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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英國只有兩大島,為何叫“英倫三島”
漢語中習慣將英國稱為“英倫三島”,在文學作品中所見尤多,雖然使用廣泛,卻不免讓較真的人感到困惑:“要說是三島,那么是哪三島?”——眾所周知英國只有兩大島。對此有種種解釋,如認為“三島”還可加上馬恩島,又或是由英王的三個領地(根西島、澤西島、馬恩島)泛指英國,其中最流行的一種觀點則認為:“英倫三島”并非指三個島,而是指不列顛島的三個部分。百度百科的“英倫三島”詞條就斷然認為:“‘三島’無疑是指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的結合。就連英國國旗,也采用三地的旗幟交疊而成。看來過去是由于不懂歐洲地理,想當然誤為‘三島’,到后來習非成是,甚至東、西洋‘三島’相提并論。這里的所謂島,已經不再是島嶼的意思了。”
這個說法的麻煩之處在于:它完全不符合漢語的習慣,沒有證據表明“三島”可以理解為同一個島的三個部分。其余幾種解釋也都不免失之穿鑿,與此同時,它們卻又都斷然宣稱這個“錯誤”是因古人對海外地理的無知造成的。其實這些說法本身才是有問題的,是現代人在強解古人。維基百科的“英倫三島”詞條認為,“它很可能是早年清代對于英國仍欠缺正確了解時,所形成之詞匯,并沿用至今。在英文中,事實上并沒有與‘英倫三島’相對應之概念或語詞。”這至少點明了一個事實:所謂“英倫三島”完全是一個中國式的說法,也只能從中國文化入手才能理解它的生成。
為什么是“三島”?
中國人對英國的了解,始于明末西方傳教士東來。1623年,耶穌會士艾儒略在杭州刊印了《職方外紀》,描繪世界五大洲地理,其中就明確記載歐洲西北海有“諳厄利亞”(英格蘭)和“意而蘭大”(愛爾蘭)兩大島和許多小島。把英國稱為“三島”的說法,最早見于雍正八年(1730)陳倫炯著《海國聞見錄》,其中稱“英機黎一國,懸三島于吝因、黃祁、荷蘭、佛蘭西四國之西北海”。值得注意的是,該書附圖中對英國卻只畫了兩島。1820年,曾在海外漂泊十四年之久的廣東梅州人謝清高整理出版《海錄》一書,成為中國人講述西方世界的第一部著作,其中談到英國時也引用《職方外紀》稱之為“乃海中二方嶼也”。
《海錄》影印版為什么明知是兩島卻說是“三島”?簡單地說,“三”在此是虛指而非實指,不必限于三。此類事例極多,汪中《釋三九》一文旁征博引,將“三”的實指和泛稱用法分為實數與虛數,實數指稱具體的數量,虛數則代表“多”或“極多”。岑仲勉也舉出“三月不知肉味”等語,表明古漢語中“各種事物,往往說作‘三’數,實際上都不一定真是‘三’數”。佛經每舉五百之數,泛言其多,也出于同理。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數字對古人而言,并不僅僅是計算符號,還常蘊含著深刻的隱喻意義,具有神秘的原型意義。這是人類社會的通則,不獨以中國文化為然,只不過不同文化中的“圣數”不同。例如兩河、希臘、西方文化則特別推崇“七”和“十二”,《舊約圣經》的字里行間滿是圣數“七”:上帝創世用了七天、挪亞方舟上的動物均要帶七公七母,或“若殺該隱,遭報七倍;若殺拉麥,遭報七十七倍”,其例不勝枚舉。十世紀的阿拉伯學者馬蘇第在《黃金草原》中舉出希波克拉底的話宣稱:“本世界的所有事物都必定要以7這個數字為基礎。有7顆行星、7個氣候帶、一周7日。人生被分為7個階段。”他被公認為當時最杰出的地理學家,對歐洲各國都有詳細、準確的記述,是第一個確認巴黎為“法蘭克人”首都的穆斯林作者,且清晰地列舉出了法國國王的系譜,但他卻又說“大不列顛”(Britanya)是由十二個島嶼構成的。這個乍看不可思議的“低級錯誤”,是因為“十二”具有特殊的意義——在很長時間里,中東和歐洲都盛行十二進位(英語中至今保留這一痕跡),“十二”被視為一個循環的極數,是宇宙規律的象征數,因為一年的時間循環正是十二個月。
德國學者恩斯特·卡西爾在《神話思維》中闡釋了這種世界觀:“在神話思維中同在其他領域中一樣,數充當一種首要的、根本的形式。”這意味著,宇宙中的一切形式都是以這些數字為基礎的,古希臘、古印度之所以有“四大元素”說,就是因為“凡是把北、南、東、西看作世界基本方位的地區,這種特定的劃分通常也充當世界及世界過程全部構造的模式和原型。于是四成了無與倫比的圣數,因為四準確地表達了每一特定實在與宇宙根本形式之間的這種關系”。
《神話思維》在中國文化中,也有一系列神秘數字規范著人們的思維與想象,但將哪些數字視為圣數,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甚大——“四大元素”在中國則是“五行”,因為在中國文化中,“五”被視為“陰陽交午”之數。作為氣化宇宙的范型,“五湖四海”、“三山五岳”是至今仍在流布的習語,“三”與“五”之數及其周期被視為宇宙不變的構成元素與規律,代表著一種理想化的模式,所謂“天有三辰,地有五行”(《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漢書·律歷志上》說得更明白:“太極運三辰五星于上,而元氣轉三統五行于下。其于人,皇極統三德五事。”其中“三”又是道教中特別重視的神秘數字。在這樣一個構造中,海外的“三神山”是一個固定的原型。至遲在西漢初年,這一海外仙山傳說就已深入人心,《史記》載漢武帝為求仙而造建章宮,宮中有太液池,“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以象海中神山”。這一神話發展到東漢魏晉時期,已成為固定的洲、島空間模式,具備樂園仙境性質,并增衍出更豐富的意涵,成為中國文化中的經典符號。所謂“海上有蓬萊三島,則帝王所都,仙圣所宅”(宋徽宗《艮岳記》),乃是人所共知的說法。
深受這種文化熏陶的古人,很自然地會設想海外有“三島”的存在,因為這就是他看待世界的基本模式。《西游記》的第一回開篇就說:“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喚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蒙判后而成。”這里所謂“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都是蓬萊神話中的習語,后文又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第二十八回),也是同理。《警世通言》中則以道教的口吻,明白無誤地說到“超凡入圣,謝絕塵世,以歸三島,故曰神仙”。連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越南禪宗,都有“西天三島”的說法。
在這里,“三島”是一個固定搭配,身在這一傳統中的人都理解其隱喻意味。宋楊萬里《薌林五十詠·百花洲》有“更兼薌林中,三洲是三島”;元人許楨《漁家傲》詞則有“水中三嶼如三島”一句,如果不了解三神山的典故,僅從字面含義看,這就成了令人費解的同義反復,猶言“三島是三島”了。也是在這樣的文化心理下,但凡談及“海外仙山”,中國人的自然反應都是“三島”。
從很早的時代起,中國人就開始將這“三島”的想象投射到海外地理上,而最經常成為投射對象的,則是東鄰日本。李白在《哭晁衡卿》中,就已將日本隱喻為蓬萊仙島:“日本晁衡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自此,這一直是慣用的想象,故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校補記第七條里說:“昔友人言,日本有楊貴妃墓,曾見其照片。日本受中國文化甚深,白樂天詩尤具重大影響。《長恨歌》既有:‘忽聞海上有仙山’之句,日本以蓬萊三島之仙山自命,此與彼國熊野有徐福墓者,正復相似,自可不必深究也。”
稱日本為“三島”,自此便成為一種固定的隱喻,雖然晚清時已明知日本全國由四大島構成,但在文學性的語言中,“三島”仍是對日本的雅稱。如秋瑾《日人石井君索和》詩:“詩思一帆海空闊,夢魂三島月玲瓏。”1908年段獻增著《三島雪鴻》,記述的也是其日本游歷。1909年湯壽潛上奏《存亡大計標本治法》,倡議聯美排日:“日本蕞爾三島,無日不謀展足大陸,常欲結我以自固。日本不甚富強,常汲汲于依靠中國以自存。”梁啟超《愛國歌四章》也有“英日區區三島尚崛起,況乃堂矞吾中華”一句。從湯壽潛、梁啟超行文語氣也可看出,“三島”在此甚至已不算是美稱,只不過是普通代稱,甚至成了蔑稱。
另一種常見于明清文獻的說法,則是將琉球群島稱作“三十六島”,如清初徐葆光《奉使琉球詩》卷二《舶中集·琉球三十六島圖歌》:“琉球彈丸綴閩海,得此可補東南荒。”相傳琉球還有三十六姓原是福建移民。晚明著名海盜王直,寓居平戶,號稱“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籌海圖編》)。琉球群島現有60多個有人居住的島嶼及400多個無名小島,平戶一帶的島嶼也不止三十六個,為何剛好要說成是三十六之數?原因很簡單:這在中國文化中也是一個常用的神秘數字。宋代以后的道教經典(如張君房的《云笈七簽》卷二十七)有所謂“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說法;《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則由“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組成;在明清小說中,所謂“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樓”也是形容街市繁華的常用語。《西游記》第七十五回,孫悟空在獅駝山被吸入一個二尺四寸的缾內,須三十六個小妖來抬,“怎么用得三十六個人抬?那缾乃陰陽二氣之寶,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數,才抬得動。”
值得注意的是,漢語文獻中最早將英國稱為“三島”的《海國聞見錄》一書中,前文還有這樣一句:“自對馬島而南,寅甲卯東方一帶七十二島,皆日本倭奴之地。”不難理解,對作者陳倫炯來說,“七十二島”除了文化象征意義之外,僅是泛稱其多,猶如現在說“千島湖”,不必然剛剛好是一千個小島。當然,如果是現實中的島嶼,中國詩文中也會用實數,如康熙帝題寫鄭成功的著名對聯:“四鎮多貳心,兩島屯師,敢向東南爭半壁;諸王無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此處“兩島”乃實指鄭成功當時駐軍的廈門、金門二島,但每當人們要表達“海外仙島”這一隱喻義時,則通常都只說“三島”而不可能說“兩島”。
對這樣浸淫在傳統文化中的人來說,其內在意味原本人所共知。直至晚清,林則徐在《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詩種提到“風濤回首空三島,塵壤從頭數九垓”,其中的“三島”仍是“海外仙山”這一本意,頗堪玩味的是,現在這卻常被誤以為是指“英倫三島”。對時代更早的陳倫炯來說,“三神山”是再自然不過的文化符號,由此也就可以理解,為何他明明在地圖上將英國畫成兩個主島,卻要稱它是“三島”——因為在中國文化中,海外仙山通常都是“三山”,偶爾是五個,但絕不能是兩島或四島。
神話思維的邏輯在解釋“英倫三島”一詞的由來時,常有人認為這是由于前人對英國地理知識的欠缺造成的。這乍看不無道理,其實卻大謬不然。因為我們認為英國只有兩大島是一個經驗性的事實,但對深受神話思維影響的人們來說,“三島”卻是先驗性的存在——也就是說,不是先看到三個島,再照此統稱,而是反過來,先歸納出一個宇宙的基本范型和元素,現實中的島嶼必須符合這個理想模式。到了后世較為理性化的時代,于是就會出現困惑,或竭力去解釋是哪三個島,為此聚訟紛紜。
這樣的思維模式,在不同文化中均可見到,而在中國,一個關鍵的時期是從戰國中晚期到西漢初年的轉折。研究中國思想史的美國漢學家艾蘭認為,中國軸心時代哲學沖動的一個重大特征,就是將相關體系的結構化(systematization of correlative system),例如歸納出陰陽二元系統、五行。楊照認為,這是一種通過羅列整理的方式來掌握復雜現實的傾向,以此統攝紛繁的現象,建構為系統——“五行”由此出現,這“是一個龐大且可以無限擴張的系統,實質上就是將世界上的萬物萬象,都用‘五’來分項統納”。
由于數字被視為宇宙的基本規律,因而不是數字對應現實,而是反過來,現實要來適應數字。《圣經》中耶穌有十二門徒,因為“十二”是圣數,所以不會是十一或十三,即便在猶大叛變后,也還是要補選馬提亞,湊足十二之數。在緬甸,由于人們篤信占星卜卦和圣數八,但每周只有七天,于是人們硬生生將星期三分為兩個半天,以便一一對應八大行星。在中國,為了滿足“五行”之數,甚至可以憑空多出一個“長夏”來湊齊“五季”。王莽攝政時發現天下已有東海、南海、北海郡,卻沒有西海郡,為了湊齊“四海”之數,他在青海湖周圍增設西海郡,“徙天下犯禁者處之”,為增加人口,竟人為擴大犯禁的范圍,以便流放更多人。在代漢之后,為應符命,王莽更重“五”數,分全國為一百二十五郡,置州牧、部監二十五人,各轄五郡。
南北朝時期在中國北方建立政權的非漢族各族被統稱為“五胡”,但正如英國漢學家魏根深所言,當時建立王朝的至少有九個民族,而非五個,那么為何要稱“五胡”?正如陳寅恪引苻堅所言“五胡次序,無汝羌名”,這原指當時流傳的讖緯,是一種神秘性的預言,原本就并不涵括當時所有胡族。王樹民認為“五胡”原只是“五部胡”之意,因為當時活躍的異族只有匈奴、鮮卑、氐、羌四種,只是后人為了對應“五胡”之數,從匈奴中又分出“羯族”來湊足“五胡”之數。對此有人質疑,既然如此,那“后人選擇這些族群的總稱,何以不是名實相符的‘四胡’,而是令人費解的‘五胡’呢?”進而主張“五胡”只是指五個胡人。吳洪琳正確地指出,“五胡”其實只是一種泛稱,不必拘泥于“五”之數,只是“在當時社會上流傳的‘胡人的五德歷運次序’或‘五德歷運中的胡人次序’”,這與所謂匈奴“五部胡”沒有任何關系,也不可能是五族或五人的確指。
《真臘風土記》這樣的神秘思維注重的不是實際計數,而是象征意義。元代周達觀著《真臘風土記》被譽為對古代吳哥文明最珍貴、準確的記述,然而他卻兩次將當地七頭的那伽神(Naga)記為“九頭”:“橋之闌,皆石為之,鑿為蛇形,蛇皆九頭;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勢。……土人皆謂塔之中有九頭蛇精,乃一國之土地主也,系女身。”這恐怕是因為,在中國古代的文化觀念中,數字“九”充滿神秘性,《楚辭章句·九辯章句》:“九者,陽之數,道之綱紀也。故天有九星,以正機衡;地有九州,以成萬邦;人有九竅,以通精明。”我們習慣說的“七竅”,這里也說成是“九竅”。
正因為在這種思維之下,注重的是一個不可變更的理想化原型而非具體細節,因而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在解釋時彼此歧異是常有的事。例如中國自古說“三皇五帝”,但到底是哪“三皇”、哪“五帝”,早在先秦就有不同說法;甚至就連“春秋五霸”這類歷史人物,具體對應哪五人,也是眾說紛紜。作為農業民族,中國人對糧食本該再熟悉不過,但“五谷”究竟是哪五種谷物,也有幾種不同說法,篠田統在《中國食物史研究》中正確地指出:“五谷的提法是由于附會陰陽五行思想而來的。開始并不明確五谷都是指的哪些谷物,根據人、時間、地點其品種也有所不同。”中國自來就有“九州”之稱,但這是指哪九州,據楊寬《戰國史》的歸納也至少有三種不同說法,刨除重疊,實際上共有十一州,但卻都塞入“九州”的模型之中:
日本的九州島,最初于701年劃分為筑前、筑后、豐前、豐后、肥前、肥后、日向七國,但受中國傳入的“九州”觀念影響,后增設薩摩國,713年再分出大隅,遂稱九州。中國雖從海外三神山的觀念出發,稱日本為“三島”,但在日本文化中的圣數卻是八,因而在日本神話中說天照大神讓皇孫推開八重云,降臨到“大八洲”,降臨處高千穗峰以高御座再現,其八角形即隱喻大八洲。“八”既為圣數,也可虛指“大”或“多”,故作為日本別稱“大八洲”(おおやしま)或“八島”(やしま)也可解釋為“多島之國”(多くの島からなる國),本非實指;但到了《古事記》中,已經將之解釋為本州、九州、四國、淡路、伊岐(壹岐島)、對馬、隱岐、佐渡等八島,而《日本書紀》卷一則認為是秋津洲(本州)、伊予二名洲(四國)、筑紫洲(九州)、隱岐洲、佐度洲(佐渡島)、越洲(北陸道)、大洲(山口縣屋代島)、吉備子洲(岡山縣兒島半島)。《古事記》成書于712年,《日本書紀》僅晚八年,但所載八島卻有三島都不一樣,其中越洲、吉備子洲甚至不能算是島,如果說這是由于地理知識缺乏引起的,那就很難解釋為何日本人連本國的八島都搞不清楚,這似乎說不過去。北宋雍熙元年(984),日本僧人奝然入宋,稱日本全國分為五畿、七道、三島,以后直至晚清,中國典籍中凡記述日本地理情況,一律照抄不誤,明代幾乎所有研究日本的書刊均承襲此說。所謂“三島”很可能是奝然受中國文化影響或迎合中國人之說,但因為和“五畿七道”并列,遂又被認為是在此之外另轄的行政單位,嘉靖年間出版的《籌海圖編》乃認為“三島”是指壹岐、對馬、多褹(今種子島),各轄二郡。此說亦為《明史》所本,載入正史。
像“琉球三十六島”這樣的說法,人們還能分辨此是虛指,但“三島”卻很容易被視為實指,到了近代,更被后人嗤為古人地理無知所致。在《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古代史卷中方報告中,毫不客氣地指出:“清代前期中國人對日本的認識幾乎處于停滯甚至倒退狀態,以至直到鴉片戰爭后,徐繼畬、魏源的世界地理名著《瀛寰志略》與《海國圖志》在談及日本地理時,竟然都會犯日本是由長崎、薩摩、對馬三島組成這樣的錯誤。”國人對日本長期了解不足固是事實,但這里所說的“錯誤”卻恰恰是已有一定了解之后,試圖用理性解釋“三島是哪三島”所造成的。
到1877年,何如璋出任首任駐日大使,此前明治政府已于1869年將北海道正式納入管轄,何氏遂將以前中國文獻上的“日本三島”修正為“四島”。這被沈國威贊許為“一個進步”,似乎標志著中國對日本地理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但這倒不如說是對傳統的決裂:從以往神話思維中的海外三神山,轉向了現代理性思維下的地理數字編碼。當然,作為日本別稱的“三島”在文學性語言中并未就此消失,但隨著對傳統的疏離,后人正對此感到越來越困惑不解。在百度上就有這樣的問答——有人問:“誰知道張自忠將軍為什么稱日本為‘三島倭奴’,日本不是四個島嗎?這種基本常識不應該會漏掉的。”答者倒也知道“日本三島是清末民初時常用的對日本的別稱”,但卻又解釋說:“后來隨著北海道的開發,日本就不再是三島而是四島了。張自忠將軍說這話的時候,北海道還是荒地呢。”
順著這樣的邏輯下來,也就不難理解圍繞著“英倫三島”的疑團了:這原本是中國人對海外仙島的模式化想象,與其真實的數量無關,衍為一種文學性的美稱,但到后來,卻漸漸地會有人試圖去理性化地解釋“是哪三島”。到了此時,由于現實中的英國只有兩大主島,這就讓人普遍感到費解,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于是各種說法紛起,試圖彌合這兩種不同思維之間的矛盾。
從現存的文獻看,在鴉片戰爭后不久,中國人對英國的信息剛開始大增之際,這樣的困惑就已經出現了。1844年,梁廷枏所著《海國四說》出版,其中所收錄的《蘭侖偶說》專論英國,但看來他已經不理解前人為何將英國稱為“英倫三島”了,《蘭侖偶說》卷二提到“國曰英吉利……亦曰英倫……三島并懸……凡五十三部皆英倫舊地也……此外復有續據兩地,其與蘭侖同島而界以港者曰斯葛蘭,別出一島者曰愛倫,皆近國舊壤,分部置官一如本國……按新嘉坡人撰《英國論略》云倫墩、蘇各蘭兩島共名英吉利,延長二十六萬一千方里,耳蘭島九萬六千方里”。在《蘭侖偶說·卷四》中再次解釋:“英吉利國在歐羅巴洲,三島孤懸大西洋中,迤東兩島相連,南為英倫,北曰斯葛蘭……西別一島為以耳蘭。”這里所說的“五十三部”是指英格蘭39郡、威爾士13郡及馬恩島,但他連這樣具體的行政區劃都知道,卻又將蘇格蘭和英格蘭強分為兩島,以湊足“三島”之數——這與古人硬分出一個“長夏”補齊“五季”之數以應五行,正是出自同樣的文化心理。在傳統時代,這原是事理之常,因而這個說法一出,即為人所承襲。1848年,徐繼畬在《瀛寰志略》中稱“英吉利,歐羅巴強大之國也,地本三島孤懸大西洋海中,迤東兩島相連,南曰英倫,北曰蘇格蘭,兩島南北約二千余里……西別一島曰阿爾蘭”。甚至第一位出使歐洲的外交官斌椿,1866年已經踏足英國,但回國后所著《乘槎筆記》中卻仍然稱“英地本三島,孤懸大西洋海中,迤東兩島相連,長約二千余里,廣約五百里。南曰英倫,北曰蘇格蘭。迤西別一島,名愛爾蘭,長七八百里,廣半之”。到1890年,薛福成出使歐洲四國,在《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和《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續》中,多次提到“英國三島”和“英倫三島”等詞,并明確三島是指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
“英倫三島”之說,在晚清民初廣為人知,而最為人所接受的說法,是將之分為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三部分。晚至1924年,孫中山所著《民族主義·第四講》中,仍持此說:“現在世界上的民族,占地球上領土最多的,是撒克遜民族。這個民族最初發源的地方是歐洲,但是在歐洲所占的領土,不過是大不列顛三島,像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但到后來,漸漸有人覺察到這其中有點不對勁:蘇格蘭不能算是一“島”,因而又出現了一個修正版的“合理解釋”,主張“英倫三島”之說源于不列顛島上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三部分,相當于中國古代“三道”,后世以訛傳訛,遂以道為島。
凡此等等,乍看言之成理,但其實多是揣測之辭,倒是活生生印證了陳寅恪的名言:“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吊詭的是:這種種歧說,正是由于后人試圖對前人之說予以合理化解釋引起的。神話學上有所謂“語言的疾病”之說,即當一個詞的起源不為人知之后,人們為了試圖解釋它而興起一種通俗詞源法(Folk Etymology),試圖以此解釋某些現象、事件或名稱的緣起,由此產生了一種推源論的神話——例如將古越語地名“無錫”強解為“沒有錫”。“英倫三島”一詞的種種解釋,也可作此觀:很多人自信古人是無知才犯下常識性錯誤,殊不知自己言之鑿鑿的合理化推斷,也僅相當于那種民間的解釋性傳說。不過,“英倫三島”這個充滿中國式神話思維的雅稱居然能經歷現代理性的洗禮,一直留存至今,也堪稱奇跡,也再一次證明,傳統盡管有時被人遺忘,但卻自有其頑強的生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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