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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還是馬奈?我們要感謝馬奈啟發了這樣的莫奈!
【編者按】
美國內戰正酣之時,在大西洋的另一邊,另一場革命也爆發了——在巴黎的工作室里:一群藝術家在法國藝術機構的蔑視和嘲諷之中,展示了他們的第一批畫作,而這些印象派的畫作會成為歷史上最受歡迎的藝術品。事實上,沒有任何一次藝術運動產生如此大的爭議。它誕生的故事和在畫布上的登臺亮相,是以普法戰爭為背景,而當時整個社會都成為一個戰場。羅斯·金在《印象巴黎:印象派的誕生及其對世界的革命性影響》一書中解釋了這次運動如何重構了歷史和文化,并在全世界產生共鳴。本文摘編自該書第十九章《莫奈還是馬奈?》,由澎湃新聞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授權發布。
夏爾-弗朗索瓦·多比尼早已脫離了和另外四位掙扎求生的藝術家一起擠在巴黎瑪黑區(Marais district)的一間公寓里,與埃內斯特·梅索尼埃合作創作出口到美國的油畫,領每平方米5法郎薪水的日子。到1866年時,49歲的多比尼已經多次獲得沙龍獎章,獲得過裝飾盧浮宮內一間辦公室的政府委托,還受封了榮譽軍團騎士頭銜。他和自己的朋友卡米耶·科羅一起去過瑞士。從1861年起,他就住在瓦茲河河畔歐韋的一棟田園風格的房子里,還在室內的墻壁上畫了拉封丹寓言和格林兄弟童話中的場景。即便如此,多比尼依然喜歡一邊畫畫一邊高唱《馬賽曲》,以此來顯示他朝氣蓬勃、桀驁不馴的性格。
盡管已經事業有成,但多比尼收到的評論總是毀譽參半。最常見的抱怨是人們覺得他的風景畫看起來更像素描,或是某種為將來的作品準備的半成品,而不是徹底完成的畫作。用某一個持此觀點的人的話來說,多比尼無疑是具有極高天賦的,但他固執地堅持把“粗糙的素描”而非更精致的作品掛到巴黎沙龍的墻壁上。多比尼對于類似素描風格的喜好意味著,他欣賞被1866年沙龍拒絕的許多年輕畫家提交的作品,而不在乎他們的畫法有多么離經叛道。他說自己喜歡“充滿冒險精神的畫作多于每屆沙龍都歡迎的那些描繪虛無縹緲的內容的展品”。
獲得多比尼支持,但并沒能成功入選的“勇于冒險”的畫家之一是35歲的風景畫畫家卡米耶·畢沙羅。畢沙羅是一個富裕的猶太商人的兒子,他的父親是從加勒比海中的圣托馬斯(Saint Thomas)島移民到法國的。畢沙羅自1855年就一直生活在骯臟破舊的布雷達區(Bréda district)。至1866年為止,他還沒有以畫家的身份贏得過任何聲望,不過他成功參加了1859年、1864年和1865年的沙龍,在1863年的落選者沙龍中也展出了三幅作品。與多比尼一樣,畢沙羅也擅長畫河流景觀。不過在1866年時,他提交的《冬天的馬恩河兩岸》(The Banks of the Marne in Winter)被評委團拒絕了。多比尼懇請評委團慎重考慮,還有身為畢沙羅的導師及激勵者的科羅也為這幅作品求情,但最終都無濟于事。畫面中展示的是冬天的灰色云層籠罩在一片單調陰沉的地面和一片模糊不清的房屋上方的景象。這幅作品看起來是在一個下午之內完成的,具有繪畫界“新運動”代表的輕松隨意、無拘無束的特征。
另一位受到多比尼支持但依然被沙龍拒絕的畫家是25歲的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雷諾阿是利摩日(Limoges)一個裁縫的兒子,不過他在很多方面都表現出了天賦。作為唱詩班成員的他擁有天使一般的嗓音,作曲家夏爾·古諾(Charles Gounod)就曾勸他以此為職業。不過雷諾阿也喜歡用炭筆在家里的墻上涂鴉,這讓他的父母堅信自己的孩子應該走上美術道路,所以在1862年時,雷諾阿進入法國美術學院,拜埃米爾·西尼奧爾為師。與多比尼年輕時靠為鐘表畫表盤或為首飾盒繪制裝飾維持生計一樣,雷諾阿靠給咖啡杯、女士扇子及肉店的篷布畫圖案賺取生活費。不過他從美術學院畢業后,就進入了夏爾·格萊爾的畫室,還在兩屆沙龍中展出作品,包括1864年參展的(依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創作的《愛絲梅拉達》(La Esmeralda)和1865年參展的風景畫《夏日夜晚》(Summer Evening)。他提交給1866年沙龍的作品是兩幅風景畫,評選結果是6票贊成,18票反對。當多比尼無法說服評委團接受這兩幅作品時,他敦促年輕的畫家呼吁再次舉辦落選者沙龍。
巧的是,呼吁再次舉辦落選者沙龍的請愿書早在1866年春就已經擺在了尼沃凱爾克伯爵的書桌上。請愿書的作者是保羅·塞尚,這個名字此時對于人們來說還很陌生。如果有誰聽說過這位沒什么名氣的畫家,也只是因為他從小的朋友埃米爾·左拉在自己那本名聲極差的《克洛德的懺悔》上寫著以此書致敬塞尚。塞尚比左拉大一歲,但是還沒有過任何可以被稱之為成功的經歷。他的父親是普羅旺斯艾克斯的一個帽子商人,因為十分善于精打細算,所以攢下了巨額財富,到1848年時,他買下了一家銀行,之后又掙了更多的錢,還變得更吝嗇了。不過,年輕的塞尚無論從外形還是舉止上看,都不像一個富有銀行家的兒子。他留著“土匪”(bandito)一樣的小胡子,穿著打扮都很隨便,不經常洗澡,但是經常講臟話。他在巴士底廣場(Place de la Bastille)附近的畫室也又臟又亂,不僅積著厚厚的灰塵,還隨處散落著他僅有的一些財物。塞尚是1861年時追隨左拉來到巴黎的,不過他在這里沒待多久就離開了。他先是沒能考上法國美術學院,去了敘斯學院后又成了被嘲笑的對象,因為他的同學都認為他的作品拙劣、差勁。一年之后,塞尚重返巴黎,遇到了在敘斯學院工作的一位和善得多的老師。這個人正是卡米耶·畢沙羅,他對這個被自己稱為“奇怪的普羅旺斯人”的塞尚一直關愛有加。
塞尚已經多次嘗試參加巴黎沙龍,不過他的作品總是遭到評委冷漠的拒絕。1866年,塞尚懷著報復心提交了兩幅他宣稱“會讓法蘭西學會憤怒絕望到滿面通紅的作品”。其中之一是《安東尼·瓦拉雷居的肖像》(Portrait of Antony Valahregue),畫作的風格簡單粗暴——塞尚效仿了庫爾貝的做法,沒用畫筆,而是直接用調色刀把顏料涂抹在畫布上。連畫面中的主人公,也就是塞尚在艾克斯的朋友瓦拉雷居都對這幅作品持保留意見,他寫道:“從他給模特擺的姿勢來說,保羅是個糟糕的畫家,只顧自己胡亂地涂抹顏色。每次他給一個朋友畫畫像,都好像是在借機報復,以發泄某種不為人知的仇恨。”評委團的評委們看到這幅畫時確實被嚇住了。他們之中一人打趣道:“這幅畫不光是用刀,還是用手槍畫的。”
保羅·塞尚(右)和卡米耶·畢沙羅發現自己再次被沙龍拒絕之后,1863年就參加過落選者沙龍的塞尚大膽地給尼沃凱爾克伯爵寫了一封信,要求恢復舉辦落選者沙龍的傳統。尼沃凱爾克伯爵每年都會收到許多提出同樣要求的信件,所以他根本沒有費心給塞尚回信。結果塞尚又寄出了第二封信。他沒有什么耐心地寫道:“鑒于你沒有給我任何答復,我想我必須強調一下促使我向你請愿的原因。”塞尚解釋說他不能接受“并非我本人委托的同行對我的作品進行的不合理評判”,他希望把自己的作品交給公眾來裁決。最后,塞尚還高傲地總結道:“我誠心希望公眾至少能夠知道,別說評委團的成員不想和我一起參加沙龍,我還不想被拿來與他們相提并論呢。”
這第二封信仍然沒能產生任何令人滿意的效果。尼沃凱爾克伯爵只是在塞尚的信紙上潦草地批示了一句:“他的要求不可能實現。人們已經認清了落選者沙龍是多么不符合藝術的尊嚴的活動,所以落選者沙龍永遠不會恢復了。”
在這個時候,塞尚僅有的一點兒安慰是他引起了同樣落選的愛德華·馬奈的注意,并在左拉的引薦下與對方結識。塞尚和左拉都很欣賞馬奈在1863年落選者沙龍中展出的作品,左拉本人是在1866年2月經安托萬·吉耶姆(Antoine Guillemet)介紹才終于和馬奈成了朋友的。吉耶姆是一位來自尚蒂伊的年輕風景畫畫家,才華橫溢、待人謙和。他帶著最近得了不少罵名的年輕作家到蓋爾布瓦咖啡館去認識同樣聲名狼藉的馬奈。雖然二人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似乎并沒有什么交集,但當1866年沙龍終于開幕時,左拉立即跳出來為自己的新朋友辯護。剛剛發表了攻擊評委團文章不久的左拉又在《事件報》上刊登了一篇贊揚被排除在沙龍之外的馬奈的文章,他寫道:“我認為我有義務把盡可能多的版面獻給一位被評委團故意拒絕的畫家,他們認為他的作品不配與那1500幅或2000幅受到他們高度認可的名不副實的畫作展覽在一起。”
左拉勇敢地維護馬奈的觀點并不是《事件報》的大部分讀者能夠接受的。有人取消了訂閱,還有憤怒的讀者在帶擋板的報刊亭前將這份報紙撕得粉碎。出版商伊波利特·德·維爾梅桑雖然是一個熱衷于傳播丑聞和報道轟動事件的人,但是自己的報紙遭受這樣惡毒的謾罵讓他也覺得承受不了。不到月底,左拉就被開除了。
不過馬奈當然非常滿意左拉的文章,他給后者寫信說:“親愛的左拉先生,我不知道要到哪里找你,我要和你握手,告訴你能受到一個像你這么有才華的人的擁護讓我感到多么驕傲和高興。這篇文章太精彩了,我感激不盡!”馬奈還提議以后雙方在巴德咖啡館見面。左拉同意了,后來某次還帶上了塞尚。那時馬奈已經在吉耶姆的公寓里看到了塞尚創作的靜物寫生,并且向吉耶姆和左拉都表達過對這幅畫的贊美,可是私下里他卻覺得怎么會有人能夠忍受“這么糟糕的畫作”。塞尚自由隨性的筆觸和使用調色刀的粗糙畫法,更不要說他描繪的那些怪異的景象,對馬奈來說都沒有什么吸引力。馬奈后來承認他覺得這位年輕的畫家很粗魯,他的作品更像是“磚瓦匠用泥刀”創造出來的。
而一位通過了評委團的嚴苛評審并讓沙龍參觀者和評論家贊不絕口的畫家是克洛德·莫奈,他一年前就憑借海景畫引發了公眾的極大關注。可惜他沒來得及完成《草地上的午餐》。1865年夏天,他一直在楓丹白露森林里努力創作這幅充滿野心的油畫,繪制了許多關于他的情婦卡米耶·東西厄和朋友弗雷德里克·巴齊耶穿著流行服飾,在森林中野餐的素描。不過,有一次他在和一群英國畫家一起用獅子酒店(the Lion d' Or)標志牌上的青銅球進行足球比賽時,莫奈弄傷了腿。好在學醫的巴齊耶及時出手,把他送回床上,并為他處理了傷處。
莫奈的傷腿還不是《草地上的午餐》沒能在1866年沙龍亮相的唯一原因。由于油畫的尺寸巨大,莫奈不可能如他希望的那樣全程在室外繪制這幅作品,尤其是當夏天已經接近尾聲之后就更不行了。因此,到10月中旬,莫奈不顧當時的霍亂疫情,從楓丹白露回到了自己和巴齊耶共用的在巴黎的畫室中。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不少訪客到這間位于弗斯騰堡街的畫室探查他的工作進展。他在勒阿弗爾的良師益友歐仁·布丹是12月來的,后者向一個自己與莫奈共同的朋友介紹情況時說莫奈“這幅巨型油畫快畫完了,不過他為此廢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得益于在特魯維爾休假而使自己重新精力充沛的庫爾貝也贊美了這位比自己年輕的畫家的作品,為表示感謝,莫奈把庫爾貝也畫進了一張為這幅作品而繪制的素描中。他畫的庫爾貝擺出了和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中的費迪南·林霍夫一樣的姿勢,暗示了這幅不僅尺寸引人注目,而且畫中場景也絕對現代的作品是對庫爾貝和馬奈的致敬。
《草地上的午餐》(克洛德·莫奈)《草地上的午餐》,原名《浴》(愛德華·馬奈)如布丹注意到的那樣,創作這幅畫的代價確實不小。莫奈和巴齊耶都很缺錢,甚至因交不起房租而在2月初被趕出了畫室。沒過多久,一直資助他追求藝術事業的姑姑決定不再貼補他了,這令他的處境更加艱難。他在給朋友阿芒·戈蒂耶的信中寫道:“我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此外他還告訴戈蒂耶,自己“眼下要把正在進行的大型作品都暫停,因為這些作品太費錢,會給他造成更大的困難”。盡管已經在畫室里努力了近六個月,莫奈還是意識到自己無法在向沙龍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前完成這幅畫。因此,《草地上的午餐》至少是暫時被卷起來放在一邊了。
幸運的是,莫奈能夠向1866年沙龍提交另外兩幅作品,一幅是在沙伊昂比耶爾繪制的風景畫,另一幅是穿著一條帶黑條紋的綠裙子的卡米耶肖像。這兩幅畫都通過了評委的審核,也受到評論家的認可。贊揚他的人之中還有埃米爾·左拉,后者趕在被《事件報》開除之前宣告了自己的觀點:“他是一群閹人之中的真男人。”莫奈把這些評論都剪了下來,然后寄給在勒阿弗爾的姑姑。沒過多久莫奈就告訴阿芒·戈蒂耶說:“我的姑姑看起來很高興,她到哪里都會受到別人的祝賀。”更讓人鼓舞的是,收藏家們開始迫切地關注他的作品,有一位藝術品交易商立即向他訂購了更多作品。借著在沙龍展出作品的勢頭,莫奈還賣出了其他幾幅作品,總共收獲了800法郎。這個數目與梅索尼埃或熱羅姆作品的售價相比當然是九牛一毛,不過對一個同時被巴黎和楓丹白露的債主催討欠款的人來說,這筆錢還是能夠一解燃眉之急的。
愛德華·馬奈對于莫奈無疑是有一種特別的興趣的,后者不僅與他姓氏相近,而且創作的《卡米耶》(Camille),又稱《穿綠裙子的女人》(Woman in a Green Dress)與馬奈的作品也有風格相似之處。諷刺漫畫家吉爾(Gill)在《月》(La Lune)上對這幅畫提出了疑問:“莫奈還是馬奈?我們要感謝馬奈啟發了這樣的莫奈。干得漂亮,莫奈!謝謝你,馬奈!”莫奈似乎確實應當感謝馬奈,因為他把卡米耶安排在了一個的深色的、空無一物的背景前,這自然會讓人們聯想到馬奈的眾多真人比例的人物肖像。此外,莫奈還讓卡米耶穿上了現代服飾——一件皮毛鑲邊的黑色外套和一條下擺蓬松的裙子,這也與馬奈的《杜樂麗花園音樂會》和《隆尚的賽馬》中的人物形象類似。不過,馬奈的作品引發的是人們的怒火和評論家的批判,而莫奈的作品卻博得一片贊揚。卡斯塔尼亞里和埃克托爾·德·卡利亞斯都曾經在《藝術家報》的專欄中挖苦馬奈的作品,此時這里刊登的文章卻稱卡米耶為“巴黎的皇后”。
到沙龍正式開幕時,莫奈已經帶著他的“皇后”離開巴黎,低調地前往了塞夫爾(Sèvres),那里距離科羅在阿弗雷城的住處不遠。莫奈并沒有從之前的經歷中吸取多少教訓,到夏初的時候,他又開始創作一幅巨大的以常見的“室外”現代生活場景為內容的畫作。這幅名為《花園中的女士們》(Women in the Garden)的新作品高8英尺、寬6英尺。有傳聞說,由于畫布太大了,莫奈在花園里挖了一道溝,用滑輪組升高或降低畫布才能作畫。畫中的幾個人物仍然是由卡米耶·東西厄擔任的,這一次她依然身著第二帝國時期最新潮的服飾,包括穿著下擺蓬松的裙子,戴著裝飾了緞帶的帽子,然后舉著淺褐色的遮陽傘在這個郊區花園里的大樹下、灌木叢和花壇中擺好姿勢。此時的莫奈比以往更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錯過下一屆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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