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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書同文”:印地語和梵文教育能重塑印度嗎
6月初,甫勝選的印度人民黨隨即推出了就任以來的第一份議會草案——新教育政策草案(The draft New Education Policy,簡稱NEP),規定在聯邦內部實行“三語政策”(本地語、印地語和英語)的同時,強制性要求“非印地語邦”的學生自六年級(即初一)起開始學習印地語。此外,該草案中關于加強梵文教育的推廣和研究,同樣引起了外界的注意,認為這兩點透露出了莫迪總理欲借助印地語和梵文教育來實現其重塑印度的雄心。但是,印度“書同文”的漫漫路程真能在莫迪手中畫上圓滿的句號嗎?
印度總理莫迪
癡情于印地語的總理——莫迪
莫迪對于印地語一直以來情有獨鐘,甚至可以稱得上“癡情”。早在他第一屆任期之初,便于當年(2014年)6月20日指示印度內政部向政府各部門和相關機構下發兩份關于語言使用的通知,其中一份便是要求所有政府部門、國有企業和銀行使用臉譜、推特等社交媒體時,優先采用印地語,且還要求官員在發言時也盡量說印地語。另一份通知則宣布對使用印地語處理工作最多的個人給予600-2000盧比不等的獎勵。
不僅如此,作為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的莫迪,其“以身作則”地多次在政府內提倡使用印地語,鼓勵官員用印地語通信和辦公,并在公開場合(包括出國訪問)幾乎只使用印地語,并于瓦杰帕伊之后成為第二位在聯合國大會上使用印地語發表演講的印度總理。然而,莫迪對于“印度教”和“印地語”的驕傲還不止于如此,就在去年1月4日,外長斯瓦拉杰在議會人民院強硬表態,稱印度政府將不惜一切代價力推印地語成為聯合國第七大官方語言。
短短五年間,莫迪總理在其第一任期內便為了確立印地語優先地位而號稱要“不惜一切代價”,對其第二任期內進一步推動印地語的措施,我們也不應感到迷惑或驚訝。這份新教育政策草案便是莫迪為了力推“書同文”而吹響的號角。
癡情背后是殘缺的歷史記憶
莫迪在一個現代國家力推“書同文”這樣一個“前現代國家”的任務,在我們中國人來看似乎是“秦始皇附體”,實質上與印度歷史上關于國家記憶的缺失有關。莫迪恰恰是在糾正印度社會至今依然存在的“有家(鄉)無國”理念。
(1)歷史的誤區:歷史上的印度從未統一
我們很多人對于“古代印度”存在著概念混淆,從屬于原古印度文明地區根本沒有真正統一過,而是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邦國,偶爾出現幾個強大的帝國——如貴霜帝國、莫臥兒帝國等,也都僅僅是統一了印度的北部,從沒有實現過全印度的統一。這一時期的“印度”只是個地理名詞,可以將其歸納為:
“古代印度”=“印度次大陸”=“南亞次大陸”,不等于“某單體國家”
這個地理公式,歷史上從沒有哪個國家能夠真正代表印度。即使是歷史上南亞次大陸領土最廣的莫臥兒帝國,其極盛時期也僅僅如下圖這般局促在印度次大陸的北方。
極盛時期的莫臥兒帝國也僅僅是橫貫印度次大陸北方
現代意義上的印度實際上脫胎于英國的東印度公司,是帝國主義殖民者幫助印度“強行”完成了國家統一和文明進步,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因此,在國家歷史記憶中,“統一”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概念,尤其是一直游離于印度次大陸的南印地區,“高度自治”往往才是民心所向。
(2)文化的破碎:文化上的印度自說自“話”
正是由于歷史上的印度處于一種支離破碎的狀態,因此印度次大陸各個國家(文明)便在獨立狀態下擁有了各自的語言、宗教和社會制度,呈現出“百花齊放”的文明狀態,也造就了當前印度語言、宗教紛繁復雜的現狀。
就宗教而言,印度是一個宗教色彩非常濃厚的國家,宗教極其眾多,幾乎能在印度找到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因而被稱為是“宗教博物館”。其中,起源于公元前2500年的印度教是印度最大的宗教,信徒人數接近9億,占人口的80.5%,其在南亞次大陸傳播的歷史,幾乎與印度的歷史一樣長。
“宗教博物館”中的主流宗教——印度教(圖片來源:維基百科)正是由于印度教在歷史和傳播范圍廣度上都是其他宗教所無法比擬的,它在某種程度上比歷史上任何印度原生文明(帝國)都更接近于統一印度。因此,印度教民族主義催生了印度教大會、國民志愿服務團這樣的保守右翼組織,并在這些母體的孵化下出現了印度人民黨這一“印度教意識形態”的政黨,也才出現了納倫德拉·莫迪這樣的印度教總理。莫迪出于自身的宗教信仰,出于現實集權的需要,認識到利用印度教加強國家權威、力推改革開放、穩固政黨地位的巨大裨益,故而在其兩屆任期內都在力推印度教的文化周邊。
因此,為了樹立“印度教”的正統地位,印度教的語言載體——印地語便成了其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因為語言是文明和宗教最為直接也是最為顯著的工具。但是,相較于印度教的強勢,印地語的弱勢則是相形見絀,而這主要是由于印度地方主義的膨脹。印度的“地方主義”并非僅僅是獨立后才出現,而是深植于印度缺乏“完整統一”的歷史記憶,獨立后的政治經濟環境只是進一步催化了“地方主義”的發展成熟,且逐漸形成聯邦—地方的國家政治雙軌制。其中,“地方主義”在文化上突出表現為以語言建邦的立國理念在思想上的持續發酵(印度各地方邦擁有22種公認的官方語言,且超過500萬人使用的非官方流行語種則還有14種),使得印度部分地區陷入了“嬰兒民族陷阱”,削弱了對于國家的整體認同感,極大地阻礙了聯邦內部的交流與溝通。莫迪即任后隨即推出了這條草案,其背后的目的就是希望借助于自身和人民黨“印度教”的色彩來推動印度“文化上的統一”,并以此作為進一步中央集權以實現內政改革的國家目標。
弱勢的“印地語”:求強勢的“印度教”大哥開車帶帶我(圖片來源:維基百科)“書同文”吹響印度復興的號角
相較于通過語言來樹立印度社會的國家意識,這份新教育政策的議會草案中關于“梵文教育”的背后目的才是真正令人玩味,甚至可以說是莫迪謀求推動“印度版的偉大民族復興”事業的端倪?!拌笪摹笔枪庞《日Z言,也是當今印度官方語言——印地語的母體,她作為印歐語系中最古老的語言之一,以梵文書寫的古典文學作品要比希臘語和拉丁語文學作品加起來還要多,代表了古代印度曾經的文化燦爛和民族驕傲。莫迪想通過“復興梵文”向國內外宣示印度復興的最強信號,更寄望于此團結廣大印度教徒以進一步鞏固人民黨的統治地位。此外,莫迪此舉可能還“另有用心”——即在印度復興佛教,以此密切與東南亞佛教國家的聯系來配合他的“東向政策”。事實上,印度對于“佛教在中國發揚光大”一直耿耿于懷,不甘于其自身作為佛教的發源地卻淪為一個逐漸被佛教邊緣化的國家,而“梵語”作為佛教經典的書面語言,代表了印度對佛教所作出的開創性貢獻,更是印度復興佛教最為直接有效的工具。莫迪借此大力推廣梵文的研究與教育,其背后的目的很難說與這股“醋味”沒有一絲絲聯系。
重塑過程依然路漫漫其修遠
這一草案的提出隨即遭到了“地方主義”的強烈反擊,尤其是缺乏“國家統一記憶”的南印和東印諸邦,如泰米爾納德邦與西孟加拉邦自5月31日起便開始了“反對印地語”的抗議活動,人民黨在地方的盟友也紛紛豎起反對的旗幟。在地方主義的強大壓力下,執政的印度人民黨不得不做出妥協,于6月3日調整了“新教育政策草案”,不再強制學生選擇何種語言學習,人民黨的“印地語”計劃也隨之暫時擱淺。但是,擱淺并不意味著失敗,因為他是“莫迪”!他用前五年將印度經濟總量從世界第十帶到了第七,用全國統一的商品和服務稅取代了各邦混亂的地方稅和聯邦稅,甚至敢于廢鈔以打擊腐敗并強行推動印度電子支付的發展。莫迪作為一個優秀的政治家,必然會用剩下的五年全力踐行自己的政治理想,用印度教完成印度聯邦的“內核統一”,并以此宣告印度崛起的到來。
當然,筆者并不認為這個“崛起”能夠迅速到來,且無法在莫迪的任期甚至是有生之年可以看得到。為何對過程如此悲觀,那就是因為歷史上任何國家確立“國家意識”大多是通過革命或者是征服戰爭,其能夠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國家權力的集中和中央政府權威的樹立。但是,這樣的過程是痛苦的,因為必須通過“涉險激亂”且要承擔眾多國民生命甚至是“國運”為代價,才能完成這一有可能實現的“陣痛”。印度如今開啟的“以印度教來樹立國家意識”的過程,最大的優勢在于“和平過渡”,但最大的弊病就在于要通過大量的“談判”才能達成共識,其效率遠沒有“革命”來得簡單粗暴。因此,筆者認為莫迪通過“書同文”來實現印度的重塑過程,其時間跨度必然是漫長的,個別的強勢領導人可能加速這一進程,但只要現有“框架”不被打破,那么重塑的速度也必然受到現有“框架”的“框束”。
(本文作者王儉平系四川大學中國西部邊疆安全與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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