回到家鄉汕頭休假, 一次飯局上,發小偶然講起一個六十公里開外的小鎮——貴嶼,說是全球最大的電子垃圾回收中心之一 。我直覺 這背后會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決定去實地看一看。這便成為我寫作《荒潮》的起點。
八年過去了,《荒潮》已經出版了數個語言版本,并即將被改編成影視作品,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變化卻發生在現實世界里。 中國在2018年初頒布了停止進口24類外國垃圾的法律規定,貴嶼就像小說結尾寫的那樣,進行了產業升級,建立了環保經濟產業園區,讓垃圾回收工人在更能保障健康安全與勞工權益的環境中工作。 在當地居民的口中,空氣和水體質量都有了明顯提升,而重金屬對土壤的污染則仍需要時日加以恢復。
歷史的潮水開始調轉方向,從貴嶼折射出的不僅僅是垃圾回收產業的變遷,更是整個世界政治經濟格局深刻的變化。 中國開始告別“先污染、后治理”的粗放型經濟發展模式,開始轉向更為綠色、環保、可持續的生態經濟模式,這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事關重大。
更嚴峻的是,所有未能在本土被處理回收的垃圾,都將會從一個后院轉移到另一個后院,也許是東南亞、非洲、南美或者大片海洋。 進一步的追問是,如果我們依然遵循著這種過度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繼續追求更新、更快、更貴的產品理念,也許我們終將難免承擔垃圾所帶來的無法轉移、無可避免、不可回收的惡果。 我們都會變成這顆星球上的垃圾人。
這個夏天,當每一個上 海居民都面對“你是什么垃圾“的終極詰問時,或許我們的思考才剛剛開始。
智族GQ :以你過去的創作經驗出發,請你用一句話向關心文學的讀者們描述——文學是什么?
陳楸帆 :文學是心靈結構性的共振。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對文學創作的理解是否發生過變化? 是什么樣的變化?
陳楸帆 :由向外尋找技巧與素材,變為向內探尋幽暗角落。
智族GQ :近十年來對你影響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學作品,亦可以是電影、戲劇、音樂等)?
陳楸帆 :《The Social Network》。
智族GQ :在文學創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陳楸帆 :努力打破自我裸露的羞恥和畏懼,把更多的自己放進去。
智族GQ :你近段時間正在持續思考的一個議題是什么?
陳楸帆 :如何偽裝成一個更正常的人類。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卻在過去十年中發生的事情。
陳楸帆 :父母用上了5G手機在網上購物。
智族GQ :在你看來,過去十年中,中國的文學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陳楸帆 :商業與媒介扮演了更重要的文學推手角色,而不是官方機構。
智族GQ :未來十年,中國的文學,你覺得可能發生的變化是什么?
陳楸帆 :由AI參與創作的作品獲得主要文學獎項。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是什么?
陳楸帆 :告別職場,成為一名全職創作者。
智族GQ :過去十年中,除文學創作之外,你個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陳楸帆 :保持體型。
策劃:何瑫
攝影:蘇里
視覺:張楠
編輯:康路凱
運營編輯:佟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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