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雙木（建筑戲劇籃球的雜交愛好者）

小時候看《千與千尋》，覺得那是夢一般的世界；現在再看，想要去琢磨宮崎駿是如何把這個神隱世界通過鐘樓、街道、長橋、燈火……具體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1st

神隱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分界，在我們第一印象中是那條漆黑的甬道。其實由好幾部分組成：中式寺廟的外墻——漆黑甬道——西洋教堂內部——日式鐘樓。

中式、西式和日式，雜糅貫穿了整部《千與千尋》的建筑風格。我們之所以不覺得混亂，是因為宮崎駿用各種場景切換、材質和色彩的組合，讓這三種風格達到一種精妙的平衡。

先來看入口處的寺廟外墻。

這種大面積使用紅色，一般常見于中式宮墻和寺廟。但是千尋父親一摸鐘樓外墻，就摸出是用灰泥糊的，還說「這建筑蠻新的嘛」。

灰泥其實是一種西方環保涂料，從歐美市場發展起來，最早起源于意大利等地中海火山發達的國家。可見在那段時期，西方材料在日本的流行程度。

走過那條漫長又漆黑的甬道，千尋一家到了鐘樓的內部。跟外面看到的古典中式不同，內部是西方教堂的模式，使用了彩色花窗和十字拱吊頂結構。

十字拱起源于古羅馬，只需四角支柱支撐，頂替承重墻，釋放了建筑的內部空間，使得空間更加高大開闊。

西班牙 El Azul Estudio 利用建模和渲染技術，還原影片多個經典場景，我們可以來看一下，把動漫版本復原成現實畫面，會是什么樣子。

走出這個教堂室內空間，回頭看，會發現自己走過的是一棟鐘樓。而且是傳統日式風格的鐘樓。

日式的屋頂、唐破風、日式木格扇窗；唐破風下面的歐式大鐘也被東方化，并用傳統日語來替代阿拉伯數字。

唐破風是一種裝飾用的部件，形狀兩側凹陷、中央凸出，呈弓形，類似雨棚。「唐」不是指唐朝，而是特指東方國家，是否來源中國其實還存在爭議，因為中國古代此類型的實物比較少，在古畫中也很少描繪。

在日本，唐破風被發揚光大，并已成為日本建筑的一種標志。日式破風大致分四種：入母屋破風（像我們的歇山頂）、千鳥破風、切妻破風和唐破風。

宮崎駿借千尋父親之口吐槽：「90 年代到處都在開發，經濟泡沫后大家都倒閉了，這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類似這種偏遠鄉村的旅游開發項目，在日本泡沫經濟之時也被當作具有極佳收益的休閑旅游資源，被炒到高價。

2nd

鐘樓的風格雜糅只是一個熱身。我們會在接下來的影片中看到更大規模、更令人驚艷贊嘆的中西日三種風格混合的建筑設計。

最有代表性的是在油屋頂層、湯婆婆的住處。

湯婆婆住所大門前，兩排巨大的景泰藍花瓶，像守衛一樣佇立著。有多大呢？對比一下千尋站在花瓶下，才勉強到瓶肚。

中式花瓶往前一步，恰恰是石材砌成的高墻、碩大的拱券門、高聳的多立克柱。古典中式和古典西式兩種風格的碰撞，就是因為花瓶的大尺寸，抵消了兩者之間的違和感。

想象一下，如果是正常尺寸的花瓶，僅僅作為門口的裝飾，是不是不倫不類，甚至有點可笑？

景泰藍是紫禁城中的皇家珍品，本就少見；拱券門下紅色大門緊閉，石階微微抬高；日式壁燈燈光昏暗。這三者一起塑造出一種神秘、森嚴的氣氛。

兩道拱券之上，特寫了一個鷹狀徽紋，徽紋中央標有「油」字。湯婆婆很有企業 VI（視覺識別系統）的意識，這個「油」字以各種字體、各種材料、各種形式出現在油屋。

▲ 入門墻壁上，石雕的「油」logo。

▲ 油屋外墻上，旗面上的「油」。

▲ 地面上、地毯上都寫著大大的「油」。

▲ 湯婆婆住處室內墻壁上，平鋪代替了壁紙的「油」。

▲ 湯婆婆住處走道中，銅雕的「油」。

湯婆婆有一個法術，就是披上黑色披風之后，能變成人頭鷹，在空中飛行巡視。所以把「油」字放在鷹肚子上，好像是理所當然的象征了湯婆婆對油屋的所有權。

但如果你很敏感的話，應該已經發現了：這個徽紋跟美國的國徽（白頭海雕）驚人地相似。

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便開始向西方國家學習，二戰之后越加依附于美國，在很多方面都深受其影響。湯婆婆代表了日本西方化的一面。

推開門走進去，前半部分還尚有中式元素：龍紋花瓶、唐卷草壁紙。越深入，越像是進入西方皇室：水晶吊燈、墻上掛著的大幅肖像油畫、美式沙發凳、大理石地板、墻上黃金般的裝飾走線……

在湯婆婆的魔法召喚下，千尋快速來到了她的私人起居室。因為如果讓千尋自己摸進來的話，膽小的千尋可能會在偌大的宮殿中迷失。

壁爐上的柱子是縮小版的「愛奧尼柱」，柱頭像盤起的發髻。這種柱式源于古希臘，是希臘古典建筑的三種柱式之一，因整體纖細秀美，又被稱為「女性柱」，代表女性的優雅高貴。

▲ 湯婆婆或許想通過這樣的裝飾來凸顯自己身為女帝王的高貴，在宮殿內很多地方都用了這種柱式；但實際上，這與她的氣質是完全背離的。

到了白天，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湯婆婆房內的布置。

室內用的柱子是希臘的科林斯柱，比愛奧尼柱式更纖細、柱頭裝飾性更強，像盛滿花草的花籃。但湯婆婆宮殿內的科林斯柱似乎簡化過了。

地上鋪著大片地毯，屋內隨意擺放的美式沙發，頂到天花板的大書柜，這些都是很經典的西風裝飾。

嬰兒房的裝飾，也是清一色的西方設計。壁畫繪制的是阿爾卑斯山景，穹頂裝飾、墻壁和地面的軟包……這個嬰兒房是想將西方國家中經典的裝飾設計都硬塞進來。我們完全能想象湯婆婆對孩子未來的成長規劃。

3rd

與湯婆婆富麗堂皇的宮殿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像貧民窟一樣的油屋員工宿舍。

員工宿舍有兩層，被安置于油屋底部，懸崖一側，看起來像是一個突兀的閣樓。這樣位置混亂、大小不一的閣樓，我們猜測，或許是生意太好，員工增長，湯婆婆在原來建筑主題的基礎上，后期加建的。

員工通道就相當于公共空間，衣服、被子、毛巾都晾在此處。仔細看，這里還配置了一家理發店。

但跟頂層宮殿的西式設計不同，這個底層空間卻保留了最淳樸的日式風格：木格子窗的推拉門，統一淺木色的木制結構。

寢室內部也依然是傳統日式。

「視點低」是和式室內的重要特征，所以寢室內的家具都很低矮；室內裝飾會較為簡潔，色調單一，多以淺木色為主。

和室住宅中常將實用性家具布置在中央，這可使得空間更加自由；家具移開后，就可以席地而睡。這是和式風格的一大傳統特色。

▲ 移開家具后的寢室成了一個大臥室，這個小屋子中竟睡著二十多人，類似我們熟悉的「大通鋪」，翻身都成問題。旁邊還掛著衣物和毛巾。

員工宿舍再往下走，就是鍋爐房，由鍋爐爺爺負責調制客人的洗澡水配方。

這個房間常年只有鍋爐爺爺一人，睡在這里，吃在這里；只有小玲會來給他送飯，還有煤球給鍋爐加炭火。

4th

鍋爐房通過一扇低矮的門，和地下走道連通。走道燈光昏暗，堆滿雜物。通過電梯后，環境馬上一變：進入油屋的服務區。

服務區可大致分為三個區域：一層洗浴區，2-3層為休息區與宴會區，4層則是尊貴的 VIP 包廂區。

這幾層服務區的色彩運用是極為豐富的。走廊的圍欄以及柱子，用的是紅黑兩種色調的木飾。紅色木飾有中國唐風，而黝黑色木飾則是日本獨有的裝飾。

往中庭高處看去，可以看到豐富的藻井天花板、西式吊燈。

天花板的每一塊方格成為一「井」，因為用花紋、雕刻等填充，所以稱為「藻井」。大廳中的藻井，用了金色打底，在明亮的西式吊燈印襯下熠熠反光。這種中式和西式、古典和現代的結合顯得十分和諧。

另外，藻井和西式吊燈二者在唐破風屋頂面前，尺度很小，最多算個點綴品，都是在為傳統日式大澡堂服務。

來油屋消費的客人，都是各界神怪。不僅客人的形象還原了很多日本怪志文化，連油屋的裝飾上也采用了很多神怪圖譜。

在我們看來，這是神怪；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在前來消費的客人眼中，這些移門、墻壁上的肖像，說不定正是他們世界中的明星和偶像呢。

宮崎駿本人曾在采訪中說過：「在我爺爺的時代，神明被認為是無處不在的。樹、河、蟲、井都有神。但是到了我們這一代就不再相信這些了，即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原來那種因為神明無處不在所以我們應當對任何事物都報以尊敬的態度。」

另外一大傳統文化，便是泡澡。泡澡是浸透到日本人生活里的文化。

在《千與千尋》中，我們可以看到各種泡澡的場景——

▲ 直接曝露在大廳里，用圍擋隔開，應該是油屋的最低消費。

▲ 可以選擇幾個人泡在一缸子里。浴缸的材質也會有所不同。

▲ 也可以選擇這種有附加服務的單人泡。

▲ 還有河神的超尊貴藥浴。

泡澡文化還帶動了洗浴類產品的發展。甚至日本洗浴產業的負責人還在 2015 年 7 月發表過聲明：要為日本的「泡澡」文化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

湯婆婆的浴室里放著四腳浴缸。這在日本是很奢侈的搭配，因為尋常人家里使用的都是整體衛浴，浴缸一體成型。

5th

最后，我們從整體上來看一下宮崎駿爺爺所創造的異世界。

外觀上來說，唐破風屋頂、木格子窗、木結構的明顯符號，這些都足以展現這個建筑是傳統的和式風格。

具體到每一個部分，湯婆婆的樓層以西方風格為主，大量采用石材（西方材料）、混凝土（現代材料）。在外墻部分的混凝土，也被涂成了東方紅。

內部，根據功能劃分，可分為四個部分：最底層的鍋爐房，B2-B1 層的員工宿舍，1-4 層的客人區，最頂層的湯婆婆宮殿。

不同樓層中場景的轉換，很多是通過電梯、樓梯實現的。這也是我們不會覺得各種風格互相排斥的原因之一。

電梯是聯通整個油屋的關鍵通道，分為員工電梯與客用電梯。

通往鍋爐爺爺房內的簡陋電梯，就是員工電梯。

▲ 小玲就是用這個電梯帶千尋去到 1 層以上的洗浴區域。通道很矮，完全沒有為員工通行考慮。

從地下通道進入洗浴區之前，昏暗和華燈交替，已經給了我們場景轉換的心理暗示：接下來的室內建筑風格會有改變。

有電梯是單行的，只下不上。要搭乘前往 VIP 區域（4樓）的電梯，需要通過聯橋換乘。

每一部電梯的裝飾都有不同：祥云、修竹。但統一是和風。

一直到五層，湯婆婆的宮殿層，電梯門口就預設了兩根低矮的多立克石柱，暗示我們這里的室內建筑風格即將發生轉換。

除了電梯，影片中還有兩處直達的通道：一處從入口往下，直通鍋爐房；一處從地下往上，直通湯屋頂層平臺。

兩處通道的區別在于，通往鍋爐房的棧道，木板搭建，窄小破舊，在整棟屋子的墻外；而通往頂層平臺的通道，是石梯，在室內，而且還有少許簡單的裝飾。

宮崎駿爺爺所創造的這個異世界，和當時的日本社會現狀是相似的。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一直受到西方國家文化的影響，很多事物都慢慢脫離了日本傳統的軌跡。

但是植根于骨血中的傳統力量是強大的：河神清洗了身體內的工業垃圾，白龍最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千尋和爸媽一起回到了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