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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軍︱三千年中之詩人,惟屈原、李白及杜甫為鼎足三大
噉名與噉石
《世說新語·排調》:“簡文在殿上行,右軍與孫興公在后。右軍指簡文語孫曰:‘此噉名客!’簡文顧曰:‘天下自有利齒兒。’”
此事本不難索解,余嘉錫則疑之,以為名既不可啖,且亦不須利齒。并引宋曾慥《類說》中所載《殷蕓小說》所引之《世說》為證,以為此節必傳寫有誤,“啖名”應作“啖石”。其說,見《世說新語箋疏》(81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本)。
按,此疑可不必有,啖名云云,修辭耳,謂其好虛名也,所以簡文謂右軍利齒,并亦從“啖”字生發,見其機鋒。此節文字之妙,正在于此。且宋本《世說新語》,亦正作“名”字,而宋人之類書,已經數番轉寫,何足據為典要?
不但此也,張岱《嫏嬛文集》卷四《家傳》記其祖父小時看徐文長,文長時在獄,見壁上掛所著械(械,桎梏也),戲曰:“此先生無弦琴耶?”文長摩其頂曰:“齒牙何利!”正可與《世說》參觀。亦見古之人于言語妙處,多欣賞而少忌諱,其在拘虛,必以為大不敬矣。此所以余季豫亦疑右軍不敢戲簡文也。
書東坡和子由草木詩后
“荒園無數畝,草木動成林。春陽一已敷,妍丑各自矜。物生感時節,此理等廢興。飄零不自由,盛亦非汝能。”
右東坡先生所為和其弟子由草木詩也。此詩結云“盛亦非汝能”,非詠草木,以草木托意耳,而骯髒不平,其怨刺深矣。雖然,先生語固可味,于爛熟中出鮮新,而道人之所未道也。其意蓋謂草木之落,既無以自主,則其盛也亦時為之,非能也,是何矜之有?此其推證精矣。先生讀《莊子》,以為得其心,此詩之意,亦與《莊子》通。《莊子》論藥云:“烏頭也、桔梗也、豨苓也,是時為帝者也。”蓋云萬物皆在時中,時至則為主,時去則為所使,為主為所使,其盛也其窮也,窮通變化,一皆時為之,若以為己之力,妄矣。先生之語,猶是也。抑又有不然。蓋先生于世之能之無能與夫無能之能,未能析而別之,一間未達耳。所謂無能之能,如呂不韋、蕭何、裴寂、婁師德、宋江是也;所謂能之無能,如韓非、項羽、賈誼、關公、王安石是也。宋江且以無能之能,收拾江湖豪杰,盡括諸囊中,其視諸人用之取富貴,功又遠已。唯武大郎先以無能之能而取美婦,為人健羨,至嘆為“好塊肥肉落了狗肚”,乃復以能之無能取死,而為天下笑,是則受妄小子之激使然,可弗深論。恐后生讀此詩而遂疑先生言為無賸義,聊著數語于此。
讀李白詩
李白
閱《十八家詩鈔》。先取韓愈五古讀之,后復讀李白七古,頓覺有云泥之別:韓為泥,多土木之氣;李坐于云霄上,為天仙化人也。
予于白詩本不甚喜,以太熟故,熟故生厭,遂鮮籀誦之。今讀之乃始覺大不然,以為白之妙,古今舉無其匹也。其語奇思靈想,飄逸飛動,變化不居,可驚可愕,而又一歸之自然,所有詩句,皆似乎脫口而出,不費安排,無一毫做作處,后來學之者,刻意求奇,用許多氣力,張致竭蹶,甚者至丑怪而后止,白則天生如此,無絲毫刻意,絕不見用力也。白詩亦時有孩子氣,所以不莊嚴,其思則繽紛連蜷,可比于屈原,而屈原為沉哀,白詩無此,白不過偶為牢騷,卻無傷心事。
以純詩人論之,與白可以并論者,亦惟有屈原,二人逐鹿中原,政不知鹿死誰手。以文比較之,則白之氣質,稍稍近于莊子,莊子亦語語變化,神設鬼施,皆在人意度之外,亦天生如此,所謂天才氣質也。然莊自高于白,非白所能望,以莊為哲學家,見道,白任性之詩人耳。龔自珍評白詩,以為白以莊屈合為一,其語近是。龔詩亦自奇肆,亦變化出沒,語每驚人,為一時之霸手,所以頗能知白,然持以與白較,則白為御空而行者,天光云影,煙霞卷舒,龔則黎靬眩人,光怪陸離,又不免于傖。宋人唯蘇軾亦天生才妙,而性情不近白,復以多書卷故,變化氣質,與唐人已大異,在宋則無可比擬,持以較白,是小巫見大巫,不復能爭驅已。總之,中國三千年中之詩人,亦惟屈原、李白及杜甫為鼎足三大,馀子無足比數也。
“豬不入畫”補說
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論“豬不入畫”事,至何以如此,則未能闡發,或以無須多討論耶。予因雨不出,又無書看,聊補釋數語于此。嘗試論之:諸牲若言形狀,必以牛、馬為最佳,所以古人寫之者多,又必以豬為最不堪入目,所以有“豬不入畫”(此語本見《幽夢影》)之說,而“夕陽芳草見游豬”之詩,亦特為戲語耳。即以性情言,豬亦絕無可稱處。蓋豬之動作,其懶時,雖遲緩而不優游(按前引詩中游豬二字,實無理,亦所以為戲也);其怒時,能奔突而不剽捷(凡剽捷,為其中有主,奔突則為中無主,中無主則躁浮,中有主則沈著,一可引起美感,一則不能也)。其吃相貪而蠢(觀豬八戒略可知),其喘聲粗而俗,腹垂地如囊,鼻朝天而洞,諸如此類,皆下流之濁物,其不入畫也宜矣。
若牛馬則不然。牛之形狀,古拙而樸雅,動作亦遲舒而重,類古天民之風格;馬則以駿,最有英氣,類古之名將、士夫(可參觀蘇軾《韓幹畫馬贊》),所謂俊物是也。二物每并稱,論精神則若相反,論可觀賞性則又同也。馬之精神,在大動物近于龍,牛則近于象。龍、象之為物,在古亦每并稱,其理蓋無不同也。
又若驢、若騾,其形狀近于馬,而氣味近于牛,具牛之短,而無馬之英,雖可以入畫,卻似酸餡氣之詩,自下一格也。若駱駝,形在牛馬之間,而無馬之俊,有牛之龐,德亦堪比于牛,惜乎疥駱駝(見《北史》)、馬腫背(見《弘明集》)、廬山精(見《三水小牘》)之丑語,弗能去耳;雖然,亦老牸之亞,而高于騾若驢也。其他若羊、若兔,以其弱而無力,雖具柔之美,亦無以比于馬牛。若貓狗,則又狗大不如貓,以貓之性高冷,如特立獨行之智者,即有人豢之,亦復自在逍遙,不改其天然之度,狗則有奴性,忠于其主人,而不脫勢利之使,其所爭在骨,其俗亦在骨也。
家禽中之雞與鴨,雖俱從鳥來,而已墮落已極(生子供人食以生),大失鳥之精神(凡鳥之精神,大抵皆高于獸,其劃空之姿勢,亦絕優美;獸中惟貓科之動物,可略仿佛之),而窳劣于鳥,可不必優劣也;雖然,以其從鳥來,精神雖喪失盡,其形體,猶有可以刻畫者。故古人每亦摹寫之。二者之外,其形狀最佳而最堪愛賞者,唯鵝。右軍山陰換鵝,其洵為古之解人,不虛也。
若人類,雖著衣傅粉,遮飾而為美,一若大可觀也,而細察其形,實亦并不甚美(人類之最可觀賞處,為眸子,予昔作詩云“人身眼如月”,即是此意),較之較美觀之動物,乃大有遜色焉。如不信予說,試取類人之猴與獅、虎、豹及鳥類,一比觀之,即可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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