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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瑜蓀︱回憶幾位指點我學習竹刻的前輩
在學習竹刻過程中,我找到的第一位老師是楊為義先生,他自號拙翁。當時,拙翁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從事瓷刻研究和創作。
說起拙翁,很有傳奇色彩。他是一位微刻大師,曾經把毛澤東與印尼總統蘇加諾握手像縮刻在一方高六點五公分、寬僅一點二公分的象牙印章身上。背面刻蒼松三株,余隙又刻了蘇加諾在北京機場的講話,共四百零八個字,真是鬼斧神工。在蘇加諾訪問上海時,此牙章作為珍貴禮物由中國政府送給了蘇加諾。
能刻這樣精微牙刻的工藝大師,讓人想不到還是一位摔跤名手。他年輕時體格壯健,膂力驚人。1956年,在全滬摔跤觀摩賽中獲甲級冠軍,并任精武體育會的舉重指導。當時的上海報刊都登過他的照片,是轟動一時的運動健將。后來成立上海工藝美術研究室,他應聘擔任了瓷刻工作室研究員。
我能認識拙翁,也是機緣巧合。拙翁很重視民間工藝美術。他對桐鄉的藍印花布很感興趣,并對如何改進提高此項工藝,如何推廣發展,有一整套的想法和計劃。為此,他多次來桐鄉,尋找實現藍印花布之夢的機會。1979年春,我分配進了桐鄉手工藝品服務部,正好有機會認識了拙翁。我向他請教學習刻竹的方法,承他熱誠指導和幫助,把我領進了竹刻藝術之門。而拙翁本身也是一位刻竹高手。
是拙翁陪同我去上海博物館工藝部庫房,觀摩欣賞了明清及近現代館藏竹刻精品,并為我講解了竹刻欣賞的有關知識。是他帶我進入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的竹刻工作室,讓我看到了刻竹所需的工具和刀具,以及對場地、環境的要求。也是他借給我一本可以認識和學習竹刻的書籍,即金西厓著、王世襄整理的手刻油印本《刻竹小言》。對我而言,這是一本十分珍貴和重要的竹刻著作。從此,我才知道了金西厓、王世襄的大名。
我能直接和王世襄先生聯系,并得到他的指導,卻是十多年后的事。其中的過程充滿了巧合和驚喜,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這還靠了一個關鍵人物——王子野先生。
《刻竹小言》是由王世襄整理的金西厓1948年的著作。王老在“文革”后期整理完畢,因無法正式出版,只能手刻油印了數十冊,僅在極小的圈內贈送流通。我從拙翁處借到后,就手錄了一份。好在行文簡練,僅數萬字,一個星期就抄錄完畢。從此,就將其作為我學習竹刻的教科書,邊讀邊操作實踐。
《刻竹小言》瑜蓀抄本1980年4月,王老在《刻竹小言》基礎上,增加了自己歷年所寫竹刻研究和介紹文章,編成《竹刻藝術》一書,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王子野先生作序。最可喜的是書中增加了大量竹刻圖片。這對我的竹刻學習起到了很大的幫助。
王世襄題《容園鍥簡圖》我雖沒有和王老聯系,但他和其舅金西厓的竹刻著作,從一開始就是我學習竹刻的“老師”,并從此密切關注起王老有關竹刻的文章,只要見到,就全部收存起來,作為學習之用。因我知道,王老是做學問的文博大家,十年浩劫已耽誤他很多寶貴時間。而我尚在初學階段,不能輕易去當面討教,生怕打擾了他的著述計劃。只想在竹刻學習上進步到一定程度時,再考慮去晉謁師門。
1987年12月,文物出版社出版了《中國美術全集·工藝美術編·竹木牙角器》分冊。1989年1月,我買到了這本精美畫冊,其中“竹刻”部分即為王老所編。我在閱讀王老為此書所寫《竹刻總論》一文時,在一條注釋中讀到了《竹刻藝術》已增訂再版為《竹刻》的信息,心為之一震。于是開始到處覓購《竹刻》。半年多過去,卻未能找到此書,向書店詢問,均無《竹刻》一書蹤跡。
十分無奈之際,我便萌生了求助詢問作者之念。正巧在《徽學會會員通訊錄》中,見到王子野先生的通訊地址。竊以為,王子野先生是該書“序”作者,一定知道何處能購到此書。
子野先生曾任人民出版社社長,是資深出版家、翻譯家、評論家。“文革”期間與王世襄同在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勞動時,就地取材,業余刻竹筆筒自娛,亦善書法、篆刻,故能為《竹刻藝術》一書作序。我于1990年2月致函子野先生:自我介紹學習竹刻過程;表達盼讀《竹刻》之心愿;求助指點郵購此書之方法。并附去拙刻拓片、照片,以示自已學習竹刻之程度。
正在等待子野先生回復之時,1990年3月中,突然收到了王世襄先生的來信。這一意外驚喜,讓我興奮不已。原來是子野老收到我求助信后,因新發現了一位竹刻愛好者而十分高興,趕忙將我的信拿去告知王老。于是王老親自回信,說明《竹刻》書稿還擱在出版社的無奈狀況。但因此提前完成了我拜認師門的過程,且是以這樣的形式,實在是無法預料的。為此,我的竹刻學習,一下子多了兩位權威的指導老師。
任小田,號醒翁,又號十硯樓主人,為海鹽書香世家。擅篆刻,亦精刻竹,是西泠印社中人。任氏一門善畫魚,尤擅畫餐條魚,人稱“任餐”。而小田先生尤以擅刻餐條魚名聞藝林。“文革”中,任家遭受沖擊。在門庭冷落之際,我曾去武原拜訪小田先生,得見其面。故我學竹刻,第一個想到的即是小田老。承他熱心支持,愿意來桐指導,只因他年高體弱,未敢去接。很可惜失去了向他學習“餐刻”技法的機會。
任小田刻“餐條魚扇骨”拓片胡天如名山,蘇州評話名家。1959年,應邀組建嘉興南湖評彈團,任團長,即以“鴛湖館”為齋號。因胡先生又是一位書畫家,擅畫仕女,尤好文玩古物,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很高修養。我因喜聽其說書,得與相識,學到不少文藝知識。“文革”中,先生無法正常演出,只能以書畫自娛。后來他自行聯系好蘇州工藝美術廠,正準備轉調,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回嘉興恢復評彈團,仍任團長,又兼曲藝家協會主席。
胡天如畫“梅花并詩”臂擱拓片胡先生知道我學習竹刻,非常高興,大力支持。每來信總熱情鼓勵,拳拳叮囑。有所請教,必詳為解答,還為我畫過不少竹刻圖稿。
我遇到的這幾位前輩,都如業師一般給予我耐心的指導和熱情的鼓勵。我自然感激于心,對他們一直懷著“立雪”之敬!
王子野1990年3月16日函
瑜蓀同志:
收到你的信又拜讀了你的大作,非常高興,謝謝你的好意。你的竹刻很有功力,很有書卷氣。子愷的筆意你能充分表達出來,真不容易,佩服之至。我送給世襄先生請教,他也很贊賞,而且很快給你去信了,不知收到否?
我十五年前從湖北干校回來,久已不搞此道了。一來工作忙,二來北方沒有竹刻材料,想搞也不行。這十多年來,業余愛好以學書為主,也刻刻圖章。字沒寫好,但求索者不少,我是有求必應,不怕獻丑。
隨函贈送一張條幅,借答雅意。 祝
健康長壽!
王子野
(1990年)三月十六日
王世襄1990年3月9日函
瑜蓀 同志惠鑒:
日昨獲見您寄子野先生函,附竹刻照片及拓片數紙,陰刻及留青已大有基礎。深喜治竹藝苑又多一位健者!今后倘從多種技法及自創畫稿上下工夫,定能有大成就。只是此道知音太少,只堪自怡悅耳!頻年與海內幾位竹刻家有書信來往,不保守而愿交流者亦有人在,如愿通訊可為介紹。
拙編《竹刻藝術》已增加數倍材料,易名《竹刻》。脫稿已三年有余,送至編輯處竟被擱置兩年。到人美出版部又壓一年,今年能否發稿尚未可知。總之書價高而知識分子收入太低,是出版難之主要原因。今后倘出版,定當函告。去年出版之《中國美術全集?竹木牙角》卷,其中竹刻部分亦出拙手。實例全部彩版,與《竹刻藝術》極少重復。唯定價太昂(每冊一九〇元),桐鄉縣恐難借到,估計杭州藝術院校及京滬大圖書館皆有藏書也。匆此即請
大安!并祝刻竹興趣日增!
王世襄
九〇年三月九日
楊為義1979年3月15日函
小葉同志:
你這次來滬,因時間太短促。雖然借到了《浙江民間籃印花布》一書,但未能一一詳為分析其中藝術性特佳,及某些不足之處,當如何改進使之節奏感更為加強,更為悅目賞心。
竹刻方面雖有幸及時仔細欣賞了明、清及近代最精之竹刻臂擱,并做了一些較深入之講解。但對具體用刀之法,尚未詳談和示范。更未能直接看到你的實習,以便及時具體指導、糾正不妥之處。希你們下次如來學習,要充分考慮時間,這樣學得可以踏實些,可以少走彎路。
上周六本室后勤工作同志已為我打開抽斗。她們遍尋不見金老著之竹刻書,希我速找出還之。故望見信立即將該書包好,以掛號信妥為寄至我家,至要!至要!我不日將訪金老,他早擬送我一本,得書后即寄你一抄。
祝
藝祺!
拙翁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五晚
注:
金老:即金西厓
金老著之竹刻書:指金西厓《刻竹小言》一書。
拙翁:楊為義之號。
任小田1979年1月18日函
瑜蓀 同志:
頃接手書,甚慰。悉你現已調至工藝美術公司工作,甚好。承詢刻竹問題,略談如下:
刻竹木器如扇骨子、筆筒、臂閣之類,須用淺刻,刀口要薄。畫面上碰有石頭、樹木,須用一斜一正刻下去,底要麻布,不要刻光,否則便不雅觀。
竹上刻書畫,也是祖國固有特產。美術公司對此可以發展起來,可作外銷或供國際友人。也是一種文化交流。
如刻扇骨須要向王星記定做水磨骨。照現在市上出售竹骨,粗糙難刻,是不適用的。
你想先用竹片試刻,竹面上的皮不要刮去。新鮮毛竹片只要用舊砂皮磨磨即可,總之皮不要磨去。
關于刻竹資料,書籍以及從前每年刻成扇骨拓本,在“四害”橫行時抄家統統抄了,現在已一無所有,言之可惜!
你公司領導如需要我到桐鄉幫助幾位搞刻竹藝術,那當然可以。只要有利于四個現代化,有利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事業,就要做。
刻竹藝術也是祖國固有藝術,歷來同印章一樣重視。如您處需要的話可在陰歷三四月天氣和暖,可來桐鄉介紹給你,也是自已應盡之責。匆匆作復,晤后面談。如晤劉、岳兩同志,請代候。此致
敬禮!
任小田啟
1979.1.18
胡天如1987年9月3日函
瑜蓀硯友如晤:
寄來《東海》書刊收到,拜讀大作十分敬佩,文筆流利,敘事奇突,甚有次序。其中不少內家語,如名畫怕遭人見,唯恐流傳有人覬覦,君子不奪人之愛世上能有幾人哉。今又獲來書,囑畫竹林七賢圖及梅花圖,今繪就寄上,所題恐不得宗旨,望勿嗤鼻。
足下從事刻竹,能有此一技之長,日后必成大器。吳門清遜咸同時,沙山春師馬根仙善竹刻,民初吳江龐仲經、吳門王石香,現代海鹽前輩任小田等,如年輕若君者真鳳毛矣,希君勉之。
吳門張玉元來鴛湖館,忽見足下竹刻,大加贊揚,囑余寄上《黃山印譜》一冊,央刻三幅之二。余認為金魚及虎丘塔勾線模糊,能將張謇一聯贈之如何。如工作忙碌可來函拒之。望君裁定可也。此余受人之托,萬分為難耳。
余撰聯及記識二幅,如不切宗旨希來函告余可重書。叨在知己直言無諱可耳。馀言后述。此頌
文祺!
胡山
(八七年)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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