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羅蘭·巴爾特:要敢于懶散
《聲音的種子:羅蘭·巴爾特訪談錄(1962-1980)》
什么都不要做。看著青草在長。放任自己在時間的河水中流動。
把生活都變成周末……羅蘭·巴爾特談起有關懶散的樂趣。
懶散是學校神話的一種要素。您如何對其進行分析呢?
懶散并非是一種神話,它是學校情況的一種基本的、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條件。為什么呢?因為學校是一種約束性結構,對學生來講,懶散是操縱約束性的手段。課堂,必然包含著一種壓迫力量,哪怕就是在課上講授的東西,青少年們也不一定想聽。懶散可以是對這種壓迫的反應,可以是承擔因這種壓迫帶來的煩惱,表現出對于這種壓迫的意識,在某種程度上講,也可以說是對其運用辯證法的一種主觀策略。這種回應并非是直接的,它并不是一種公開的不滿,原因是學生沒有直接回應約束的手段,這是一種婉轉的、避開造成危機的回應。換句話說,學校里的懶散具有一種語義價值,它屬于課堂編碼,屬于學生的自然語言的編碼。
如果關注一下詞源學的話,我們就會注意到,在拉丁語里,形容詞piger(因為懶散“paresse”就來自其名詞“pigritia”)就意味著“緩慢”。這樣一來,懶散的最為負面、最為痛苦的面目,就是做事糟糕、違心,就是在給予體制一種反饋——但卻是拖延的反饋——的同時,來滿足體制的要求。
相反,在希臘語中,懶人被說成argos ,它是a-ergos 的語音縮合的結果,它意味著“不努力”。希臘語比拉丁語更為率直。
在這種小小的詞源學辨析中,已經可以大體看出形成某種懶散哲學的可能性。
我在高中學校里只當過一年的老師。我并非是從那時起就對學校里的懶散有了想法,而是根據我自己做學生的經驗產生了這種想法。我自然地再一次看到了學校里的懶散,但它卻是以我當前生活中的一種隱喻方式出現的,原則上,這種懶散與一個學生的懶散無任何關系:當我面對那些讓我非常頭疼的任務——例如寫信、閱讀手稿——的時候,我就抵觸,我就從心里說我沒有能力完成,完全像是一位學生無法完成其作業那樣。這如果說是一種意志上的痛苦經驗的話,那就是懶散方面的痛苦經驗。
您在生活和工作中,如何看待懶散?或者您為其安排什么位置呢?
我會說我在生活中不為懶散安排任何位置,但這樣說又是不對的。我認為那樣做是一種不當,是一種錯誤。通常,我都是處于奮力做事的狀況之中。當我不做事或者在整個一段時間里不做事(一般來說,我都會最終做完事情)的時候,那就是某種懶散襲上身來,而不是我選擇了懶散和我把自己推向了懶散。顯然,這種羞怯的懶散并不采取“什么都不做”的形式,而這種形式將是懶散的光榮形式,即哲學形式。
在我生活中的一個時期里,午休之后,一直到下午四五點之前,我都為自己安排一點這種愜意的懶散,不再忙別的。我不再挺直身體,而是依隨身體的姿態,而這時的身體處于有點困、不太有序的狀態。
我不想嘗試工作,我放任自己。
那是在農村的一段生活,是在夏天。當時,我搞點兒繪畫,也像許多法國人那樣做點零活。但是在巴黎,我就要忍受必須工作和難以工作所帶來的折磨。我任憑這種被接受的懶散形式的擺布,這種形式便是我為自己創立的散心,是重復的散心:自己燒一杯咖啡,喝一杯水……此外,也有時心情非常不好,因為如果散心是來自外部的,我則不會很好地接受,而是對引起這種散心的人非常惱火。我可以滿心不悅地接受一些電話或來訪,但實際上,那些電話或來訪干擾了我并不在做的一項工作。
除了散心,我也有另外一種痛苦的懶散方式。我按照福樓拜稱為“馬里納德泡菜”的啟示來安排懶散方式。這就是說,在某個時刻,我一頭扎在床上,“老待在床上”。什么都不做,腦子里轉來轉去,情緒消沉不振。
我經常地、太經常地出現“馬里納德泡菜”狀況,不過,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一刻鐘,二十分鐘……然后,我又重新鼓起勇氣。我又回到“什么都不做”的這一主題上來了。我認為,實際上,我是在忍受著我沒有能力和自由去什么都不做。不過,有些時候,我確實很想休息一下。但是,正像福樓拜說的那樣:“您憑什么要我休息呢?”
我這么說吧,我做不到生活中有一點清閑,也很少有什么消遣。除了有朋友,我只有工作,或只有乏味的懶散。
我從未特別喜歡過體育,而現在,不管怎么說,我都上了年紀了。這么一來,如果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決定不做任何事情,那么,您還能讓我干什么呢?
閱讀嗎?但這就是我的工作呀。寫作嗎?還要說一點,正是因為寫作我才很喜歡繪畫,而繪畫是一種絕對免費的、自身的、不管畫得怎樣都是審美的活動,同時,它還是一種真正的休息、一種真正的懶散,原因是,作為充其量僅僅是愛好者的我,我并不向其中投入任何類型的自戀。不論是畫得好還是畫得不好,對于我都一樣。
還有什么呢?盧梭晚年在瑞士的時候,曾繡過花邊。
有人可能會在無過分諷刺意味的情況下,提出織毛衣的問題。編織,這也是某種懶散的舉動,除非是一心想完成一件活計。但是,習俗卻禁止男人編織毛衣。也不總是這樣。150 年以前,也許是100 年以前,男人們曾非常靈巧地編織地毯。現在,不再可能了。最為反社會慣習的場面,也是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場面——不是在我看來,而是在現場的所有人看來——是在巴黎的地鐵車廂里,一個年輕男子從提包里拿出一件編織物,不加掩飾地織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但沒有人說話。編織,正是一種手工的、不起眼的、免費的、無目的性的活動,但是,它仍然是一種絕佳的、成功的懶散表現。似乎也要看到現代生活中的懶散表現。人們總在談論消遣權,但從不談論懶散權,您注意過嗎?此外,我在考慮,在我們當中,即在西方人和現代人當中,不做任何事情的情況是否存在。
有些人甚至有著與我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更為異化、更為艱難、更為辛勞,當他們有點自由的時候,他們并不“什么”都不做,而總是做點什么。
我還記得這樣的景象……當我還是個孩童或青少年的時候,巴黎與現在是不一樣的。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夏天的時候,天氣很熱,比現在熱得多——至少人們是這樣認為的,不管怎樣,我是這么認為的。于是,人們經常看見那些守門人(那時守門人非常之多,這在當時是一種社會機制),每當晚上非常熱的時候,他們就搬出椅子放在臨街的大門口,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這是一種懶散的景象,現在早就沒有了。我在生活中看不到了。在現在的巴黎,見不到太多的懶散現象。咖啡館,仍然是輪替就座的一種懶散:人們可以對話,也可以借此“現身”一下。這算不上是真正的懶散。
現在,有極大可能的是,懶散并不在于什么都不做,因為我們不可能做得到,而是盡可能割裂時間,盡可能將時間打散。這就是,我在工作中為消愁解悶兒做的一點點事情。我在割裂時間。這是讓自己變得懶散的方式。不過,我所希望的,則是另外一種懶散。
有一首禪詩以其簡潔性讓我眼前一亮,它可以為我所夢想的那種懶散進行詩意的定義:
靜心地坐著,無所事事
春天到了
草在拔地生長。
再就是,這首詩在其被翻譯成法語的樣式里,呈現出一種讓人拍案叫絕的錯格形式,即一種構句上的斷裂。靜心地坐著的,并不是句子的主語。并非是春天在坐著。這種構句上的斷裂,不論愿意與否,都很好地表明,在懶散的情況里,主語幾乎失去了其作為主體的常在性。主體分散了,它甚至不可說出“我”。這也許就是真正的懶散:在某些時刻,達到不需要說出“我”的狀態。
戀人主體,難道是最想尋求并達到這種懶散狀態的主體嗎?
一位戀人主體所尋求的那種懶散,不僅僅是“什么都不做”,而且尤其是難以做出決定。
我在《戀人絮語》的“怎么辦?”片段中說過,在某些時刻,戀人主體會盡力將自己安排在他認為激情再現的一種常在張力即“一種小小的懶散角落”里。
實際上,我所努力描述的戀人主體,在任何時刻都會提出一些行為問題:我需要打電話嗎?我必須去赴約嗎?我不去赴約不可以嗎?
我曾一再說過,“怎么辦?”,便是慎重考慮和做出決定的結構,它是由我們的生活所形成的,它就像是佛教中的羯磨(Karma因果報應),即不停地迫使我們做出反應、予以回答的那些原因的鏈接情況。羯磨的反面,便是涅槃(Nirvana安詳寧靜)。因此,當人們嚴重地忍受羯磨所帶來的痛苦的時候,就會設定、幻想某種涅槃。這樣一來,懶散就獲得了一種解脫的維度。
真正的懶散,從根本上講,似乎是一種“不做決定”“待在那兒”的懶散。儼然那些又懶又笨的學生,他們坐在教室的后面,只待在那兒的特征表現。
他們不參與討論,不被趕出教室,待在那兒,充其量是一個點,也像是一堆什么。
人們有時所希望的,正是如此:待在那兒,不做任何決定。我在想,道教中根據“無為”即什么都不做的意義,會有一種有關懶散、有關“什么都不做”的教誨。
我們也可以找出某些托爾斯泰的道德意圖。當面對一種弊病,人們思考是否有權可以懶散的時候,托爾斯泰的回答是可以的,這種回答是最好的回答,因為不能用另外一種弊病來回答一種弊病。
這種道德觀在今天已經完全不被人所信。而如果追溯到更遠以前,懶散就顯得像是對不幸的一種很高的哲學的解釋方法——不回答。但是,當前的社會再一次非常難以承受中性態度。在這樣的社會看來,懶散是不可容忍的。就好像從根本上講懶散是最主要的弊病。
懶散所帶來的可怕的東西,是它可能就是最庸俗、最俗套、最缺少對世界的思考的東西——就好像它可以思考最佳的東西似的。懶散可以是一種隨和,但也是一種征服。
這種思考上的懶散,難道不就是普魯斯特所稱的“似水年華”嗎?
普魯斯特面對作家工作時的態度,是非常特殊的。他的作品的寫成,即便不是根據有關不情愿的回憶、有關自由記憶和感覺之升騰的一種理論,至少也是這種理論陪伴的結果。這種自由的升騰顯然涉及某種懶散。懶散,按照普魯斯特的一種隱喻說法,恰恰就是使人想起往事的物品、氣味、滋味等正在嘴里緩慢地散開,而這時嘴巴也正處在懶散狀態。主體聽憑回憶使其神牽魂移,這時的他是懶散的。如果他不是這種狀態,那么,他就會重新找到一種有意識的記憶。
我們可以求助于普魯斯特的另外一種意象:用紙制作而成的結合緊湊的日式紙花,那些紙花在水中會膨脹變大。懶散,也許該是這個樣子:一個時刻連續書寫,一個時刻精工細作。
不過,即便在普魯斯特看來,寫作也不是一種懶散活動。普魯斯特使用了另外一種隱喻即一種工作隱喻來說明作家。他說,他寫作一部作品就像一位女縫紉師在做一件長裙。這就關系到一種無休止的活動,這種活動一如普魯斯特的工作那樣,是細心的、采集性的、構建性的、補充性的。最后,因為他也許在其生命中期之前曾經是懶散的(還是如此!),而隨后,他關起門來寫作《追憶似水年華》一書,他便不再懶散,他始終在工作。
實際上,在寫作中,有兩種時間。第一種時間是閑逛的、幾乎是尋艷的時間,在這一時間里,人們捕捉記憶、感覺、意外事件,并讓這些內容爭相呈現。然后,會有第二種時間,即伏案疾書的時間,在這一時間里,人們埋頭寫作(對于普魯斯特來說,就是在床上的時間)。
但是,我真的相信,對于寫作,不應該懶散,而這恰恰又是寫作的困難之一。寫作是一種享受,但同時也是一種困難的享受,原因是這種享受必須經歷一些非常艱難的工作階段,并帶有一些風險:很想懶散,受到來自懶散的威逼,放棄寫作的意圖,勞累疲倦,逆反心理等。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我還在為托爾斯泰的日記寫評注。
他是一個被生活規則、時間安排的框架和不可以懶散的道德問題所困住的人。他會記下任何沒有遵守規則的情況。這是一種無休止的斗爭,是一種真正難以想象的斗爭。而且,實際上,如果有人從根本上是懶散的,并決心懶散,無論其構想得多好并振振有詞地辯解,他都不能寫作。
有沒有懶散的習俗,或者說星期天也像其他日子一樣的情況呢?
現在要說的是,懶散的種類與職業的種類同樣多,也許與社會的階層同樣多。而且,如果星期天是懶散的一種制度上的時間安排的話,那么,一位教授的星期天顯然與一位普工、一位坐辦公室的人或一位醫生的星期天是不同的。
但是,在社會問題之外,又會提出一周當中這一天的作用的歷史問題,因為根據宗教的不同,會是在星期天、星期六、星期五……也就是說,會提出關于慣例性懶散的問題。
在諸如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那樣限制很嚴的國家,或者像在當前的猶太制度下,休息日是有一些限制做事的習俗的。習俗是先于“不做任何事情”或“什么事都不做”之愿望的。但是,似乎不幸的是,人們一旦必須服從這種禁止習俗,卻又忍受著“什么事都不做”。懶散,由于來自外部,由于是被強加的,變成了一種酷刑。這種酷刑就叫做煩惱。
叔本華說過:“煩惱在星期天具有其社會再現特征。”
對于我來說,當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星期天可以說是一個煩惱的日子。我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認為,孩子們就是這么想的。星期天,不去上學,而學校,即便對于孩子來說也是具有二重性的,但它總歸是一個社會的和情感的場所……在那里是可以散心的。
現在,由于我已不再是個孩子了,星期天對于我來說,又變成了幸運的一天。這一天,沒有了電話、書信、約會這些來自社會方面的要求,這種要求在一周當中都讓我感到疲倦。這是快活的一天,因為這一天是空白的、靜寂的一天,我可以保持懶散的樣子,也就是說自由的樣子。因為,現代懶散的許愿形式,最終就是自由。
《世界報》(周日版)(LeMonde-Dimanche),1979 年9 月16 日,
克里斯蒂娜·埃夫(Christine Eff )整理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