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王瑞來:晝度本無樹——佛經證誤與校勘學
與梵語pārijāta, pārijātaka(珊瑚樹)相對應,“晝度樹”屢屢出現在漢譯佛典之中。竺法護所譯《正法華經》也有此詞,對應的尼泊爾和吉爾吉特出土的梵文本中的pārijāta, pārijātaka, 中亞本中則是pāracitra, pāracitraka。“晝度樹”的“度”為梵語pāra-(“越過”、“對岸”)的翻譯,這是清楚的。不過,“晝”字從何而來?卻找不到任何根據。于是這棵晝度樹,便世世代代,人云亦云,不假思索,流傳至今。后來,到了二十一世紀,這一問題終于讓好學深思的辛嶋靜志先生考證清楚了。
據辛嶋靜志先生考證,中亞本pāracitra(ka)含有梵語-citra (“雜色”、“斑駁”、“裝飾”、“繪畫”),這個詞起初被譯為“畫度樹”,以后,人們漸漸忘記了其本義,把“畫”誤寫為“晝”。盡管辛嶋靜志先生可能沒有找到寫作“畫度樹”的直接文本依據,但這一考證是令人信服的。
《佛典語言及傳承》“畫”何以會誤作“晝”?粗看似不可思議。但如果我們把這兩個字分別寫作繁體的“畫”和“晝”,就可以看出,這兩個字在字形上十分相近。字形相近的字在過去傳抄刊刻之際常常會發生錯誤,這就是校勘學上所講的形近而誤。由于這一傳寫之誤,佛經中就生出一棵子虛烏有的“晝度樹”。
“晝度樹”一詞,從對應的梵語本義入手,確定其誤,又從字形相近的角度找出了致誤的原因。最終的定讞,校勘學的功夫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看來就佛經訂誤來說,解惑發覆,破千載迷障,校勘學知識也是不可或缺。僅從這一很小的例子,我們可以窺見到辛嶋靜志先生的博大精深。
辛嶋靜志教授這件個案,還讓我憶起一件往事,既與佛教有關,又與樹木有關。20多年前,在日本東洋文庫的《宋史選舉志譯注》研究會上,討論到醫學部分,有一句為“凡方脈以《素問》、《難經》、《脈經》為大經,以《巢氏病源》、《龍樹論》、《千金翼》方為小經”。我們作譯注,并不重在注語詞,而是比勘所有相關史籍,從制度入手進行譯注。因此對這句話中的“龍樹論”,我們便查檢了《宋會要輯稿》中的相關記載。在《崇儒》三中有三條相關記載。不過“龍樹論”皆記作“龍本論”。
我們知道記作“龍樹論”是不錯的。這也跟佛教有關。龍樹為人名,是印度古代高僧。釋迦滅后七百年出世于南天竺的大乘佛教創始人,通稱龍樹菩薩。宋代醫學考試的制定經典《龍樹論》并非佛經,而是眼科方面的醫學書。不過,在書的命名上恐怕還是跟龍樹菩薩有些關系。這部書在唐代就叫作《龍樹菩薩眼論》,叫《龍樹論》是簡稱。
那么,《宋會要輯稿》為什么會寫作“龍本論”呢?在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的時候,由于我長期從事古籍校勘作業,凡屬史料文字捍格難通之處,校勘學意識總會升起。此時便想到“本”字有可能是“木”之訛。因為北宋皇帝英宗的名字叫趙曙,宋朝官方檔案資料匯編的《宋會要》出于避皇帝諱,而易“樹”為“木”的。我的這個推測不僅為研究會同仁所接受,也很快找到了佐證。人民衛生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古典醫籍就名為《秘傳眼科龍木論》。這部醫籍是宋元間成書的歷代眼科書籍集成,書名的“木”也是沿襲了宋代的避諱。由“樹”到“木”,由“木”到“本”,原出避諱,又輾轉生誤。
從上面兩個跟佛教有關的例子可見,從事古代文史研究,除了要有精專的專業造詣之外,還應當擁有一定的校勘學基礎知識,方可游刃有余地解決問題。
(謹以此文紀念杰出的學者辛嶋靜志先生!)
作者為日本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四川大學講座教授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