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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彭小蓮的老電影記憶:膠片的溫度(下)
編者按:6月19日上午10時許,導演、編劇彭小蓮因病去世,享年66歲。彭小蓮自1982年起即在《上海文學》發表小說,近年來,她發表于我刊的中篇小說《入住癌病房》、非虛構作品《記憶的顏色》《膠片的溫度》等,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天,我們重新選載她的部分作品,以為紀念。
膠片的溫度(下)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17年5月號)
文|彭小蓮(文內圖片均由作者彭小蓮提供)
瘋瘋癲癲的青春
原以為數字替代了膠片,不要再花錢購買膠片,不要拿去沖洗,不再擔驚受怕等待著沖洗后的結果,直接在監視器上,就看見了成片的效果,不僅可以沒有壓力地一遍一遍地重拍,拍到滿意為止,更重要的是,我認定拍攝成本可以大大地減縮。我們原來用三百五十萬拍攝膠片電影,算是低成本電影,現在可以扎扎實實用這錢拍數字電影了。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當2007年完成我最后一部膠片電影后,十年間,拍攝成本漲了幾倍。一部八九百萬投資的電影,被稱為低成本。置景、助理、民工的費用漲了三倍,制片說:“其實,人工漲得是有限的,尤其是創作人員,十幾年來基本沒有怎么漲,是演員漲了。漲得匪夷所思。”連用一個新人,經紀人開出來的條件,都是住超五星賓館,要有單獨的房車,每天的伙食不跟劇組吃,要二百元的標準。明星,那就完全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我看著制片,我們站在泥濘的外景地,他把我拉到一邊跟我抱怨:“導演,你讓我怎么做預算?我們住的地方,根本連五星級賓館都沒有,不要說超五星了。唯一一個五星級的賓館,每天要從這里開車過去一個小時,那她堵車怎么辦?上路的時間,就算在工作時間里,她的合同規定,一天不能超過十二小時。”“你解決吧。”我低著頭往前走,我真的不能面對這些問題。我把自己扔在攝制組里,我拿著盒飯,坐在隨便什么桌子前,把它吃了。盒飯的質量越來越差,攝影在現場開罵了:“主任,我跟你說清楚,明天再吃這個東西,我當著你的面,把二十客盒飯全扔了,我帶我們的兄弟去飯店吃!你看我敢不敢?”喊聲那么響,像金屬片刮過玻璃的尖厲的聲音,我重新避開他們,朝遠處走去。不要以為你在搞藝術,你面對的就是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拍戲前,成天在找錢,拍戲的現場依然是因為錢的問題犯愁。現場大家都不說話,那種靜謐里面有一份憤怒,我看見那空氣里飄浮著躁動,似乎隨時都會爆發。我走遠了,我什么都不想聽見,陽光咄咄逼人地照在我的臉上,走進灼熱的陽光里,那熱浪撲面而來,我像被扇了一個巴掌。我把手上的礦泉水從頭澆了下來。我不愿意聽到這些事情,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點空間,讓我想想怎么把光影設計得更加漂亮!
沒有設計!
腦子里依然裝的是垃圾,我還是問制片:“為什么換了一家賣盒飯的老板?”
制片又是一臉的苦惱:“現在都在查營業執照,上稅太高。原來那家關門了。”
……
都說現在拍戲條件比過去好多了,設備也先進了,只是物質的提高,并不意味著影片質量的提高。連同我自己都不由自主地衰退。記得第一次獨立拍戲的時候,我們用的是Arriflex 2,連3型都不是。一開機,馬達聲沖著你來,我們沒有監視器,就是在攝影機的取景器里,看一下起幅/落幅,知道大概的鏡頭運動和畫面構圖,三腳架還是木質的。就這樣我們開拍了。現在想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斷鏡頭的好壞、光影的處理、調度的設計,還有演員的表演。我們就這樣拍攝!那時候年輕啊,都是大場面,都是運動鏡頭。
我和攝影、美術一起騎著自行車在上海的弄堂里找景,從早上騎到晚上,從內環騎到外環,從徐家匯騎到虹口體育場,看著落日在石庫門的弄堂深處往下走,我們停在弄堂的轉彎處找機位,可是很快太陽被房子遮擋了。那時候,上海還沒有那么多的高樓;那時候希爾頓剛剛在打地基,我們讓演員穿過那里的工地。那時候,攝制組每天拍戲再晚,都是回家住。清早四點半的時候,我騎車在沒有人的衡山路上往上影跑,高興啊,心里充滿了陽光,忍不住會在路燈照著的大街上大叫一聲“早——上——好!”那時候我們什么都沒有,拿著基本工資,所有的時間就是在討論劇本、討論拍攝、討論電影。直到三十年后的一天,我和退休的制片,在電影院里看著回顧展,看到《我和我的同學們》的時候,我們都被自己的努力感動了。
制片說:“怎么拍了那么多場景,那么多景點啊?
“你看看,‘四明村’的光,還是等到了。”
“‘陽春面’家的這場戲是在五號棚搭的景。”
我們用三十四萬完成了影片,賣了一百八十個拷貝,獲得了金雞獎最佳兒童片獎。上影建起的職工樓,有我們的貢獻。周傳基老師拿著片子在電影學院作教材,他只給予了最簡單的一句評語:“中國的籃球,終于在故事片里‘動’起來了。”
膠片記錄了我們的記憶,個人的經歷;還有我們曾經有過的那么多的追求。
不說了,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回憶,人總是生活在今天的。我背起C-300,背著三腳架去華東醫院采訪宗英阿姨了,我依然被自己的想像打動著,我想,我要拍一個電影叫《告別膠片》。
那是2012年的夏天,宗英阿姨的記憶還是那么清晰,她很高興在她沒有防備的時候,我突然殺進來了。她說,如果我提前告訴她要來采訪拍攝,她會緊張得一夜睡不好。“我們像做游戲一樣,你隨便聊,現在是數字的年代了,忘記這個攝影機吧。”但是,我還是會帶著場記板,我讓宗英阿姨自己打板,她笑了。這是她記憶中最有價值的細節,只要那個打上板,她就留在膠片上了。但是,這一次,她是打完板以后和我聊天。
(黃宗江與黃宗英在上海)“十六歲的時候,大哥說,劇團里有工作,你可以來試試。我立刻就來上海了。我和大哥就住在一個亭子間里頭,那個亭子間和我現在的這個床這么大。我就在他的床前鋪了一個褥子,睡在他的腳下,他要起來就站在我床上了。我就覺得這個亭子間跟我腦子里想的、看小說里寫的亭子間不一樣,不是亭子,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房子,在兩個樓梯之間的房子。但是我還是覺得挺浪漫的!早晨,大哥說,我到劇場去了,如果有人叫‘黃宗江’,你就下去,告訴人家我到劇場去了。后來我就在那兒等,果然聽見有人叫,‘黃宗江’,我就趕緊下去,結果只看見有人拿著籃子,叫‘黃宗江’,我看著他,他就說:‘儂要幾塊?’我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就撩起籃子上的小布簾,我看見是‘黃松糕’,我說我也沒帶錢,就回房間了。晚上,我學著上海話跟大哥說,你叫‘黃松糕’啊?我們笑得好開心啊。
“我們都是走著去劇場,因為坐電車也要幾分錢。大哥說,你到那兒去見見我們的頭,他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就到那兒去見了黃佐臨、吳仞之、姚克,三個頭。吳仞之說你就先跟我登記道具吧,我說好!回家我問大哥,什么叫道具啊?這又不是和尚廟,又不是尼姑庵的。大哥說,你看過劇本沒有?我說我看過劇本啦,劇本里怎么沒寫什么叫道具。他說,哎呀,道具就是舞臺上的床啊椅子啊桌子啊什么的,這叫大道具。耳環啊簪子啊,就叫小道具。我說哦,讓我登記這個。第二天我去了,吳仞之就交給我兩個練習簿,拉著我在臺上一邊走一邊說,我就一邊很快地記下來,記得很亂,到下午三四點鐘就記完了,我就在后臺,看那個化妝,我看人家修的那個筆尖啊,有兩三毫米長,我說這不是要斷么?但是它都不斷,扁扁的。我又看他們拿衣裳,疊衣裳,衣裳拿下來之后就拿熨斗熨,熨平了掛起來,我想這個一上一下地熨,我也熨不好。反正對戲劇團里的事兒,都想學著做,唯獨我沒想過做演員。登記完道具,我看自己寫得亂七八糟的,我又買了相同的兩個本子,晚上回到家里,在那個亭子間里,還有一把椅子,我就在那兒恭恭敬敬地用筆寫上‘大道具’。特地去買了一管尺,好打格子。后來還寫小道具,寫得很繁瑣。到兩三點鐘我才睡。
“我‘開夜車’之前,跟大哥說,明天早上起來你叫我啊,第二天早上他也沒叫我就走了,后來我醒了,看我寫的東西,覺得挺高興的。我就到劇場里去了,交給吳仞之。吳仞之說很好啊,很清楚嘛。他說那你明天跟我登記效果吧。我又愣了,我也不敢問。我回家又問我大哥,我說效果我怎么登記啊?人家笑了人家哭了,我怎么知道啊?他說哎呀,幸虧我寫信叫你早來了,你要是考劇團你都考不上了。效果就是做出音響的這個家伙,比方說,打雷是鐵板搖來搖去,你就填‘鐵板’,鐵皮板;下雨就是黃豆在笸籮里頭篩來篩去,你就登記‘笸籮、黃豆’;槍呢,你就登記‘槍炮’。我當時也想,幸虧來了,我也甭考試,我就進了真正的劇團了,也很高興的。我又去買本子,因為他拉著我去登記的時候,我寫的字畢竟是亂的,我就很認真地登記,很認真地做一些工作。我把這兩件事做好了之后呢,黃佐臨就跟我說,現在讓你做‘understudy’(臨時演員),你到‘提示洞’,就是有一個提示口去看戲,看所有女演員的戲,她們的臺詞,她們的走位,她們的身段你都要提示。誰倒下了,你就去代戲。
“他還說,你可以到樓上的燈光臺去看戲,我就到燈光臺去看戲。不過我看戲總進戲,總忘了記誰的臺詞,誰的地位,誰在做什么。我看戲老跟著哭,跟著笑,跟著鼓掌,就是這樣,我就是很用功地跟著看戲。當時劇團正在演《蛻變》,我很激動的,因為我是從淪陷區來的,很久沒有聽到過,要喊口號啊,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汗毛都立起來了,渾身激動得不得了,覺得自個兒到了孤島了,到了不受日本人控制的地方了,在租界里頭。我那時候還不太認識孤島和英法租界的關系,我就覺得我們是自由的。后來,我不是第一次拿到工資嗎?給我十六塊錢,我老是拿一個大餅三分錢作為基數來算我會不會餓著,所以我就覺得十六塊錢也很多了,還給我澡票,洗澡的票,因為演戲總要出汗啊,到澡堂里去洗澡,我那澡票都留著,就跟人家換糧票。那時候一塊錢有一百分。三分錢一個大餅是很便宜的。
“給我十六塊錢,我就不敢寄錢回家。到10月1號,《蛻變》滿兩百場,給每個人補發一個月工資,又給我十六塊錢,我跟團里說,我還沒有演過戲呢,說是黃導讓給的。哎呀,我又很高興。我就給我媽媽寄了十塊錢,因為我臨走的時候,我媽媽給了我二十塊錢,我大姐給了我二十塊錢,就是怕我到時候還沒有工作呢,還得吃飯呢,我這十塊錢就是說‘放心,我有錢吃飯了’。
“我就在那兒看戲,后來10月10號,是當時的國慶節,演員馬軍(音)和梅珍(音)要結婚,就是梅珍的戲得讓我代演。梅珍的戲是演《蛻變》里頭的‘偽組織’,就是小的那個姨太太。我就覺得很有把握演這個戲,這個戲上去就是撒潑撒野,我覺得比文戲好演。黃佐臨就拉著我,就在臺上走了一遍,我晚上就上戲了。我上戲,我在后臺候場,我想哎呀糟糕了,我沒有排練讓我什么時候上去啊。知道吧?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上場。這時候就有人在后邊把我‘’地一下推上去了。
“我一上去,真是沒想到,腳燈那么亮,亮得臺上的人我一個也看不見,我就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口說話,看著已經覺得下邊有些冷場了,我就把我的臺詞往外倒,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反正是‘老鬼’他們一說話,我就鬧,結果我都搞不清楚怎么了,他們就拽我,拽我,我就跟他們反抗,反抗,我就不走,在那兒撒賴,我就坐在地上,我的繡花鞋也掉了,我就拿起繡花鞋拍那個地板,他們就把我拽下去了。臺底下還發出了掌聲,我心里很高興,我想我頭一次上臺還有掌聲。但是我已經下來了,我很懵,因為我不知道打亂了人家,是不是把戲給打亂了。這是第一次上場。接著又上場我就看得見燈了,看得見人了,就是說適應了。我演的‘小的’一共上場兩場,兩場之間呢,我坐在那兒,愣在那兒了,因為我不知道我這樣代戲行不行。結果那個蛋炒飯也冷了,我也沒吃。黃佐臨來了,站在我身邊說:‘明天還是你上。’哎呀,我就放下心來了,我就開始吃那個冰冷的蛋炒飯。冷的蛋炒飯是兩毛錢一客,蔥花蛋炒飯是兩毛五,蘑菇面是功德林的,一碗面上來上面滿是蘑菇,是三毛。我一般是吃兩毛錢的東西,能省一點兒就省一點兒。
“這是很不容易的,后來不是10月10號人家結婚我上場了嗎?上場了,這個《蛻變》就一直演下去了,后來就是到了12月8號吧,珍珠港事變,日本人就進了租界,黃佐臨就說到樓上排練間去,有些話跟大家說說。我們就去了,我們都挺嚴肅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結果我到了排練間,地毯都卷起來了,我就坐在那個地毯上,我還記得那個大貝司的影子就照在我的腳上,整個人都是很靜的,不說話。黃佐臨就說:‘我們不做亡國奴,我們這個劇團宣布解散。每個人發一個月的工資,各奔前程吧。’我們就散了。散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各奔前程,黃佐臨過來跟我說,你和宗江、石揮,住到我家里去。于是,我們就住到‘衛樂園’1號黃佐臨的家里。我們住在底樓的客廳和飯廳里頭,我住在朝北的飯廳,小窗戶底下有張很窄的小鐵床,黃宗江和石揮睡在那個鋼絲床,搭床睡。黃導演,真的是我一生的領路人……”
宗英阿姨每次對著鏡頭,就像面對著我,放松地跟我講她的故事,她年輕時候的困苦,他們的追求,他們的笑話。他們都那么窮,可是說到年輕時的往事,臉上依然散發著光彩,那種幸福似乎刻在她每一條皺紋里。當她不再年輕的時候,所有的回憶變得那么絢麗斑斕。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有一天,他們會有這樣的幸福感嗎?那種窮困中的幸福! 那種沒有任何雜念的向往,那種熱切的渴望,讓他們的青春變得如此美麗。
窮,真的不可怕。記得在紐約讀書的時候,和一批畫畫的留學生認識了。那天,阿橘說要到我的住處洗澡,他們房子里的供暖設備壞了。我說,沒問題啊。可是當我的門鈴響了,打開門一看,她竟然還帶來她的兩個室友一起站在那里。我說:“我以為就你一個人!”兩個室友是男生啊。我那小屋雖然坐落在曼哈頓西格林威治村McDougal街上的公寓里,街面上永遠是那么熱鬧,酒吧和咖啡館都是徹夜徹夜開著,公寓對面的地下室,都是藝術品商店。晚上,樓下的爵士樂可以把房子震得顫抖。可我是一間三十平米屋子,浴缸、廚房和臥室連在一間屋子里。男生怎么洗澡?
阿橘說:“輪流洗澡,不洗的,去樓下喝咖啡!”
我們大笑著,全部沖下樓去,讓阿橘第一個洗。紐約的咖啡是可以免費續杯的,所以,我們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幻想著杜尚可能也在這里坐過,看著咖啡館墻壁上的屏幕,那里在放卓別林的默片,我們說著說著,就去看默片,接著我們開懷大笑;那杯總是冒著熱氣的咖啡,把我們都喝醉了。這沒有關系,一直聊到遠處的火燒云升起來的時候,街燈亮了,我們依然坐在咖啡館里。每一個從樓上下來的人,只看見頭發還是濕的,上面冒著熱氣。最后,大家趕著上課去了,書包里放著做好的三明治。那時候我們都很窮,每一分錢都是認真算著在用,努力把打工的時間縮短,想把時間用在讀書上,那一堆英文書,夠啃的。
阿橘已經走遠了,突然大喊大叫著往回跑,“哎呀,帶給你的小首飾差點忘了,給你。”她把自己做的寶石藍的石頭戒指戴在我的食指上。“Cool!”我還沒有說話,她先叫了起來。紐約的冬天,想到他們的時候,總是覺得透著溫暖。地上的地鐵蓋上,散發著熱氣,從那里還會傳出地鐵開過之后的轟鳴聲。那種“窮困”用最親密的方式,最讓人心煩意亂的形式,渲染了我們的生活。格林威治村,總是那么喧鬧,那么瘋瘋癲癲的樣子。我們穿梭在那里,我們和街上的人一樣,隨時可以在那里放肆地大笑。
一個“80后”孩子要去紐約了,她問我:“彭老師,銀行只讓每個人一年匯兩萬美金出去。你那時候,怎么辦的?”我說:“我們都是打工讀書,誰給我們寄錢?我們還要給家里寄錢呢。”“那你怎么交學費?”“拿的獎學金。”一代人的差別,即使我們都說著中文,依然不能理解我們讀書的情景。就像,要住超五星賓館的新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第一部戲是如何拍出來的,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五星級賓館是什么樣的。也許物質上的貧困,給予我們更多的空間,我們會去尋找物質以外的快樂。不要說,什么都不要跟年輕人說,如果那些美好的回憶成為說教,我一定會把那些窮困時的歡樂留給自己,留給我們一起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朋友。那種歡樂,是一種對完美的互補,那一直可以續杯的咖啡,是我們人生旅途的紀念。紐約,于我有著無窮盡的想往,就像宗英阿姨,住在那個亭子間里,她認識了上海。
拍攝過程
《告別膠片》的劇本完成了,可是它再也不是我背著C-300就可以去拍攝的東西,故事片,它需要投資。我和我的小制片花了整整四年時間在找投資,第一次洽談的時候,投資方沒有看劇本,她說:“我掙了錢,需要回報家鄉,你讓我投資,不管你拍什么,里面都要講一點有關我家鄉的故事。”
“需要多長的片段?”
“頭尾有一點就可以了,就是要有歸來的意識。”
我也沒有聽懂什么是“歸來的意識”,投資方匆匆結束了會議,答應了投資額度。不錯,我們開始了第一步,那就把男主角改成,是從老家來的,他的父親是在老家的鄉鎮上放膠片電影,所以男主對膠片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他是跟著父親,摸著膠片,看著膠片電影長大的。想到這里,我的屋子,似乎彌漫出一種沖洗膠片的草酸藥水的味道。我低頭努力想像著那個老放映室,想像著他從小跟著父親看電影的感覺,我甚至設想了,他用數字攝影機拍攝了女朋友,拿回家放給父親看,父親已經辨別不出哪是膠片哪是數字了。正在拆除的放映間,那笨重卻依然擦得錚亮的放映機,被人卸下來了,唯有父子之間對膠片電影的熱愛,讓他們完成了一次相互的理解。朋友給我寄來了意大利電影《天堂電影院》的碟片說:“你或許可以從里面找到一些啟發。”
沒有任何啟發!
倒是看完片子,我在問自己,怎么兩個女人的對話,變成了一個父子情深的故事?從原來的初衷,我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可是黃宗英的對話無法移植到投資方的家鄉啊!為了錢,我們一次一次失去自己,失去自己最初的愿望,我們不知道是在哪個拐角上就走岔了,回頭的時候,完全找不到方向。我們有千百條理由為自己的改變作解釋。我和小制片背著劇本繼續找投資。
投資方還是沒有看劇本,她說,尋找家鄉的故事必須占據整部影片四分之三的長度。天哪,那不就意味著要給你家鄉拍一部戲嗎?這中間來來往往,半年過去了。現在是需要一個寫成投資方家鄉的戲,我為什么要拍這個片子呢?不能為了拍電影而拍電影啊。畢竟那些老電影,必須是在上海表現的,怎么也移植不過去。怎么早不說呢,早說,從頭就不跟你們合作了。我和小制片坐在咖啡館里商量,她的手機微信不斷,她就是低頭族,一邊看著手機一邊和我討論,其實我們都知道,沒有什么好討論的。只有放棄,當初投資方的信誓旦旦,權當是一次免費的時間消耗,沒有人會拍一部什么關于“兩個女人的對話”這類電影。你想說的,是觀眾想看的嗎?
春天快到了,我還是去病房看望宗英阿姨,沒有戲拍的日子,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時而還是會背上我的C300。宗英阿姨說話的語速慢了,但還是能一點一點對我回憶往事。
“接受電影劇本《家》,我們覺得它還是進步的,因為它跟封建作了斗爭。我還是很喜歡演《家》的,因為我在那個梅表姐的身上,找出來一個跟以前人家演得不同的人物。以前人家演《家》,都把梅表姐演得很苦相,眉毛都是耷拉著的,還皺著眉頭出場。我就想演一個微笑的梅,因為我想人家已經結婚了,我又去人家家里,我要是一副苦相,不是有點兒第三者的味道了?我覺得這不太好,還是應該裝作歡喜的。所以我就梳我童年時候的雙鬏,把臉顯寬,胖胖的那樣,后來又去了他們家的時候,我也是微笑地找他們,所以我對自個兒演的還是很得意的。”
“那為什么你都演了那么好的戲以后,又去當作家,搞寫作去了呢?”
“我寫作就是那時候我演戲,演戲……我演戲就老演不著戲,心里特別苦惱。說我長得不像工農兵,那我也沒什么辦法,我長得就是不像工農兵,也不能改變長相啊。后來就有一天,在兩千人的電影局的全局大會上,局長袁文殊就在大會上宣布,黃宗英從演員劇團調入上海文學研究所任編劇,我一聽,‘’一下子我的頭就脹了起來了,我說那糟糕了,要白吃人民的小米兒了,我怎么寫得出劇本來呢?就是因為我寫了一個劇本《平凡的事業》,寫托兒所保育員的,小孩子的故事,就要把我培養成編劇?其實就是培養,也不跟我商量,你就讓我在劇團里頭待著嘛,我寫寫劇本又當演員,還可以是一個多面手,我一點兒負擔都沒有,我沒戲演么我就寫,現在把我調到那里當編劇,非交本兒不可,太緊張了。我就這么樣子做了編劇。”
“那后來你怎么會想到要去農村了,怎么去寫邢燕子了?”
“那我作為編劇,就必須要下生活。我覺得哪兒遠,我去哪兒;哪兒偏僻,我去哪兒;哪兒苦,我去哪兒。就這樣子,好像還可以遮一遮我寫不好的弱點。”
《告別膠片》擱置了,我覺得宗英阿姨的這段去農村的話,也不能改進劇本里,因為沒有很深的前置背景的交代,這話變得那么空洞,沒有人相信一個女演員會希望:必須要下生活,我覺得哪兒遠,我去哪兒;哪兒偏僻,我去哪兒;哪兒苦,我去哪兒。
那女人對生活的追求是什么呢?難道,宗英阿姨告別膠片,是因為長得不像工農兵?現在誰又愿意長得像工農兵呢?似乎能跟她對話的女孩,現在沒有了。那她們倆以什么樣的命題對話呢?沒有人愿意像她那樣去追求在亭子間里的一份浪漫。劇本沒有改出來,我們還是拿著《告別膠片》在那里找錢,可是小制片又對我說:“趕緊把那些‘家鄉’戲刪了,現在誰要看農村的戲?都在往城里跑,還是往回找吧,就是寫兩個女人的對話。”
那就是一個現代的女孩希望做演員,當明星,這是符合今天年輕人明星夢的狀態,對,讓這樣一個鄉鎮的女孩到大城市里“漂”吧。我剛開始下筆修改,小制片又來電話了:“片名一定要改,人家都說這像一個紀錄片的名字,要商業點,一定要商業。”“等本子改好想吧!”“不急,不急啦。你想找的女演員懷孕了,明年出本子也來得及。”
錢,還沒落實,兩年時間過去了。我已經有點不耐煩了,每見一個投資方,首先是聽對方給你上一課:“我們是做生意的,投錢的目的,就是掙錢,你覺得你的片子能掙多少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既然是談生意,我也可以坦白地說:“我們這個是低成本,我不敢保證能給你掙個上億的收入。”我停頓了一會兒,已經氣不打一處來了,心說可以掙上億,我還找你投資嗎?傾家蕩產,我自己投了。“但是,我拍的片子,從來沒有讓投資方賠錢,保本是可以的,因為這是一部低成本電影。”“明星是誰?”
我不說話了,讓小制片去忽悠他們吧,說什么呢?既然是低成本談什么明星?不,沒有明星投資不談。我們都是紅著臉去見投資方,然后黑著臉走出大門。
生活顛倒著過,我不愿意想錢的事情了。僅僅兩年的工夫,機器都從C-300改成5D-Mark2了,不僅便捷,關鍵是出來的成像已經接近膠片的感覺了,因為是用照相機的鏡頭在拍攝。不要跟我講錢,夠用就可以了。我寧可把錢扔進去,慢慢記錄宗英阿姨講述的人生,她真實的歷史。這錢,實在讓人煩惱。有錢未見得能拍出好電影,但是沒錢是斷然不能拍電影的。
“那時候人家都自己回鄉啊,我想我這個鄉還是不能回,一回去(就是)‘黃三小姐回來了’,我就找了一個離故鄉遠一點的地方,叫‘樂清’,‘快樂’的‘樂’,‘清潔’的‘清’。到了那里,到縣里報到以后,就有人陪著我走十里路,到了一個叫‘丁岙’的地方,‘丁’是‘甲乙丙丁’的‘丁’,‘岙’是‘山岙’的‘岙’,就是很偏遠山區里的地方。我就覺得像走進桃花源里似的,因為那里有一股泉水,有一條小路,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就跟人隔著一個板壁,住在樓上,一個板,我就覺得住在那兒挺好的,晚上聽著隔壁的小孩兒咳個不停,好像百日咳似的。第二天我就拿點兒止咳藥給那小孩兒吃,小孩兒一吃第二天就不咳了,他從來沒有吃過藥,所以特別靈。鄰居遇人就說來了一個醫生。第三天就有人來找我去給人家接生,我說我不是醫生,我不是醫生,他說你不要客氣,我說我從來沒見過生孩子,我不是醫生。我沒有去接生孩子,但是后來我就背了一個藥箱跑到其他村里給人家看病。我們不遠的村子里有一個阿姨,她不能勞動,因為脖子后面長了一個瘡,她豎不起脖子,我就給她涂了那個魚石脂軟膏,把那個膿拔出來了,膿拔出來以后我又給她貼了消腫的膏,第三天她就能夠勞動了,所以人家就覺得我是黃醫生。還有人把無線電拿來讓我修,我說我不懂啊,他說你是大學畢業啊,我說我不是大學畢業,我念過書可我不懂得怎么修無線電。那時候我是山村里頭第一個下去的學生,人家就對我挺好的!給了我很多蒸熟的山芋干,讓我勞動的時候吃,說我吃的飯太少了,勞動干不動的。
“頭一天,跟著他們一塊兒去砍柴,等我走到有柴的地方,大伙兒都已經弄好了大捆的柴禾,預備下山了。我就胡亂抓了一點兒,捆了一捆,我也下山了。下山以后,到我們家那個房東那兒,房東拿了一桿秤,說稱一稱,結果一稱只有七斤半,后來全村都傳出來,說七斤半姑娘,來了個七斤半。我在那兒挺快活的,給大家開民校,教識字,開識字班,總之我覺得挺開心的。”
“你那個時候寫東西了嗎?”
“嗯。就開始寫東西。寫了《你追我趕》,寫兩個隊在那兒競賽,寫糧產,產值是過千斤,后來千斤不算數了,兩千斤、三千斤、五千斤都不算數了,就空在那兒,最后在拍的時候到底是幾千斤,就填上去。半夜里跟人家一塊兒,把快要成熟的稻子往一塊兒擠,就是破壞生產,不是我破壞的,就是那時候整個的生產都在那兒破壞,就是……”
“就是‘大躍進’。”
“就那個意思。”
“怎么不寫這個?寫那個把快長熟的挖出來,再種到其他田里的事情啊!”
“那不能寫!這都是真的,再種到其他地里去以后,真能讓小孩兒站在上面。”
“那么什么時候挖,怎么種的,你能把這個過程跟我說一下嗎?”
“都是半夜里頭,就說積肥,把路上的草也積了,樹上的樹葉子也積了,就是晚上就把我叫去,拔這個稻子,我又不明白為什么拔這個稻子,就跟著他們拔,拔了稻子就跟了他們拚命往快收割的稻田里插,插完了之后大家伙兒都回去了,我就回不去了,因為是晚上,我看不清楚怎么樣回家,我就在那兒轉啊轉的,想是什么一條路,結果看見有個燈光,我就跟他們說,我回不去了,你們幫忙把我送回去,他們說你剛才就在家門口,我說我現在已經不認識家了,他們就把我送回來了,就說我半夜自己找不著家了,反正盡鬧笑話。”
“那后來把麥子都插在一個田里面,小孩兒能站在上面嗎?”
“小孩兒能站上面是別的村兒,我們那兒沒站上去,我們那兒就說多少斤多少斤,其實拔出來的已經不能再長了,擠到那里頭的也不能再長了,就是破壞生產,全國都那么做。”
“好可怕哦!”
聽宗英阿姨講故事,似乎在她緩慢的敘述里,我總有那種慌慌張張的感覺,我害怕,哪怕是簡單的故事,那一份誠實里面,她的歡樂里,都讓我覺得害怕和緊張,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過那樣的歲月,那種緊張變得抽象、急速,在我的身體里收縮、糾結著。
現在劇本終于找到一個新名字,叫《浮生夢影》,我們用它申請了電影基金的拍攝扶持。沒有人再問你準備回收多少票房,我們已經把立意、主題人物、故事搞得更加完整,片名確定以后,讓我再一次找到要表達的方向。很快,扶持基金批下來,加上小制片公司的投資,接近目標不遠了。于是,我們繼續努力著。終于在四年的努力中,一部低成本的投資落實了。但是,宗英阿姨完全變了,她不愿意說話,她拒絕了中央臺、鳳凰臺的采訪。夏天,我又往華東醫院跑,我說:“宗英阿姨,我錢找到了,馬上要拍戲了。你一直說,你年輕的時候,有一個浪漫的夢想,希望像法國女演員薩拉·伯爾娜一樣,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即使坐著輪椅,還是上臺演出。我這次是,讓你在九十二歲的時候,還出現在銀幕上。”
可是她淡漠地對我說:“沒興趣!”
“不可以的,你必須答應我,我準備了四年了!”
“知道了!”
這大概就算是承諾。小阿姨說:“你面子真夠大的!”
一部精致的低成本影片開拍了。我們把錢省下來,在攝影棚里,扎扎實實搭了一堂“釘子戶”破敗的石庫門二層小樓。為了拍攝到漂亮的外景光影,我們在那里死等陽光。華東醫院不許我們進去拍攝,我們聯系了隔壁的戲劇學院,把他們的大花園當作醫院草坪。校方只允許我們周末拍攝,不能影響學生上課。等了一周又一周,每個周末,都不見太陽。不行,想像中的宗英阿姨,就是穿著紅色的小碎花衣服,坐在一片碧綠的大草坪的樹蔭下讀書。逆光把她銀白的頭發照亮了,她是在那樣的陽光里遇見了我們的男女主角,她告訴他們什么是她的幸福。
拍攝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可是周日從來就沒有出過太陽。我們又去找了永福路52號,老上影的花園,決定太陽一出來就搶拍,不等周末了。可是外聯制片給黃宗英的小阿姨打電話,對方就是不接。制片說:“導演,你自己去聯系!”等我打過去的時候,才知道宗英阿姨感冒了,吊針一周,剛剛開始恢復,小阿姨也不敢幫助我們把宗英阿姨從醫院偷偷地帶出去。但是,攝制組進入最后的殺青階段,怎么辦啊!制片決定讓大家偷著溜進華東醫院,在宗英阿姨病房對面的小會議室偷拍。
攝制組開會討論。
我說:“大機器實在進不去,就用5D拍攝。”
攝影一下跳起來大叫:“這是拍電影嗎?我不拍!”
“你不拍就不拍,我沒有別的選擇,隨便什么機器,即便是PD-150,只要能拍攝到黃宗英和我們的演員在一起,就可以了!”轉身我跟副導演說,“我們先混進醫院,把會議室陳設一下。”
副導演問我:“反打鏡頭的時候,會議室的門開著還是關著?”
“是偷拍,必須關著。”
他蔑視地看著我:“你拍吧,比電視劇還不如。”
我完全失控了,在攝影棚的走廊里大叫:“你們都不要去拍了,都可以滾,我就一個人,我就用5D把戲拍了!”
制片說:“導演,不急不急!晚上開會。”
沒錢、沒人脈,還想拍戲?誰都不敢去醫院找院長通關系。但是,我們畢竟是一個有著電影訓練,由老上影一批退休創作人員組成的,有職業拍攝能力的專業團隊。制片想了很多辦法。他先去醫院,摸清了可以在急診室那里開進器材車,然后帶上五個民工,拿著器材從員工通道,走到住院處,從后面的貨梯上樓。兩個男女演員在汽車里化完妝,就坐在電梯口的凳子上,他們即使穿著戲服,但那是生活裝,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低頭在那里看手機。化妝師偷偷溜進病房給宗英阿姨化妝,同時替代了服裝師為她換上衣服。
我在微信上向副導演道歉,雖然他依然掛著臉,我們畢竟一起出發了,我們的道具在會議室陳設。接著撤離,外聯制片已經跑到住院部的大門口接應大家。他進進出出,門房的保安死死盯著他看。制片主任的光頭,讓人家多看了他幾眼,已經嚇得逃跑了。外聯制片膽子大,他走向保安,客氣地說:“兄弟,儂阿是認得我?”
保安說:“不認得!”
外聯制片說:“那儂盯著我,看什么東西?”
“啥人看儂了。”
接應完成以后,外聯制片趕緊跑到護士臺穩住護士小姐,他說:“老太太拍了一輩子的膠片,看到的都是膠片攝影機,今天,我們導演說,要讓老太太看看,現在的數字攝影機是怎么回事。”
這時候,攝影帶著鏡頭箱和攝影機、三腳架,已經潛入會議室了。照明帶著燈架和燈具開始打燈,安排妥當,錄音帶著設備進來了。最后,讓小阿姨扶著宗英阿姨進會議室坐下。這已經不是四年前的黃宗英了,她自己說的話,完全記不住。我不斷提醒她,她重復著,一次又一次被她斷句,真的記不住了,給了她劇本還是不行。她不能說完很長的句子。外面護士臺的護士在大聲說話。
錄音急了:“趕緊讓制片叫他們安靜啊,否則我的同期聲不能用了。”
攝影對著我叫:“導演,不要給黃老師排戲了,可以了可以了!抓緊拍啊!”
大家都高度緊張,現在不是搶光,現在是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就怕給人家轟出去。男女主角還沒有和宗英阿姨對戲呢。我雖然緊張,還是努力做出鎮靜的狀態,我知道,我一定要拍到宗英阿姨和我們男女主角在一起的鏡頭。
2016年9月30日下午2∶40,我們終于拍攝完成了這場戲。
2016年12月23日,黃宗英急病上手術臺,術后在重癥監護室住著。
或許是宗英阿姨給我的承諾,她會幫助我完成這部片子;或許是我在完成自己的承諾,讓她不是七十歲,而是九十二歲時出現在銀幕上,讓她最燦爛的微笑定格在電影里!
她對我們的男女主角說:“我做的最成功的事情,就是嫁給了趙丹。他一生坎坷,運動一個接一個,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就在他身后緊緊地抱住他,為他分憂。”
(黃宗英、趙丹主演的電影《幸福狂想曲》)向死而生
宗英阿姨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在她自己的文章里說:“《望長城》攝制組總制片郭寶祥同志和我懇談:‘和于臺長研究了,為關心你的身體,又是這樣的年紀了,是否考慮不去羅布泊。將來航拍時,可以在飛機上出現主持人形象。’”
“我動情地回答:‘讓我去吧。我想,對一個知識分子最大的關心是全其志。我想去羅布泊。’”
接著四輛新型的越野車,六輛軍用大卡車——十七位解放軍干部戰士,向杳無人煙的地理禁區挺進。想到那個場面,想到宗英阿姨雪白的頭發,卻挺著腰板坐在那顛簸的大吉普里,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現在的電視節目不好看了,因為這些理想主義者都不復存在。收視率,娛樂至上,把視覺的最后一點精神的呈現抽取了。黃宗英是那種帶著激情的知識分子,又是作為一個演員出場了;她是把舞臺作為她最終挑戰的地方,她不能隨便屈服,整個生活不論是寫作還是表演,或者是主持,現實就是她的舞臺,她不肯隨便退卻下來,她的挑戰就是面對鏡頭。用她自己的話說:“探險,對我總是一種難以抵制的誘惑。這種心態仿佛與我的年齡和外貌越來越不相稱了。”
是的,當黑發變成白發,當皺紋撕裂開眼角的皮膚,宗英阿姨還是那樣充滿著浪漫的激情,似乎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會衰老。七十歲的西藏之行,因為高原反應,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病危通知出來了。盡管她奇跡般地蘇醒了,但是因為大腦缺氧,嚴重影響了她的記憶力和說話功能。
片子終于做后期了,我重新踏進寶通路449號。不記得多少年沒有走進這里了,我們再也不需要制片組的車子送我們,我們不再是捧著一大盒一大盒沉重的樣片和混錄聲帶進入電梯。僅僅一個硬盤,這就是一部電影的全部,背著書包就來了。廠里看不見什么人了,空空蕩蕩的大樓顯得破敗,從后門上去的小門裝修過,電梯還是那個常常出故障的老電梯。到了六樓以后,卻面目全新,醒目的大牌子掛著:上海電影數字中心。清一色的“70后”、“80后”、“90后”的孩子,一張面孔都不認識了。但是,毛弟說他記得我,因為他剛進廠時,就是幫著做我最后一部膠片電影的配光。現在他是數字中心的調光師了。這也是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把“配光”改成說“調光”。毛弟經常糾正我,因為配光是膠片的概念,數字叫“調光”。
南藝的教授來看片子,走出混錄棚的時候,他非常驚訝地說:“沒有想到從那個小破門走進來,里面是這么先進的設備,好厲害啊!”
片名又改了。發行方說《浮生夢影》太復雜,不是“80后”、“90后”能體驗的,一定要改名字。怎么改呢?初稿的劇本里有一句歌詞:“如果可以,請你假裝還喜歡我,給我一個擁抱。”就順著這樣的思路,單純、明確,那就叫《請你記住我》吧。劇組里的朋友都不喜歡,那么蒼白、直接,索然無味;但是發行方說好,就這樣確定了。我把守著最后的防線,沒有本質的爭議,我首先學會的是妥協,我總是跟自己說:妥協是智慧。《請你記住我》,是記住老電影,記住讓中國電影輝煌的老電影人。
故事片里出現了紀錄片、穿越、老電影還有現實生活,那一對與趙丹和黃宗英對應的男女主角的故事,他們的電影夢和他們的愛情。影片開始,就是宗英阿姨對趙丹的回憶:“我第一次見趙丹,他扣子也扣錯了。襪子一邊一個顏色,我覺得他是一個大孩子,沒人管的大孩子,我那時跟他演戲,很有距離,但是也很默契。等到臨走的時候,他突然跟我說:我不能離開你,你應該是我的妻子!我一下子,腦袋就‘嗡’地一下,‘嗡’起來了。”
現場聽她說話,我們忍著笑意,要把她的聲音干干凈凈地留在鏡頭里。七十年過去了,所有的回憶依然有畫面感,就像我看著趙丹和宗英阿姨在《幸福狂想曲》里的劇照,他拉住她的手深情地看著,她羞澀地轉過臉去。我把劇照放在銀幕上,宗英阿姨的回憶成了畫外音,大家再一次體驗著她腦袋“嗡”地一下發昏的時刻。
他們結婚了。“那時候,我們就在順德里36號租了一間前客堂,那個前客堂是沒有窗戶的,開了門就是人家曬被窩、洗馬桶的,他們就愿意跟趙丹說話,后來趙丹演《烏鴉與麻雀》的‘小廣播’形象就是從鄰居里面得到的啟發,他就不上桌吃飯了,拿著碗在地下蹲著吃,他說‘小廣播’也好,武訓也好,都是不上桌吃飯的。后來成立《魯迅傳》攝制組的時候,當然是要找趙丹演魯迅。”
“為什么是當然呢?還有其他老演員呢?”
“反正就覺得趙丹合適。”
“他已經不回家了,在那個淮海中路150號,有一幢房子是電影局的宿舍。北京已經調來了于藍,演許廣平;調來了于是之,演瞿秋白;調來了藍馬,演什么我不太記得了,反正就都調來了,很尊重的。趙丹呢,也給他一個房間。趙丹就在房間里掛了‘俯首甘為孺子牛’,我給他送了文房四寶,他就在那兒醞釀魯迅的角色,穿著魯迅穿的衣服,在服裝里面找人物的感覺。
“瞿白音的愛人說,他們有一天走在馬路上,看見有人坐在馬路牙子上,走近一看,是魯迅。還說他很頑皮的,說是人家來逮捕他,他就出來。回家了,他輕手輕腳地回來,開開亭子間的門,就說了句‘我回來啦’,把人嚇一跳。他就挺頑皮的。”
“趙丹叔叔為什么要坐在馬路沿上?”
“他覺得等車等得很累,何必站著呢。魯迅也會坐下的啊!他一演戲就把我也給忘了。我就是最喜歡他把我也忘了的神情。”
《魯迅傳》的影片很快下馬了,因為柯慶施提出了“大寫十三年”的口號。一點一點往上遞進的時候,“文革”開始了。
“周民(周璇之子),周民戇得來不得了,人家寫‘打倒反革命趙丹’,他就在旁邊寫‘趙丹是革命的’,他就寫!我說民民,你離開我們這個家吧,你不是我們的親兒子,他就是不走。我說你不走,我就打你,你走吧,你不要這樣。他說,‘趙丹是我額爺,我就要保伊!’后來人家就打趙丹,他就把趙丹抱住,不讓人家打,人家就打他,這個兒子一直是這樣的。”
“他們怎么打趙丹呢?”
“被打是三天兩頭的。還有的事兒,關進去我就不知道了。我正在天馬電影廠的‘牛棚’里,跟王丹鳳、朱莎、白穆關在一個小間里頭勞動,做一種糊紙的勞動,這時就有一個管‘牛’的,他叫林進財(音),林師傅就進來了,說黃宗英早該去吃人民公社了,趙丹去吃人民公社了,你和小把戲要有什么問題就找我好了。他就走了。這時白穆就跟我說,‘宗英,你從小在業務上還是挺順的,沒受什么波折,你從今往后啊,碰到什么事兒,你就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你就能夠挺過來了。’他還說,‘今天早上一輛吉普車把趙丹擱到監獄里去了,你要想透了,你還有三個孩子,你要挺得住。’這時候我才知道趙丹被捕了。一會兒,有兩個‘造反派’就來找我說,黃宗英回家去。一個人在前邊兒帶著我,一個人在后邊兒押著我,他們都拿著槍,因為我們是電影廠的,道具都有木頭槍,他們一個人就押著我走,從徐家匯,一直走到湖南路的那個家里。這個‘白穆哲學’對我后半輩子有很大的影響,我就這么挺過來了。”
“后面有人跟著看嗎?”
“沒有人跟著看,我又不像電影明星,我還是穿得挺干凈,可是挺舊的。押回家以后就讓我給趙丹收拾行李,我就找了最大的床單鋪在地上,我找新的棉被,他穿的新的棉衣、棉背心、毛襪子、棉鞋。因為已經到了十一月了,上海有一個‘十一月里廂小陽春’,就是十一月里最暖和,馬上就要冷了,我就知道他反正出不來了,我就給他拿最暖和的東西,我就壓著腿往里頭裝,往里頭打,然后打了一個很大的鋪蓋卷,他們就把鋪蓋卷拿去了。我又找了一個網線袋,給他拿了洗臉盆、漱口杯、牙刷牙膏、換洗衣服什么的。我忘了說這個,他頭幾天回來的時候眼睛是罩著一個紗布,這么遮著。我說怎么了?他說‘青話’的造反派專門戴著手套往我的眼睛上打,說‘叫你還演戲,叫你還演戲!’我的瞳孔破裂了,他就給我一張周醫生——我們的廠醫開的病假證明,說瞳孔破裂,請假二周。哎呀,我很害怕,我想他要瞎了!我就讓他趕快躺下休息,我說你眼睛疼不疼,他說倒也不像想像得那么疼,我就讓他點眼藥水。趙丹哭了,他說,‘他們打我的時候,手套里裝了鉛彈子,要把我的眼睛打瞎。我要是眼睛瞎了,就不能演戲了。我就是一個廢人了。’我說,‘現在不要想演戲的事情,不要哭,這對眼睛不好!堅強點!’”
(黃宗英扮演的梅表姐)一次次,他們從死亡的邊緣走回人生,即使在這最苦難的一刻,他們想到的依然是電影。向死而生!宗英阿姨是那么樂觀,她在付出這一切時,是用自己整個的生命作為代價的。
1960年代初,她說:“那時候趙丹已經病了,外邊都在傳,有一個攝制組爛掉了,導演演員都爛掉了。他就特別緊張,我說你緊張什么啊,他說,‘說的就是我’。我覺得他不至于有什么問題,因為他對我是很忠實的,我不相信他有這些事。后來,宣傳部里就讓他寫了材料,就讓趙丹坦白,他和一個女的有關系。我心里雖然難過,但是我勸他,沒事沒事。我就騎了自行車把他的檢查給領導送去了。我就跟領導說,都是黨員,又都是優秀的演員,公開批判,恐怕影響太大。領導說,‘擱在我這兒吧。’就擱在抽屜里了。我就騎車回來了,我就記得街上的風,吹著我的頭發,我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掉眼淚。我回家來了,趕緊把眼淚擦了。我就說,‘我給你交上去了。沒事,你別緊張。已經干過了,就不要后悔了。后悔也沒有用的。’”
有一次采訪時,宗英阿姨特意跟我補充說過:“一夫一妻制是理想主義的,可是感情很難用制度控制。所以,我理解趙丹。”我們就坐在她的病床邊,聽著她說話,大張著嘴,卻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宗英阿姨,一個女人,多大的胸懷啊。
我們沒有把這些采訪都放進故事片《請你記住我》,我把錄音重新整理記錄下來,就是想記住他們那一代電影人的一切。想起韓天衡老師跟我們說的話:文學藝術跟科學技術是兩個規律,科學技術是六親不認,它采取的態度、它的規律本身是對過去的東西,采取徹底打倒的姿態,而且是摧枯拉朽地打倒!但是藝術不是,藝術講發展,講進步,講四世同堂。從來沒有什么,兒子出來就把父親否定掉了,孫子出來又把祖父否定了。因為藝術不能這樣!它必須要認真地借鑒傳統,然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記住傳統,記住老電影人的一種精神,一步一步往前走。還能走多遠,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記住!影片結束的時候,我一直找不到這種向死而生的場面,我不知道怎么樣能把戲推向精神狀態的高潮,而不僅僅是讓人物處于一種常見的戲劇沖突之中。已經在看外景了,大家對劇本的結尾都不滿意。當美術找到了紅磚雕花門樓的石庫門房子的時候,我們趕到那里,只看見,弄堂里堆放著已經拆掉的老房梁,還有摞得整整齊齊的青磚。我們在房屋、廢墟中行走,仔細看著那古老的建筑,你會有一份難以抑制的傷感,多漂亮的房子,它們卻很快要化為灰燼。一步一回頭,心里就是一個字,“痛”。
突然,我站立在一片瓦礫之間,我找到了影片的結尾,就是大型推土車開進來了,像科幻片里的大爪子,伸向屋子,把一棟一棟小樓輕而易舉扒了下來。那傾倒的轟鳴聲,像戰爭片里的爆炸,把世界晃動了。這就是影片的結尾。我越想越激動,回家就趴在電腦前,把它完成了。大家都說,現在的結尾站住了,把整個劇情像一張大網,緊緊地收緊了。可是,這只是文字上的東西,你怎么能拍到這樣的場面?房子里,還有很多釘子戶住在那里,誰說你可以把推土機開上去?外聯制片,買了一條煙坐到拆遷辦的臨時辦公室里,他和主任拉關系,打聽推房子的日子,商量是否可以讓我們拍攝。主任說,一點沒有把握啊,有時可以等上幾年,有時來通知說拆,明天就拆了。“哎,千萬別明天就拆啊,我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才開拍呢!”“可是,你們開拍的時候,我們不一定會拆房子啊。”
把生活的最后記錄留在故事片里,現實的力量遠遠超出編劇的力量!
等到我們去復看外景的時候,副導演嚇壞了,原來確定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的老房子前,只剩下雕花的門樓,門板已經被人家拆卸了,后面是一片雜亂的瓦片。制片急了,不是說不會馬上拆的嗎?他往拆遷辦跑,讓人家幫忙,找了三扇門板,又重新裝了上去。但是拆遷辦的人說:“你們趕緊拍啊,不知道哪一天又被人家拆掉了!”制片恨不得派人來守衛這最后的老樓。
終于談妥給我們拍攝拆房子的那個場面。早上正準備吃了早飯去現場,突然攝影的電話來了:“導演,趕快過來,說好八點半拆房子,讓我們拍攝。現在就在那里拆了,你趕快過來啊!”一看時間,才七點啊。我往大街上沖,可是這個時候,上哪里攔車?滴滴打車都不答復你。我急得給制片打電話,“組里趕緊派車過來啊,打不到車!”“不行,現在堵車,你趕緊去坐公交車……”我還沒有聽明白坐幾路公交,突然看見堵在馬路中央,停著一輛空車。我對著紅燈就沖過去,在車流里面,愣是把那輛空車攔截下來了。
現場,大家戴著口罩已經在那里開拍了。顧不上裝上監視器,看著大斗車開進弄堂里來。飛揚的塵土,張牙舞爪的大車,我們攝制組一行人都變得如此的渺小。當大扒子推向雕花門樓的時候,我用手機也拍下了這個場面。我把它用微信發給北京的朋友,幫助我找演員的導演。看見雕花門樓倒下去的時候,我聽見微信上大聲的叫喊:“哎呦,真拆啊!”真拆,我低下頭,我努力掩飾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只有一個字,“痛”。
我們記錄下這些,這就是電影,它最終還是通過影像拯救了事實,抵抗住了物質世界的時間。我們保存下了這難忘的一刻。老房子像我們的數字電影,一定有輝煌的時刻,但是再先進的設備,也不是絕對安全的。硬盤,一旦存儲設備損壞,數據就會丟失。膠片就不存在這個問題。膠片除了是拍攝格式,同時也是儲存格式,而且正常情況下常規的膠卷可以保存數百年。寶通路449號最后一條膠片沖洗流水線,消失了。但是,那里的膠片保存著所有的電影。趙丹、黃宗英和老電影人,上海的老電影是永恒的!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17年5月號,轉載自“上海文學”公眾號:shanghaiwe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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