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個人的觀影記憶里，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那一個十年，絕對是迪士尼動畫的巔峰時期。這個時期可以說是傳統二維動畫最后的黃金時代，《美女與野獸》（1991）、《阿拉丁》（1992）、《獅子王》（1994）、《風中奇緣》（1995）、《鐘樓怪人》（1996）、《大力士》（1997）、《花木蘭》（1998）、《泰山》（1999）……這些動畫片不光是畫面溫馨柔美、情感細膩動人，而且在創意方面真可以說縱橫捭闔任意馳騁，融各種異域文化于一爐。

考據一下這幾部動畫片的故事淵源，便可以看出迪士尼這個時期在創作方面驚人的“吞吐”能力。《美女與野獸》的故事改編自法國童話，《阿拉丁》的故事改編自阿拉伯的故事《天方夜譚》，《獅子王》改編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風中奇緣》改編自一個印第安酋長女兒的真實故事，《鐘樓怪人》出自雨果的《悲慘世界》，《大力士》改編自希臘神話，《花木蘭》源自中國古詩。在這個十年里，迪士尼基本上是穩打穩扎一年一部，從世界各地的文化中取材加工，把它們一個個改編成經典的迪士尼模式：在一片異域風情中，英雄誕生與成長，經歷純真美好的愛情，打敗邪惡反派，收獲幸福人生。其中必然有英雄主角的逗比伙伴，必然有美妙的歌曲和載歌載舞的炫目場面。

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迪士尼的風光被皮克斯和夢工場動畫這兩個小子徹底搶盡。這個時期迪士尼沒有緊跟時代進行技術升級，《失落的帝國》（2001）、《星際寶貝》（2002）、《星銀島》（2002）、《熊的傳說》（2003），還是走的傳統二維動畫的路子；相比之下，皮克斯早在1995年便已經推出了第一部3D動畫長片《玩具總動員》，而夢工場動畫在1998年也推出了《小蟻雄兵》。之后的這幾年3D動畫風生水起，夢工場這邊有《小蟻雄兵》，皮克斯這邊有《蟲蟲特工隊》（1998）；皮克斯這邊有《海底總動員》（2003），夢工場這邊有《鯊魚黑幫》（2004）。皮克斯這個時期有《玩具總動員》、《海底總動員》（2003）、《超人總動員》（2004）、《汽車總動員》（2006）、《美食總動員》（2008）等各種“動員”；而夢工場動畫更是連續開發出《怪物史萊克》、《馬達加斯加》、《功夫熊貓》三個大IP。

在這一個十年，真的是3D動畫打敗了傳統的二維動畫嗎？這只是表象，絕不是重點。重點是，迪士尼在這一個十年里在創意方面嚴重萎縮，而皮克斯和夢工場在這一個十年里創意無限。《海底總動員》便已經包含了皮克斯在創意方面的一個重要指向——情感。3D動畫只是一個技術，動畫作品中細膩感人的情感元素才是皮克斯動畫迷人的關鍵。想想皮克斯后來的《Wall-E》（2008）、《飛屋環游記》（2009）、《勇敢傳說》（2012）、《尋夢環游記》（2017），哪一部不是走別人從來沒有走過的路，讓技術和故事統統為影片中濃濃的情感元素服務？而這個時期的迪士尼讓人想起有聲電影出現之后的卓別林，表面上是不適應新的電影技術，實際上是創意萎縮新意欠奉。而且，面對新技術，迪士尼的表現遠不如當年的卓別林。卓別林是在1927年有聲電影出現之后，才創作出最具才華的兩部作品《城市之光》（1931）和《摩登時代》（1936），而迪士尼在入手3D動畫之前，在創意方面便已經開始江河日下了。

（閃電俠）-What are your superpowers again?

再問一下，你的超能力是什么來著?

（蝙蝠俠）-I'm rich.

有錢。

把《正義聯盟》里面蝙蝠俠的這句話放在迪士尼身上再合適不過。過去這十多年，迪士尼雖然在拍電影方面不咋地，但人家就是財大氣粗，就是可以隨便買買買，2006年并購從皮克斯，2009年并購漫威工作室，2012年并購盧卡斯影業，2019年并購21世紀福斯。任你創意無限，我都可以用錢把你一口吞掉。并購就并購吧，只求迪士尼老大您光數錢就行了，別干擾人家創作。《星球大戰8：最后的絕地武士》為什么口碑撲街，這里面是不是有迪士尼的功勞？

因為有錢，買公司不算個事兒，技術升級也不算個事兒。區區一個3D動畫算什么，如今各種最先進的電影技術、CG特效，全都可以囊括在迪士尼的麾下。有了這些新技術，過去這些年迪士尼拿它們來干嘛？簡單回答，一個字，“躁”。下面我們就一起來看看過去這些年，迪士尼用最先進的電影技術“躁”過的電影吧。

《沉睡魔咒》（2013）——《睡美人》（1959）

《灰姑娘》（2015）——《仙履奇緣》（1950）

《奇幻森林》（2016）——《森林王子》（1967）

《美女與野獸》（2017）——《美女與野獸》（1991）

《小飛象》（2019）——《小飛象》（1941）

《阿拉丁》（2019）——《阿拉丁》（1992）

《獅子王》（2019）——《獅子王》（1994）

《花木蘭》（2020）——《花木蘭》（1998）

上面列的這個片單，左邊是迪士尼這些年自己拍的真人電影，右邊是這些電影對應的迪士尼自己過去拍的動畫版本。也就是說，迪士尼在過去這幾年，除了偶有《冰雪奇緣》這樣的創新之作以外，基本上都是在自己翻拍自己的老片子。這得是多么不思進取才會這樣拍電影啊？！反正題材創新方面有皮克斯，市場拓展方面有漫威，技術升級方面有盧卡斯，現在還多了個福斯。對于迪士尼來說，簡直舒服到躺著數錢就行了。但是人家迪士尼偏不，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創作方面的事情也得抓一抓，可是拍點什么好呢？干脆把自己以前的那么多經典作品統統拿出來，技術升級一下好了。當然，上面列的這幾部電影都還算是質量上乘，而且借助新的CG技術，像新版的《灰姑娘》（2015）和新版的《美女與野獸》（2017）確實炫目多了，但是像《沉睡魔咒》、《奇幻森林》盡管有技術升級，但多少還是顯得寡淡無趣。

到今年這一年，迪士尼居然有《小飛象》、《阿拉丁》、《獅子王》三部翻拍之作一一上映。《小飛象》盡管請來了大名鼎鼎的蒂姆·波頓做導演，但這位走怪誕趣味路線的怪蜀黍，顯然被迪士尼給徹底馴服了。整部影片中規中矩，沒有什么太多亮色可言。《阿拉丁》請來了同樣聲名顯赫的蓋·里奇做導演，結果這位在《兩桿大煙槍》（1995）里玩盡黑色幽默的鬼才導演，同樣被迪士尼給規訓得服服帖帖個性全無。整部電影看上去五顏六色繽紛炫目，實則空洞無趣。大段大段的歌舞場面，直讓人懷疑不是進了電影院，而是錯走進了迪士尼樂園，在看樂園里的盛裝歌舞表演。

二十幾年前的這部《阿拉丁》動畫片，即使放在今天看也依舊妙趣橫生。里面最精彩的莫過于這個藍胖子神燈精靈，在山洞里一出場便吧啦吧啦各種饒舌，忽變身成卡拉OK忽變身成侍者甚至還變成空姐，被阿拉丁戲耍之后下巴掉下來然后又變成一只羊，這一段實在讓人佩服當年迪士尼的肆意揮灑、才華橫溢、不拘一格。

神燈精靈是老版《阿拉丁》里面最精彩的角色

可惜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那個迪士尼徹底不見了。讓威爾·史密斯演神燈精靈當然沒問題。實際上就表演論，換了誰也未必能比得上他老人家。但老版里面那份快節奏的喜感，真的不是真人能表演出來的，哪怕是威爾·史密斯加上蓋·里奇，再加上各種多少錢都砸得起的CG特效，都沒能搞出老版里的那份喜劇效果，反而盡顯尷尬。這部真人版的《阿拉丁》用事實證明，把這樣一部純真美好的動畫片翻拍成真人版，好比是給默片配音，給雕塑上色，給交響曲填詞配MV，簡直沒有比這更無聊、更蹩腳的了。

經典翻拍吃老本賺錢已經夠不思進取了，這樣一部娛樂電影居然也要照顧到各種正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讓威爾·史密斯這位黑人演員飾演神燈精靈沒有問題，讓一個白人女演員飾演茉莉公主的侍女也沒有問題，問題在于，至少不要因為這方面的考慮或者那方面的照顧，而導致犧牲一部作品的藝術性吧？

在老版《阿拉丁》里面，美妙絕倫的插曲《A Whole New World》這一段，阿拉丁和茉莉公主乘坐飛毯，飛過月球，飛過埃及金字塔，飛過希臘帕提農神廟，最后落在了中國的紫禁城屋頂上看煙花。這是整部影片最精彩的華彩篇章，可是在新版的《阿拉丁》里面這些居然全沒了……！飛毯大概也就飛起來繞城轉了一圈，這就算是A Whole New World了？是人都知道，阿拉伯文明、金字塔、希臘神廟和紫禁城這幾樣東西不在同一個時間維度上，但是Who Care？老版里的這一段，恰是一種世界主義的格局，和一份全球視野中的文化自信。二十幾年之后，迪士尼變得小心保守到連個城都不敢出了？很明顯，這種過度保守的創作態勢讓迪士尼和好萊塢正在變得日益寡淡。是不是再過幾年，我們在電影里也就只能看看打滅霸或者打外星人了？

新版里面唯一的一個亮點，是在片尾增加了一段茉莉公主的獨唱。那是一段自我解放的個人宣言，長鏡頭一鏡到底，歌曲響亮動人，情感上有如《冰雪奇緣》里的《Let It Go》。很難說這一段是不是導演蓋·里奇覺得最舒服的一段，但即便是這樣一個能燃得起來、能放得開的片段，最后也只能再收回來，把它說成是茉莉公主的臆想。再怎么說這也是電影啊！沒有情感上的感染和共鳴，難道只靠絢麗的歌舞、威爾·史密斯的耍寶、茉莉公主的顏值，這幾樣拼起來就能算一盤菜了？

真人版《阿拉丁》已經一睹真顏，年底還會有真人版的《獅子王》，明年還會有真人版的《花木蘭》……很難說都會被翻拍成什么樣。從技術上來說，新版《獅子王》里這只純電腦制作、比真獅子還像真獅子的辛巴，制作難度遠超老版《獅子王》N個數量級。可是從情感上說，至少目前我還是更喜歡那個寥寥數筆勾勒出來的老版本。

有錢是好事，但是，迪士尼請你不要迷失自我。

新舊版本《獅子王》對比圖，左為1994版，右為201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