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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地方·回顧|你的地方在哪里?
對上海松江車墩影視樂園的興趣,源自對今日中國城市面貌的觀察。
在上海這個以商業而聞名的城市,我們把商鋪招牌作為重點觀察對象,可以發現,上海在近百年的時間線上,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當下仍處在劇變的過程中。
劇組在車墩影視基地拍戲。但是,一說到上海,許多人腦海中立刻浮現的景觀,仍是舊日的十里洋場——在南京路外灘,招幌林立,萬國旗飄揚,霓虹燈閃爍,有軌電車鐺鐺來往。
倘若繼續追問,這種印象究竟從何而來?我們可能會聽到一些曾經風靡的影視劇名字,那些代表上海的典型場景,一而再地在熒幕上出現,反復強化著人們心目中的那個“上海”。
是的,許多朋友在第一次來上海時,都想去影視劇中的地方走走看看。但來到上海街頭時,他們驚異地發現,真實的上海外白渡橋、老大昌蛋糕店,并不是影視劇中的樣子。那么,在我們所熟知的劇中,女主人公跳橋的地方,女主角猶豫是否要刺殺男主角的地方,那些林林總總的舊上海景象,究竟存在于哪里?
松江車墩影視樂園的老爺車展館。它們在上海松江車墩影視樂園。
我們意識到,多年來,車墩影視樂園以其隱秘的繁華浮浪,不斷勾起人們對老上海的浮想聯翩。這個地方既在上海又不在上海,既在當下又混于歷史,在現實里也在想象之中。
于是,我們來到這個地方。有軌電車正在“南京路”上行駛,老爺車吱吱呀呀跑過,街道從未拓寬,店面招幌迎風飄揚,霓虹招牌仿佛香港,舊式街燈極盡滄桑,大幅廣告紙和標語張貼在街面的墻上。這里是搭建與傳播“上海印象”的工廠。
實際上,人與地方的關系,是依托媒介而塑造。自上世紀末以降,從車墩生產的上海題材的影視劇,成功塑造了一代人對魔都上海的想象。而車墩本身卻脫離了真實的上海而存在,這里像是一個巨大而空洞的戲臺:各種店家只有招牌,沒有商品、服務或顧客;街上的所有招幌,毛筆字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在這個遍地是布景和服道化的地方漫步,我們也發現了真實的生活。
在車墩影視樂園的食堂工作的顧姐。顧姐家住老西門,如今在車墩影視樂園的食堂工作。但對她而言,車墩又不僅是上班的地方。她和她的同事朋友,自覺把這片別人的戲臺當作了自己的舞臺,她們在車墩拍攝的抖音短視頻,或許也為這里的地方敘事增添了一種新的向度。
截至2019年3月,在抖音上,顧姐擁有三十多萬粉絲,累計獲得了兩百多萬個贊。人氣最高的一條短視頻,有11.1萬個贊。顧姐服務于影視行業多年,自覺憑自身條件,并不足以更進一步,成為專業演員。但當短視頻媒介抖音興起,顧姐會舞蹈、愛表演的天性,就得以釋放出來,并把車墩也變成自己即興表演的舞臺。
顧姐和她的同事組成拍攝小隊,在影視樂園拍自己的抖音短視頻。車墩影視樂園布景時常變幻,劇組人來人往,游客走馬觀花。不變的大概只有顧姐,還有團隊持續更新的抖音短視頻。
顧姐凌晨起床,扮成一只母雞,從菜場買來的若干小雞,跟在她身后,一起去池塘里飲水。她還化妝成流浪的三毛,穿著破爛的乞丐服,在因戰火而傾頹的房子邊,邊擦汗邊給人擦皮鞋。她穿著藍印花布的衣裳,像妖嬈的車模那樣,繞著人力車走一圈臺步,最后拋個媚眼;她戴上豬八戒的頭套和肚皮,在精致的洋房里跳四小天鵝;她穿著芹菜做的裙子,在別墅門口舞一段拉丁。這些表演,有的貫穿了簡單的情節,更多是忸怩和滑稽的姿態。浸淫于車墩這個戲臺,顧姐時時都能獲得表演的靈感。“就是好玩呀,搞笑呀。”
顧姐拍攝小隊用的面包車,后座放著道具。顧姐得心應手地玩著車墩影視城的場景與道具。她還與一眾同事組成了拍攝小隊,有人負責道具,有人用手機拍攝。但段子主要是顧姐來想。他們是即興創作,反正沒什么成本,關鍵在于是否足夠搞笑,以及背景音樂能否帶動情緒。幾個人帶一些現成的道具,在影視城里開著車轉,看到一處布景,可能就靈光乍現,馬上下車把腦中閃現的段子演出來。
憑借這些頗似多年前的家庭滑稽錄像的短視頻,顧姐與陌生的網友在抖音上保持平凡而密切的互動。在車墩影視樂園拍段子,她有時會被游客認出,要求合影,甚至互加微信。于是,這項介于娛樂和創作之間的活動,得到了車墩影視樂園的支持。顧姐也將自己視為車墩影視樂園的民間代言人。
媒介與地方
我們回到本文開頭。前述影視劇向人呈現了一個刻意營造的老上海,而當下,在抖音這類時下當紅的視頻流媒體上,用戶與算法會共同作用,選擇最受歡迎的內容,并將其傳播出去。那么,顧姐在車墩拍攝的、那些最為火爆的視頻中,傳達的又是怎樣一種城市況味呢?
顧姐和搭檔向我們講述短視頻的拍攝體會。就此,我們設計了一個實驗,分別以環境、形象與情節為變量,請顧姐按照自己的拍攝習慣,來制作八組短視頻,再自行發布,以構成一組可供分析的樣本。然而,由于顧姐身體有恙,拍攝中斷,計劃無法在展期內進行。
針對未實現的計劃,我們請顧姐根據自身經驗,預測每類視頻的點贊數。她給我們的回答是,在環境方面,視覺布景選擇石庫門或草地并不重要,關鍵點在于,要與人物、道具等形成反差,而背景音樂一定要滑稽搞笑,抒情的老上海歌反而不好;在形象方面,扮成豬八戒肯定比穿著正常的服飾更吸引人;而在情節方面,是否敘事也不那么重要——相比非要帶領觀者“入戲”,采用夸張的肢體語言,比如扭一扭、跳一跳,做起來更簡單,視頻也更受歡迎。
總之,服裝、道具、場景之間的強反差,加上無厘頭的搞笑,是獲得更多點贊的秘訣。
我們統計了顧姐500多條抖音短視頻,與顧姐的體會一致,前十條點贊量最高的視頻,特點大體都是時間短、情節簡單、場景特征較弱——草坪、街道是每個城市都有的空間,觀者無法分辨是在何地拍攝。
與之對照,我們也挑選出顧姐花費較多心思,或具有其他對照意義的十條短視頻。可以看出,鋪排情節較復雜的視頻,時長在一分鐘左右,這些可能會被抖音的算法篩選掉。而由于「不夠搞笑」、「喜劇反差不夠強烈」、發布時間較早,以及其他某些因素,一些時長較短的視頻,也沒能達到超高人氣。此外,我們還特意選取了一條顧姐在現實的南京路上拍攝的短視頻。這條點贊數只有266個的短視頻,是顧姐抖音里少見的在車墩之外取景的作品。視頻中的顧姐,就像南京路上一位普通的游客,沒有跳舞或其他的夸張表演,只是安靜地逛著這條步行街。不知她那時心里有沒有想起車墩,想起自己餐館門前的另一條南京路。
我們討論認為,可以做這樣的假設:相對于橫屏瀏覽的電視和電影,短視頻在手機屏幕上以豎向觀看為主,導致拍攝者不自覺將畫面中主體兩側的環境要素弱化,而強化中心的主體人物,因此環境的地方特征也往往隨之消失;同時,不超過一分鐘的時長限制,也讓短視頻無法承載更多復雜的、需要思考的內容;對短視頻的拍攝者來說,重要的就是音樂、道具與畫中人,這些是最能在短時間內觸發情緒的要素。
但對以流量為生的網紅而言,比起此時此刻此地的特質,更為重要的是流量本身。這使得許多地方在觀者心中發生變形。
這是因為,某些地方特質在視頻里不得不忽略,正如顧姐最受歡迎的視頻,背景看不出任何老上海或車墩的感覺;而一個地方那些已然顯眼熱辣的特性,則需進入畫面中心,變成更夸張、更吸引人的道具,比如重慶的火鍋,西安的美食。
我們在“我們的地方”現場的展示。因此,當我們趨向于夸張而單一的「網紅化」、「流量化」,城市風貌也被塑造成均質化的拍攝背景,而當代藝術展就變成自拍盛會。
這種趨勢并非今天才出現。事實上,對“網紅建筑”、“網紅展”的思考,從網絡興起之時就從未間斷。短視頻只不過是一個新的注腳。但問題是,它正在變得不像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尤其是,「向小屏轉移」、「網紅之城」、「打卡勝地」、「讀秒時代」等新詞匯,已頻繁出現在城市自身的推廣語或相關部門的工作總結之中,這意味著,這種力量被來自官方機構的話語所確認。由此,我們意識到,媒介環境和地方的關系,也需要重新進行梳理。
也許可以說,自拍是短視頻風潮的催產士。如今,在路上遇到各種姿勢的自拍,我們已經見怪不怪。無論是像顧姐那樣做短視頻上傳分享,還是為了給自己與友人留念,對自拍者來說,地方變成了美美的自己的背景板。他們在用視覺的方式,強化自己的形單影只,試圖從虛擬空間獲得更多連接,卻同時也在削弱自己與地方的連接。
模糊的地方,破碎的時間,陌生的熱情。你的地方也許并不重要,找到你,才最重要。
誰的地方
2019年春節期間,筆者與家人赴烏鎮過年。第一次去烏鎮,發現這里與車墩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作為中國知名的景區,近年來又承辦諸多盛會,烏鎮人氣頗旺。烏鎮景區的出入通道兩側,掛滿曾在此取景的影視劇海報。初入烏鎮,感到這里特別和諧,有別于同類古鎮景區:商鋪招牌錯落有致,絲毫沒有花枝招展、爭奇斗艷之感;民宿服務周到,與投宿者簡直親如一家;屋舍、道路干凈整潔,絲毫不見私搭亂建。
烏鎮一角。住了幾日,我才知道,烏鎮的整個東柵景區,所有商家與民宿,全是景區工作人員。意識到這一點,我感到十分震驚。
車墩與烏鎮,在這兩個地方,真假虛實混在一起,難分你我。
車墩影視樂園的布景,目的是明確的,給劇組拍戲。游客要么隨劇組的明星而來,要么是獵奇式地想要體驗老上海風情。
在烏鎮的東柵,所有的日常經營,都可以看作一出全天候不間斷上演的實景劇;一條街上的商鋪,全是同一個老板,不存在真正的競合關系。身在其中的人,無論店小二還是老板娘,都是工作人員所扮演的。難怪這里既有日常的旅游觀光業態,又能供諸多影視劇取景,還能主辦各種盛會。
走在烏鎮東柵的石板路上,不禁感慨,這里曾有最豐厚的文化與歷史的積淀,但現在難說這里還有真實的居民,只有最為職業的服務人員。據說,原先住在景區的居民,拿到搬遷款之后,很多到桐鄉去買房子,成了市里人。日后的烏鎮,還能耕讀傳家,名人代出嗎?
在烏鎮的電視上看到橫店的過年場景。在烏鎮過年,打開電視,里面竟在播放浙江橫店影視基地的過年場景。與車墩影視樂園相似,橫店影視基地為拍攝影視劇而造,順帶提供旅游服務。比車墩更大的橫店,也有更多的可能性——既建造了獨特的景觀,也有不同業主經營的許多真實商鋪——真正的城市就是像后者這樣運行的。
當說起一個“地方”,我們總是借用一系列特征,以及人與地方的關系來進行描述。然而在車墩、烏鎮以及賽博空間,我們卻迷失了。
車墩是總是裝扮成別的地方的地方,烏鎮是表演成似乎是這個地方的地方,而在抖音這樣的賽博空間里,地方感極其模糊,變成了可有可無之物。
烏鎮的酒吧招牌,似乎可能是任何一個地方。一個人如何與一個地方產生連接并發生情感?即將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我們總會感到依依不舍,種種回憶勾連起自身與此地的關系。可是,當我們游覽媒體所塑造出的某個地方時,喚起的只是某個記憶片段的共鳴,而塑造出這個地方的實體,也許只是一個被抽離的「空地方」。
如果地方不再堅固,不再確定,不再屬于你和我,我們還會那么在乎嗎?
也許,我們需要依靠一些行動,比如路上觀察或城市漫游,與某個真實的地方,重建真實的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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