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法國人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法國阿爾斯通鍋爐部前全球負責人，尚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沙漠高原上的監獄服刑。經過多年抗爭出獄后，他在今年出版了《美國陷阱》一書，以親歷者的身份描述了錯綜復雜、波譎云詭的美國域外法權的實施與美國通用電氣公司并購法國制造業的“掌上明珠”阿爾斯通公司的案例（時稱“史上最大規模的商業交易”），驚心動魄，啟示眾多。

《美國陷阱》雖然是以作者親歷過程的順序展開描述，實則圍繞兩條主線：一條是自作者在美國出差時因公司涉嫌在印尼項目中行賄，違反美國《反海外腐敗法》，被美國聯邦調查局抓捕，繼而被聯邦檢察官提起訴訟，在美國被審判，持續抗爭，最終被引渡回法國，獲得自由的過程；另一條是與作者被抓捕直接相關的美國司法部門如何實施域外管轄、協助美國通用電氣成功完成其史上最大的一宗針對阿爾斯通的金額為123.5億歐元的國際并購項目。

美國域外管轄權的典型法律是美國《反海外腐敗法》、美國國際制裁令（針對與美國敵對的國家，如伊朗、古巴、蘇丹和利比亞等）和反洗錢法規。以《反海外腐敗法》為例，美國通過實施該法律，刑事追訴涉嫌行賄的企業雇員，對違反該法的外國企業和美國企業課以重罰，近年來僅針對歐洲企業的罰款，即高達數十億美元。同時，“協助”美國公司完成對被追訴企業的并購。根據作者的親歷，我總結的美國實施上述策略的方式如下：

第一，美國憑借其尖端的信息技術，對于涉嫌行賄和腐敗的案件，通過美國國家安全局，動用所有手段進行調查（包括竊聽和電子監控），部分依據《美國愛國者法案》，獲得世界各地往來郵件、相關合同和行賄資金的支付和轉移的相關證據。

第二，抓捕行賄企業的高管，作為“經濟人質”，從不同層級開始，逐漸引向該企業的首席執行官，制造壓力，迫使該企業認罪，接受巨額罰款，部分達成與窺伺收購該企業的美國公司（通常是被處罰企業的主要競爭者）的合作。

第三，成功實施美國《反海外腐敗法》的關鍵機構是美國司法部，其擁有眾多業務精湛、熟悉國際交易、諳熟控辯交易的檢察官。通常會向被調查企業建議簽署一份《推遲起訴協議》，要求企業自證其罪、披露信息，最終達成協議，罰款結案。如果企業不合作，美國司法部將調用綜合手段，猛烈進攻。

第四，檢察官介入后，進行調查和審判前，檢察官會向被告和其辯護律師提供海量的證據，以作者的經歷為例，作者僅涉及一宗印尼的項目，但是美國檢察官提供的資料超過150萬件！由此導致被告根本無法在短期內閱讀完畢，延長關押時間，更無力承擔辯護律師查閱而形成的巨額律師費，最終迫使被告簽署認罪協議。

第五，當涉嫌行賄的企業高管簽署認罪協議后，美國檢察官即高調宣布該企業涉嫌違反《海外反腐敗法》，繼而進行深入調查或抓捕其他涉案高管；各個時點行動（包括與并購相關）的拿捏極其精妙。

第六，此時，圍獵的主角之一，即一直窺伺收購該跨國公司的主要競爭者——美國公司將會出現，向深陷行賄丑聞、面臨美國司法部巨額罰款的目標公司拋出收購和整合方案，策動和實施并購。

第七，為配合上述收購（通常美國司法部否認兩者之間的關聯性），對于被抓捕在看守所或監獄申請假釋的企業高管，美國檢察官將掌控時機，拖延時間，以期將該案辦成一件鐵案，成功勝訴。與此同時，并購談判項目將緊鑼密鼓地進行，亦獲得成功實施；

第八，基于被處罰企業簽署的《認罪協議》，美國司法部有權向該企業派駐一名任職三年、作為外部控制人的監督官，通常是一名美國律師，繼續監督該企業的合規經營。

因此，在某外國公司涉嫌行賄、違反美國《海外反腐敗法》時，以實施該法律的名義，制造陷阱、參與圍獵的各方有：美國聯邦調查局、美國國家安全局、美國司法部及其檢察官、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起訴涉嫌篡改賬目掩飾行賄、亦誤導投資者的該公司，如果該公司系美國證券市場上市公司）、伺機收購該企業的美國大公司、美國監獄和看守所（條件惡劣，被抓捕的企業高管難以忍受，寧愿或被迫簽署《認罪協議》，期望早日離開）、美國法官，以及被告的辯護律師（大多有曾經擔任檢察官的背景，作者認為，為其辯護的律師是“幫倒忙”）。最終的結局通常是，涉嫌行賄的企業被重罰或被美國企業收購，美國企業繼而掌控該企業所在國的重要工業以及信息和技術。

以本書涉及的美國通用電氣并購阿爾斯通案為例，在作者以及其他幾位高管被抓捕前后，阿爾斯通首席執行官秘密和美國通用電氣談判，最終不顧法國相關政府部門和民間的反對，同意出售。美國通用電氣成功游說法國總統以及歐盟，獲得批準，并擊退了全球另一大競爭者德國西門子公司，成功收購了阿爾斯通最有價值的能源業務。以通用電氣為例，過去十年間，通過這種圍獵的方式，至少收購了4家跨國公司。

《美國陷阱》記載的案例以及美國抓捕外國企業高管的情形，我們似曾相識。對于我們的啟示，包括但不限于如下方面。

其一，現代國家間的戰爭，主要的形式之一是“法律戰爭”。美國憑借其超級大國地位、軍事實力、強勢美元和信息技術，成為全球唯一能夠頒布且執行域外法律的國家，基于《反海外腐敗法》、美國國際制裁令和反洗錢法規，數十家世界大公司遭受罰款、受到重創。作為日益融入國際經濟貿易領域的眾多中國企業，應該熟悉該等法律并予以應對。作為政府層面，除了繼續嚴格實施反壟斷法，評估和監管跨國公司因并購而可能發生的壟斷行為以及“惡意”收購外，應建立對等的機制和部門，逐步解決域外管轄權的不對等，對抗美國濫用司法權的行為。

其二，站在企業的角度，要依法經營，避免被美國以法律的名義圍獵。以本書涉及的阿爾斯通為例，該公司以尋找中間人向政府官員行賄的方式，獲得了世界各地的工業項目，在瑞士設立了一家子公司，負責和中間人的談判、合同簽訂以及付款。為此，瑞士方面花費數年調查，英國反腐機構嚴重欺詐辦公室、意大利和世界銀行等均開展了大規模的調查。阿爾斯通的前法務總監艾因賓德甚至認為，所有的合同均是通過賄賂而獲得。2014年12月22日，美國司法部召開大型新聞發布會，美國司法部副部長詹姆斯·科爾宣布了針對阿爾斯通的高達7.72億美元的罰款，系美國有史以來對一起腐敗案件所處的最大數額的罰款。

反觀本次并購的收購方美國通用電氣，在20世紀90年代初，發生因挪用與以色列軍購協議利潤余額而被處以6900萬美元的罰款后，通用電氣管理者清理了團隊，通過了嚴格的“道德憲章”。其后，在被美國律師協會同行盛贊為美國最具創新精神的法律專家之一、負責合規的副總裁本·海內曼的領導下，通用電氣贏得了“白衣騎士”的美譽。同時，與美國司法部反腐敗部門建立了密切聯系，繼而認識到受腐敗案牽連的公司是理想的“獵物”，遂形成收購該等公司的戰略安排并予以實施。因此，簡而言之，跨國公司必須建立合格的內部監控制度，嚴格實施，方能避免成為“獵物”，不被圍捕和收購。

其三，企業高級管理人員要關注本企業的合規建設，避免參與涉嫌腐敗或其他違法行為，組建以公司法務總監領導的本國熟悉國際業務的律師團隊，等等。像本書作者皮耶魯齊就很“背運”，不僅感覺被作為阿爾斯通的犧牲品和“祭品”，而且在美國服刑期間，被阿爾斯通拋棄，以不能正常履職為由，解除了聘用合同，不再支付律師費、雪上加霜時，應鼓足勇氣，持續抗爭。本書作者本是替人受過的小角色，最終基于各方因素，竟然被美國檢察官和法官判定為主謀，歷經數年，輾轉關押于美國不同監獄和看守所。但皮耶魯齊懷著和家人團聚的信念，周旋于環境惡劣的監獄中的各色犯人，鍛煉身體，在獄中講授數學和英文等；學習美國《反海外腐敗法》和相關案例，持續和美國檢察官斗智斗勇，同時關注通用電氣收購阿爾斯通的項目，揭露美國司法部和通用電氣的“合謀”，向法國政府和企業界領袖說明時任阿爾斯通首席執行官柏珂龍的虛假用心，呼吁重視對法國工業的保護。

綜上，作者作為“美國陷阱”的受害者之一，詳細介紹了當時史上最大商業交易項目——通用電氣收購阿爾斯通案的極為復雜的過程和美國《反海外腐敗法》的實施，包括作者親歷的堪比美劇的美國監獄生活，情節緊湊、引人入勝，對于了解美國域外法權的實施、跨國公司的合規和國際并購戰略，具備教科書的作用，開卷有益，推薦閱讀。

(作者萬迎軍為北京市隆安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國際并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