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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慶:弘一在這個時代似乎是一個很悖論的形象

肖文 采訪
2019-08-29 11:03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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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師在我們心里的形象蠻復雜的。表面上看他似乎很簡單,我們一般會認為他就是一個著名的文化人和藝術家,最終進入了佛門。這樣的一個形象勾勒,往往把他的一生一分為二,似乎前半生投身于社會,在紅塵中翻滾,后半生則好像突然變成一個苦行僧,與世無干。所以一般人都會覺得弘一大師是在決絕地告別了他的前半生,然后進入到出家的生活。我一直對這個看法有一點疑問,因為我覺得對人生的理解不能夠割裂來看。所以我隱隱覺得弘一大師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一定存在某種聯系,所以我覺得不能夠過度地突出哪一部分來去談他的人生。對我來說,弘一大師的形象其實就是如何不斷地去認知自我、認知自己生命意義的一個探索者。”

弘一大師

肖文:2018年是弘一大師出家百年的紀念年份,舉辦過許多的紀念活動,今年(2019年)則是五四運動百年,而弘一大師從代際來看,其實也是五四一代人,今天(編者注:采訪當日)恰好就是“五四”紀念日,所以在今天來采訪弘一大師的主題也似乎別具內涵。那么我很好奇的是,雖然弘一大師在很多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形象,那你心里的弘一法師是什么樣的?

成慶:弘一大師在我們心里的形象蠻復雜的。表面上看他似乎很簡單,我們一般會認為他就是一個著名的文化人和藝術家,最終進入了佛門。這樣的一個形象勾勒,往往把他的一生一分為二,似乎前半生投身于社會,在紅塵中翻滾,后半生則好像突然變成一個苦行僧,與世無干。所以一般人都會覺得弘一大師是在決絕地告別了他的前半生,然后進入到出家的生活。我一直對這個看法有一點疑問,因為我覺得對人生的理解不能夠割裂來看。所以我隱隱覺得弘一大師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一定存在某種聯系,所以我覺得不能夠過度地突出哪一部分來去談他的人生。對我來說,弘一大師的形象其實就是如何不斷地去認知自我、認知自己生命意義的一個探索者。

因為假如我們只肯定他的前半生,勢必會否定后半生,我們如果單單的肯定后半生,那么勢必對他前半生的意義又會做一個想當然的貶低。佛教并不是在入世跟出世之間作簡單的二分法。弘一大師在我心中的形象,其實就像是一個探索者,一個尋道者。這樣或許可以把弘一身上所謂的看破紅塵、看破世俗的那種避世者的印象,能夠稍微沖淡一些。

有時候我看弘一,其實覺得就像我們自己一樣,比如我們的生命當中常有很多人生的困惑,會想要去尋找有意義的生活。例如他在浙一師執教時,夏丏尊和他聊天時對他說,其實我們這樣的性格去當和尚也是挺不錯的,就是這們無意的一句話卻觸動了李叔同。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在不斷反省生命意義的人,在思考到底要尋找什么樣的生活。按照我們現在的看法,他的生活其實算是優渥的,但是他為什么會出家?

所以把他看得跟我們一樣,或許會給我們帶來更大的啟發,因為我們每個人也在探索人生的意義,也有生命道路的困惑。不過弘一大師的形象慢慢演化為各取所需,比如文化人、藝術家會更看重他的前半生,就算是重視他的后半生,也最多是對弘一的書法比較欣賞而已,對他在佛教方面的修持以及佛學思想方面,一般人是不大有興趣的。

所以弘一法師在我心中,其實是一個完整的尋道者的形象。

真理尋道者的形象,對中國人來講,尤其是近代中國歷史而言,是并不多見的,尤其是像弘一這樣進行如此深刻探索的人。而今年剛好是五四運動百年紀念,五四之后,我們是把科學當作真理,而李叔同在這樣的浪潮當中,似乎他的尋道路徑好像是走到一條“老路”和“舊路”上,那是一條傳統的道路。

在我看來,我們有必要先去掉他身上的一些光環,他首先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雖然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他的知識與思想背景,和五四那代接受西洋教育和傳統教育的知識分子相比,也并沒有有太多特別的地方。比如他學佛其實是受到馬一浮的影響,馬一浮常常給他推薦佛學著作,可以看得出來,在出家之前,他在佛學方面的基礎并不深厚,因為他并沒有怎么接觸。

所以或許我們不必過分去拔高出家前的李叔同,雖然他后面做了大量戒律學上的整理工作,但是假如一下子將其捧上神壇,其實是把他和我們割裂開,似乎那是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偶像,反而失去他給我們帶來的生命啟發意義。

我個人覺得,他的最大生命典范價值是在于,他在時代的浪潮中沒有盲動。弘一大師前半生的經歷算得上是時代的弄潮兒。按今天的講法,他是時代的成功者與得利者。他受到西洋與日本的影響,照說理應是西化與前衛的,這樣一個所謂的時代成功者,卻走上了另外一條我們看來屬于傳統的道路。中國人在五四以后,都會強調獨立精神與自由意志,但是我們一般理解獨立意志,常常會覺得是對民主科學、個人主義價值的追求。如果是對傳統的回溯,可能就會認為他是傳統或者是守舊的。這樣一種二分法的思維是今天看五四新文化運動要特別注意的地方。我認為,并不是認同自由、民主、科學價值的人就一定是獨立的,也不是任何一個認同傳統價值的人就是盲從的,就是封建迷信的。所以弘一大師的精神遺產其實是,他可以把所有的這些新舊文化做一個自己的取舍,而且他不僅僅是在知識和哲學上的,而是真正用他的生命去實踐。

他的思想是和行動是融合在一起的,這樣的精神遺產,或許才是這個時代最為缺乏的內核。現代人的社會意識形態與價值觀與行動往往是分裂的,價值觀也是往往淺薄和物質化的。所以對現代人來講,弘一大師的重要價值可能體現在,他對時代的思想潮流不是盲目接受的。

他會完全不顧及他人的眼光去作出自己的選擇,比如他是中國第一個運用裸體模特的先驅,而他最終卻反其道而行之,去研究佛門中極為繁瑣嚴苛的律學,從形式上看者那當然屬于苦行僧的角色。所以我覺得,他一定是經過自己獨立思考而作出的出家選擇,需要非常大的勇氣,而且在他出家這件事情上,浙一師有很大的內部反響,校長經亨頤還專門對這件事情進行了措辭嚴厲的聲明,害怕學生去效仿李叔同出家,這說明在當時,李叔同這樣的選擇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

李叔同這種言必行,行必果的性格,并不是盲從的沖動,這也是我對他始終懷有敬意與興趣的重要原因,而是因為很多人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屬于真正的獨立精神。

肖文:那么也就是說,您最認可他的精神遺產就是獨立而不盲從。

成慶:是的,他具有獨立的判斷與思維能力。在五四時期,反叛時代浪潮的人分為很多種類型,比如以陳獨秀而言,胡適評論他是“永遠的反對者”,這當然是從他的性情與意志上來評價的,具有非常悲壯的意義,但是我覺得在智識上,陳獨秀其實較弱,他對真理以及人生終極生命意義問題的思考,相對是比較淺表的。

肖文:那您提到的真理是超越時代的嗎?

成慶:對,人類的杰出人物都在面對一些根本問題。例如現在科學發展這么昌盛,生命的意義問題其實仍然沒有得到解決,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來表現危機。我們往往認為可以依靠科技來解決這樣的生命意義危機,現在的解決方案可能依靠的是未來的人工智能技術,去解決這些所謂的人生意義問題,比如對死亡的恐懼,對感官欲望的永不停止的渴望,都要靠不斷的技術發展去解決。但是佛教卻告訴我們,我們會永遠會遇到這樣的生命危機問題,這才是事件的真相。

所以弘一大師在這方面其實給我們表現出一個能夠投入時代浪潮,又能夠勇敢的跳脫時代浪潮的形象。這不僅表現出他的獨立精神,而且還有過人的真理趣味。否則他不會最后對凈土信仰有這么強的篤信,因為你很難想象,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人會產生如此虔敬的凈土信仰,會如此的篤行和受持。

肖文:我也很好奇,為什么弘一對凈土信仰會如此篤信?

成慶:我覺得可能要從他個人的修行體驗出發。他在跟印光大師的交往當中,明顯感受到某種強大的宗教力量,所以他對印光大師終身都非常信服,也因為這樣,他對凈土信仰有一種非常虔誠的依歸。而到他臨終時,他寫下著名的“悲欣交集”。其實“悲欣交集”這四個字在佛法中的內涵,應該是表達出弘一最終體驗到真理與凈土真實性的那種超越性的喜悅。

“悲”跟“欣”并不是一般人認為的世俗情感,而是弘一法師所體驗到的某種宗教體驗,比如他早年曾在浙江慈溪聽靜權法師講《地藏經》時,因為有感于經中所描述的而不禁潸然淚下,類似這樣的記載,都或多或少可以證明弘一大師信仰背后的那些我們未必熟悉的宗教體驗。

肖文:那你個人是如何開始關注弘一大師的?

成慶:弘一大師和我的佛教研究方向其實關聯不大,因為他所研究的,或是他修持的內容屬于佛教戒律學的部分,他另外非常感興趣的華嚴教理,他也沒有太多的專門注疏著作,只是書寫了大量的《華嚴經》經句跟人結緣,他雖然鼓勵人家研習華嚴,但是他的后半生其實并沒有時間去專門弘化華嚴思想。

所以他留給一般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藝術家因為某些原因投入到出家生活,帶著一絲浪漫和自由的情懷,類似這樣的非常文藝化的形象似乎是很多人的理解。

不過當我真正地深入他的佛學思想時,發覺他的核心思想是“以華嚴為境,以戒律為行,以凈土為歸”,這其實是漢傳佛教的重要傳統。比如說近代曾經擔任過曾國藩幕僚的楊文會,是晚清中興佛教的重要功臣,他就是主要弘揚華嚴與凈土思想。華嚴思想在中國的佛學思想史當中是一條主要的思想史線索。又比如清代著名的士林佛教代表人物——彭紹升,也是以華嚴作為其凈土思想的背景。我后來才慢慢意識到,弘一大師其實就是自覺不自覺地在接續著漢傳佛教的傳統,以華嚴作為教理依歸,以戒律立身的主軸,以凈土法門作為修行的落腳點。

所以弘一大師的佛學思想并不是什么開創發明,其實是傳統的延續。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會對弘一大師的佛學造詣自然產生敬仰的態度,他對佛學的認知,不是一般人認為的那樣的泛泛,他更不是一個所謂的一個文藝符號,他是真的深入了佛學傳統。

這些是我近些年來一些零散體會,也讓我對弘一大師產生了一些興趣。而讓我對弘一產生比較大影響的經歷,則是2017年在福建一帶寺廟的參訪。

這次行程對我而言有一個很大的震撼,主要是親身感受到他出家生活之后的真實脈動。他在去閩南之前,在江浙一帶是流動不定的。這種不定有兩種因素,一是因為他在不斷地想尋找閉關之所,另外一點就是他在尋覓機會去弘揚戒律,比如曾經想在五磊寺辦律學院,但是后來都未開花結果。直到后來突發奇地想去泰國,但是卻無意中創造了在閩南弘法的因緣。

他出家之后走過了太多的地方,看上去是一個孤寂的形象,好像是離群索居的。但是你仔細觀察那時候他做的事情,他又是非常投入與專注的,比如他不斷地給人寫字結緣,給年輕僧人辦律學班,而且他比較投緣的居士,如劉質平、豐子愷等人,還有他在廈門大學相識的大學生,他也非常地關心。

你如果了解到這個層面的弘一,會發現他其實又是一個飽含熱情的人,所以那一面是一般人不容易觸及到的,也是不容易理解的,總覺得他是一個孤寂的形象。但是你如果去看他是如何去教育那些律學班的學生的話,你就知道他投注了非常大的心血,給每個學生的作業都做了非常密密麻麻的批注。

所以在我們的論述里,我們常常會忽略了另外一個弘一形象,那是一個溫暖而熱情的弘一大師。所以福建之行讓看到比較完整的弘一形象,有時候會讓我想起當年的踏遍北印度的世尊,弘一也基本上踏遍了閩南這片土地。

肖文:對,很有意思,他似乎是以很入世的這種方法去做出世的事情。可以這么理解嗎?

成慶:我們中國人理解入世,更多的把入世狹隘化為政治或者社會層面,比較少涉及到精神教化。他們認為精神教化這個東西好像就不是入世,尤其是佛教的教化,好像就是出世的實踐。這種認知會讓很多人認為佛教就是隱逸與消極的,比較離群索居的。

但是西方社會對宗教的看法不是這樣,西方的宗教本身就是社會的一部分。只有在中國,道教和佛教被建構成出世的,消極的形象。而佛教跟道教所具有的社會教化功能,當然也屬于入世的層面。但是出世與入世關系的界定,跟中國人長期以來的思維習慣有關。很多人認為佛教就是出世的東西,跟社會沒什么關系。

弘一其實是把佛教的入世層面,用了一些傳統方式去表達。比如說寫字結緣,這是他作為文化人與書法家的身份所做的弘化方式;另外則是佛教界內部的僧教育。這兩個構成了他后來的人生主軸。

當然他還有一些巡回的演講,但是那并不是長期性的行為,加上是散布在各個地方,所以并沒有形成那么大的影響,但是他的書法作品卻因為數量龐大,所以產生了至今都未消退的社會影響,大家或許不識弘一,但卻識得弘一的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所以,盡管弘一并不是一個樂于去交際的人,因為他的性格里充滿了內斂的特點,但是這不排斥他也是熱情而有力量的,我個人覺得弘一的形象需要重構,恢復起一個完整的弘一形象。

肖文:你真是找到一個新的角度去理解他。如果你要構筑這個形象,你會怎么理解?

成慶:我會把他看作是一個平凡人,他的家庭不幸,甚至我們可以稱他是原生家庭的富公子,雖然有很好的家庭條件,但是他天性敏感,非常在意外界對他的看法,因為他并非是正室所出。

所以這樣的性格,往往會帶來兩重性,一方面會顯得非常的叛逆,就像他為母親舉行葬禮的過程,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鋼琴彈唱的方式去哀悼母親。這樣的性格,跟他早年的家庭生活自然有密切的關系,他處在一個被歧視的環境下,會讓他很容易產生反叛的性格。但這種性格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也為后來出家的選擇打下了一個基礎,因為他對主流生活其實是排斥的。

而且他的精神其實非常的熱愛自由,因為他不是主流,或者說他不欲做主流。如果他想要成為主流的人物,一定會按照主流人生軌道去建構自己的藝術生涯與未來的社會角色。但李叔同不是,他對藝術的關注,僅僅是憑著個人興趣,他不會覺得社會流行什么,我就投入什么。

所以他在杭州時,沒事就在跟夏丏尊、馬一浮聊天,其實是一個學習者。因為當馬一浮給他介紹佛學書籍時,他就會很有興趣。仔細想想,有多少人像他這樣,一個在藝術界嶄露頭角的人,會對佛學突然產生興趣,會馬上去深入去鉆研的呢?

所以豐子愷對他的評價是中肯的,這里我想完整地引用這段評價:

他怎么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于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并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然后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并不需要在第二層勾留。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梁。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難得喝一口高梁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梁者的心。故我對于弘一法師的由藝術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豐子愷

尤其是要考慮到,在中國,出家人的地位其實是較低的,這當然是大的歷史趨勢所造成的結果。一般的主流士大夫要想逃脫這樣的評價并不容易,作為士人或者是文化人,對于世間名聲地位的執著是很難克服的,導致他們不可能真正走進佛法修行的世界,但是弘一不一樣,他是全身心地投歸到佛教領域,而且是以標準的出家人的身份認同去具體地實踐。

所以我覺得這是他讓人更為佩服的一面,能夠放棄主流的新式知識分子的身份,去走上自己想要探索的人生道路。這也是在中國傳統當中比較少見的以士人身份出家的典型。

肖文:但是他也很有意思,似乎宋明理學的影響也對他處處可見,比較嚴謹。

成慶:我覺得他某方面和宋儒也很像,有過分自省的一面,可能也跟他后來去研究律學的選擇也有關系,但是他也有受到藝術熏陶而非常自由灑脫的一面。一般受宋明理學影響人,往往會使一個人容易變得教條僵硬,但他不是,他的謹嚴之中帶有很活潑的東西,但這些活潑的內涵需要去仔細地探究,不大容易被看到,要通過他的文字去揣摩。從表面上看,他給弟子或者其居士寫信,都是一絲不茍的,有時還專門畫個示意圖,而且經常因為戒律的問題,會特別的謹慎小心。

但這些背后,我們也要挖掘到他的熱情、自由跟靈動,這個是當中最難的部分,因為要對人本身有非常完整的把握,否則的話很難體會到。因為人心絕對不是死板一塊。像弘一大師這樣具備高智識、高領悟力的人,他的內心一定有這些部分,但是需要你跟他有所共鳴。才容易理解。

他對華嚴教理的迅速的共鳴跟切入,就說明他對佛學領悟力也是很強的。而且他雖然在戒律上非常嚴格,但是他在行為當中那種有條不紊的淡然,也有一種放松和自在。例如他在生命最后階段就提前準備好遺書,就差日期未填,而當他覺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填上日期逐一寄給好友來告別。這種人生態度絕對不是像一般教條的念佛者所展現出的人生境界。

肖文:那你覺得弘一為什么出家呢?為什么他沒有和其他很多知識分子一樣投入社會、政治的革命,他正好處在這個時代,卻表現的很不一樣。

成慶:我覺得他的家庭革命已經完成了,他只是不關注社會革命與政治革命,他走出了家庭。他在母親的葬禮上已經完成了他的家庭革命。所以后來離開家庭之后,他去到了日本,告別他的原配,迎接新的生活。

他并沒有投入到左翼或者右翼的思想浪潮當中,可能也跟他本來家境比較好有關系,他很難直接接觸到社會底層的苦,他的生活相對來說還是很優渥的。所以他對社會革命跟政治革命,相對來說比較冷感的。其實這在很多藝術家身上也可以看得到,他們對社會、政治革命天然的不是特別的感興趣。

所以李叔同當時去往了日本,其實完成了他一直追尋的個人的精神出路,所以他是自己生命的不斷的革命者。我們常常講五四運動,其實個人的革命本來是很重要的出發點,最后卻終結于社會革命與政治革命,但是我們現在只看到社會革命和政治革命,而往往看不到個人革命。我們很少看到弘一大師對政治問題的直接表態,所以很難去揣摩他到底怎么看待當時的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

或許他根本就不關注,他只是不斷地出走,這也是近代五四運動的一個核心問題。“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但是他的出走,最后是完全地走出家庭,走向了出家的生活,不在生活在傳統的家庭關系中,也不在傳統的社會關系中。

從一般人的眼光看來,這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價值的一個非常大的反叛,因為中國人最為重視家庭價值。在傳統社會里面,出家會被看作是“自我的放逐”。 但是我覺得弘一對家庭關系有一些天生的免疫。當他告別母親之后,他已經開始告別家庭,他的“出家”其實不能從西湖邊講起,而應該從他母親的葬禮開始說起。

當時五四對于家庭的反叛,還有另外一條浪漫主義的線索,比如徐志摩就是這樣的代表,以自由愛情為核心去抗衡以家族倫理為主軸的家庭關系。比如常提“自由”的胡適就沒有完成這個意義上的“出家”,但是弘一的出家,其實代表了那一代人走出家庭的邏輯。

所以我們要結合當時五四時代對于家庭價值的懷疑與批判去看,弘一的出家就顯得容易理解,他是一個受到傳統家族倫理關系傷害的人,我們不能用現在的觀點去評判他。

肖文: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他對這個時代到底有什么樣的影響?

成慶:弘一在這個時代似乎是一個很悖論的形象,很多人都知道弘一,也都在談論他,似乎他的影響非常大,但是仔細去看,他的影響又非常小,非常小眾。因為從他的專長來講,研究律學的也少,少之又少,也很少有人去專門弘揚弘一大師的律學。

雖然他的書法很有名,但是他的真正的精神所產生的影響,其實又是很微弱的,很少有人接著他這條路走下去。而一般主流社會對于弘一的理解,基本上還是作為一個在入世/出世當中尋找精神平衡的符號而已。

比如當自己失意的時候,或許會想一想弘一,但是當自己得意時,大概只會想想前半生的李叔同,我們內心里往往是這樣構建精神蹺蹺板的,也就是出家前的李叔同跟出家后的弘一之間的這樣一個蹺蹺板,我們根據自己的需要去挑選對他的認知。所以從弘一的形象,可以像鏡子一樣反映出這個時代的一些精神特征。

但是我認為,其實弘一應該重新成為一個入口,一個通往佛學的路口。因為從一般的角度來說,這樣一位高智商高領悟力的人,為什么會對佛學如此的青睞有加?

他不是一個燒香的信徒,也不是一個盲從的教徒,他對佛學研究的興趣以及對生命實踐的落實,我覺得是年輕一代可以跟他交接的地方,也就是提醒我們可以重新來看看佛教思想對于對現代人的意義。

所以今天當弘一的名字一再地浮現在公共領域里,應該問的問題是:弘一大師理解的佛教到底是什么?他應該成為一個契機,否則的話,我們再怎么紀念也是表面的上的。最后依然是,他自然是弘一,而我們也只是我們而已,我們永遠不可能走近他,只能在外面看著他的身影。

(成慶:上海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主要關注中國近代佛教思想史與明清禪宗史。)

    責任編輯:韓少華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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