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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與社群|專訪京都國際攝影節創辦人中西祐介
隨著藝術與社會生活的關系越來越緊密,世界各地涌現了大量的藝術節、攝影節。很多時候,這樣的藝術節、攝影節,都與當地的旅游產業緊密相關,與地方政府的宣傳密不可分。而日本京都國際攝影節或許算得上一個比較特殊的例子。
京都國際攝影節二條城展區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2013年,法國攝影家露西爾·麗博芝(Lucille Reyboz)和日本燈光、舞臺設計師仲西祐介(Yusuke Nakanishi)一起創辦了京都國際攝影節。為保持攝影節的獨立性與自主性,他們堅決不接受政府方面的資金援助,所有費用全都來自民間,并積極利用城市中各種有利因素,因地制宜地舉辦攝影節。邀請世界各國的攝影家、藝術家、策展人來到京都,結合京都特有的地理位置、文化環境,制作出獨特而精致的展覽。
仲西祐介(Yusuke Nakanishi)和露西爾·麗博芝(Lucille Reyboz),攝影:Isabel Munoz
對他們而言,京都國際攝影節絕非只是藝術上的展示與表現,還是對這個世界的思考與發問。每一年他們都會根據當年日本乃至世界范圍內發生的政治性社會問題做出自己的思考與判斷,并在此基礎上,用言簡意賅的詞語,提煉出相應的主題,根據這個主題來選擇攝影家、策展人、攝影作品,并組織策劃相應的展覽,力求通過攝影節,向日本社會乃至整個世界提出問題,傳遞信息,促進交流,形成思考。
經過七年的努力,京都國際攝影節已經與京都這座城市緊密融合在一起,不僅是城市的一種形象,而且已深入到京都的各個角落,被當地人接受,成為京都每年的一項重要節日。
今年京都國際攝影節期間,我專門采訪了攝影節創辦人仲西祐介,請他以京都國際攝影節為例,闡述他對攝影節與城市、現代藝術展與城市建筑等問題的思考與實踐。
百貨商店里的宣傳櫥窗
林葉:4月11日我剛到京都的時候,就在街上看到很多攝影節的廣告,連我住的airbnb都貼了。你們在宣傳上花了很大力氣,能談談你們是如何做這些宣傳的嗎?
仲西祐介:京都國際攝影節是由我跟露西爾發起的、完全民間的攝影節,沒有任何來自政府的資金援助,完全依靠個人贊助或捐助。因此,與其他藝術節、雙年展、三年展相比,預算真的很少。以這樣小型的預算,如何把攝影節做大做好呢?當然首先考慮宣傳,讓人們印象深刻,這依靠的終究是創意和人們的協助。雖然沒有資金,但是街區的人們都愿意幫助我們,有些以低價租借空間給我們,有些甚至分文不取地讓我們利用他們的空間。例如,公交車站的大型海報欄、百貨商店的櫥窗等,這些空間都是免費的。
鴻臺展區大門
林葉:您在談到創辦這個攝影節的契機時,談到了311大地震,您沒考慮過在福島那邊辦攝影節嗎?
仲西祐介:那時我們也去了東京,東京那時也有震感。福島出了那樣的事故后,日本政府也對媒體進行了控制,那時究竟發生了什么,福島究竟有多么危險,有多少人遇害等等,這些信息完全被隱瞞。看到這樣的情況,我們就覺得,對真實情況不進行報道、公布,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不僅如此,那時我們也意識到,其實有很多信息被掩蓋了,海外的信息無法傳達到日本,日本的信息也無法傳遞到國外。因此,我們想選擇一個向世界散發信息的場所,首先要選擇一個原本就備受矚目的地方。
的確,當時福島也是候選城市之一,但一邊進行重建工作,一邊創立一個新的藝術節,實在是非常困難。因此,我們就想,在東京以外,日本最受世界矚目的城市應該就是京都了。如果在京都舉辦,除了日本傳統文化得以傳播之外,日本當下的新信息也能得到傳播。
京都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同時也是一座創新變革的城市。這種革新精神自古便與傳統文化并存,優秀的傳統工藝匠人都后繼有人,年輕的當代藝術家們也不斷將工作重心遷往京都。如果是京都的話,我們就覺得,可以傳播一些不同的未來之勢。
鴻臺展區
林葉:在闡述攝影節創辦經過的時候,您提到了法國阿爾勒攝影節,能談談阿爾勒攝影節給您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京都攝影節區別于阿爾勒攝影節的地方是什么?
仲西祐介:我們最早看的國際攝影節就是阿爾勒攝影節,其開幕是在初夏,全世界的攝影界人士都會聚集在那里進行交流。我們那時觀察到的是,其中幾乎沒有日本人,盡管大家都想了解日本的情況,卻沒有人能夠向他們傳達。為了改善這樣的情況,我們便想,有必要在日本創造一個這樣的平臺,讓人們進行交流。出于這樣的想法,便開始打造京都攝影節了。
不過,我們并沒有阿爾勒那樣龐大的預算。而且阿爾勒的會場幾乎都是免費的。但我們還是依據能夠做到的情況,打造具有自身特色的攝影節。
在日本,并沒有很多國際攝影節,只有幾個地方有攝影節。我從一開始就想要做成國際性的攝影節,因為日本終究是個島國,即便加上“國際”二字,恐怕也沒有人愿意特地從大老遠到日本來參加活動。因此,我們不僅在名字中添加了“國際”,也留意加入了各個國家的工作人員。這樣一來,各個國家來的客人都能盡情享受這個攝影節。
除此之外,在宣傳上也花了很大力氣。這幾年來,來自中國臺灣、香港地區的人多了起來,針對中國大陸的宣傳今后也會加強。我們認為亞洲地區應該相互聯結,以亞洲為單位,向世界進行傳播。
Albert Watson展區位于京都文化博物館
林葉:今年是第七屆了,經過這幾年,您覺得京都國際攝影節與京都這座城市之間形成了什么樣的關系?
仲西祐介: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我本身不是京都人,而出生于九州的福岡。而露西爾則是法國人。最初來到京都的時候,我們完全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人。京都被說成是相當閉塞的城市,為了保護傳統文化,對很多東西都無法接受。因此,一開始非常困難。當我們跟別人談到,想要打造一個使用城市空間展示的藝術節時,各種京都人都跟我們說絕對不可能,還是盡早放棄吧。而我們則是連難在哪里都不太明白,就這么開始做了。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正因為一無所知,才就這么做成了吧。京都人真的是為了保護傳統文化,對其他東西不會簡單地接納,但一旦他們理解、接納了,便會產生強烈的羈絆(情結)。
我們覺得,只要不斷加強這樣的羈絆,便會漸漸得到 京都人的理解。第一屆攝影節盡管在京都是一個較為怪異的活動,但還是吸引了那些有著敏感嗅覺的藝術、設計、時尚愛好人士,然后東京和國外的反響也很好。漸漸地,那些行事謹慎但細細觀察的京都人,也開始注意到,這是個高品質的藝術節,便開始全然接受。還有就是,對那些借給我們空間的人,以及跟我們一起工作的人,要給予充分的尊重,這一點不可以忘記。因此可以說,我們是對這兩點非常留意,才漸漸得到了京都人的理解。
贊助宣傳車
林葉:京都市民對攝影節持什么樣的態度?他們對攝影節有沒有提出過什么反對的意見?
仲西祐介:實際上,京都人是有著直言不諱的性格的。但我們并沒有聽到很多反對的意見。只不過他們一開始是帶著疑惑看我們在做這件事,漸漸地,那些人也愿意借出他們的空間給我們做展示。到了第五屆的時候,來看展覽的人一下子大幅增加,從那時開始,京都人開始真正接受了這個攝影節。所以,現在對他們來說,我們這個攝影節好像已經成了京都春天的例行活動(年間行事)一般,得到了他們的認可。
林葉:京都攝影節每年的主題都不一樣,能否具體談談如何確定每一年的主題?比如2017年的主題是“love”,去年的主題是“UP”,今年的主題是“VIBE”等。
仲西祐介:露西爾和我并不是專門做學術研究的人,因此對日本藝術界、世界藝術界“需要呈現某些藝術家的作品”的考量,在我們這里,是完全沒有的。倒不如說,是以“究竟想要向世界傳達什么”這樣的想法進行考量。
因此,我們在確定主題的時候,會考慮現在世界上發生了什么,或者日本發生了些什么,現在想要向世界傳達什么信息,在對這些信息進行衡量的過程中確定主題,然后再根據這個確定的主題尋找適合的藝術家和作品。有一些是我們立刻會想到的藝術家,便會與他取得聯系,還有就是我們會與非常信賴的策展人商量,收集一些項目,基本上是這樣的過程。
普通小區里的宣傳板
林葉:這些主題之間有什么關聯性嗎?
仲西祐介:世界上的攝影作品非常多,所以首先確定主題,會更便于選擇作品。另外,我們的想法是,我們希望這些主題不但能讓專家們印象深刻,也能更為親切地傳達給男女老少,無論藝術愛好者,還是藝術從業人員,讓普通的觀眾,無論性別,無關國籍,不分年齡,都能夠理解、感受。
在這個意義上,主題盡量選擇一些簡潔的關鍵詞。主題為“愛”的那一年,是因為發生了很多人種歧視的事件。在那之前,是Circle ,是關于生命的主題,那年是在很多國家有過戰爭等等。去年的主題“Up”的意思是,日本雖說是民主主義國家,針對民主在政治層面有過很多措施和活動,但民眾似乎還是無法發聲,自己的國家該由自己打造這樣的感覺。如果不是由人民自己發出聲音來進行建造的話,那么終究什么都不會改變。為了表達這樣的想法,才確定了‘UP”這個主題。
今年的主題定為VIBE(氣氛,氛圍)是因為,日本現在盡管有很多不好的事情發生,但人們并不會說出來,因為日本人有某種“洞察氛圍(讀空氣)”的習性,習慣于配合大家的意見,等等。“洞察氛圍”原本是另一種含義,是希望對事物有著更為纖細敏感的感覺,sensitive,現在這個詞卻變成了對周遭過度地注意體察,從而讓自己不做多余的,或者說奇怪的事情,而與周遭同步一致的壓力。甚至其中還出現了“自我犧牲”的情況。原本其實無論說什么也不會產生大問題,但現在變成似乎會產生問題,于是人們便選擇不說。VIBE是
某種我們眼睛不可見之物聯系在一起,就算口中不說,但能通過振動進行傳達,這樣一種與不可見的感覺相連通的狀況,希望人們能夠從感覺上明白理解,而不僅是大腦理解。我們便是出于這樣的考量,確定了這個主題。
春畫與皮埃爾展
林葉:能介紹一下選擇參展藝術家的標準嗎?
仲西祐介:我們是一個國際攝影節,如果一半以上的展示作品都是自己國家的藝術家作品的話,那就稱不上國際攝影節了。所以日本的藝術家控制在半數以下,并且是在世界范圍內保持一定水準,無關年齡,年輕也好,年老也好,我們還是會選擇能稱得上國際水平的日本藝術家。而其他國家的藝術家,我們則不太會關注是否出名,會選擇我們自己認為好的藝術家。
我和露西爾其實有個共識,照片拍得好的人有很多,從技術層面來講,全世界有很多人能夠拍非常漂亮的照片,而我們其實并沒有打算展示給大家看這樣一種漂亮的照片,這種照片在別的地方也可以展示。我們更想要展示的是“攝影究竟傳達了什么”這樣的信息,因此,如果作品沒有強烈地傳達這個信息,我們便不會選擇。
兩足院展區入口
林葉:每年展覽的場所會有變化嗎?你們是如何選擇展覽場所的?
仲西祐介:每年都會有些許變化。因為京都攝影節是采用城市空間進行展示的。當然,它本身是攝影節,所以展示照片是最為重要的一點。但同時它也向人們展示城市,將這個城市中尚不為人所知、未被展示的空間展示給人們。所以我們會進行非常細致的調查,始終在對這座城市的各個場所進行發現,比如有趣的建筑物等等,盡可能讓每年都有新的空間加入到展示空間中。不過,還是受制于很多建筑物的規定、制約等等,還有就是古建筑作為展示空間也還是非常困難的。
兩足院的庭院
林葉:這七年來,你們有沒有遇到過什么樣的困難?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哪些?
仲西祐介:有很多困難呢。因為沒有太多的預算,有很多成本問題無法得到解決。
京都國際攝影節的理念是,將世界各地的優秀作品集中到京都,在京都那些有趣的標志性建筑中進行展示。京都是歷史悠久的城市,擁有很多優秀的傳統日本建筑,還有很久以前建造的西式、歐式建筑。眾多近現代建筑都集聚在此。并且,由于京都并未遭受戰爭損害,很多建筑都保存得很好,我們利用這些建筑,展示具有世界水準的攝影作品。對國外的攝影家而言,他們平時所經歷的,都是在美術館或畫廊這樣的白立方空間內,將照片裝裱在框中進行展示。像在京都攝影節這樣,在非美術館的日常生活空間進行展示,他們首先感到非常驚訝。而且,其中有些人甚至從未見過日本傳統建筑,也從未來過日本,即便通過skype開會,給他們看空間的照片,給到他們足夠的信息,他們還是無法理解,結果來到現場,他們都驚嘆,這是怎樣的空間啊,也意識到應該如何進行展示,等等。于是,我們非常認真細致地找到空間設計師,讓他們與藝術家們一起完成空間的展示設計,并且與京都傳統工藝的手工藝人一起,利用最先進的技術手段,對空間進行改造設計,讓作品得以最完美地呈現。這項工作是最辛苦的,當然這也是我們特意選擇了這樣做這件苦差事吧。
二條城展區
林葉:有一些展覽是在古建筑中展示的,有哪些在布展上需要注意的地方?
仲西祐介:我們在古建筑和文化保護建筑、世界遺產建筑等地方,必須要當心的是,借給我們使用的絕對條件,即工作人員、木工都需非常小心注意地對待這些古建筑。還有就是,空間設計師會靈活運用那座建筑本身的特點、氛圍,進行展示的設計,這才是特別使用這些空間的意義所在。
首先在確定主題和作品時,便會尋找那些對展示某件作品最為適合的空間,也就是最能傳達作品信息的空間,然后再考慮,在這個空間內如何對作品進行展示,需要制作哪些東西進行配合,等等。應該沒有一個攝影節像我們這樣花費這么多預算、時間、精力在這上面吧。但這也算是我們的一種自我定位或者說認同(identity),在這中間可以展示一種新的表達,或者說藝術的新的可能性吧。因此每年都會很努力完成這些事。
本雅明展
林葉:對于將來的京都國際攝影節,你們有什么樣的展望和計劃?
仲西佑介:2020年東京將舉辦奧運會,一般的攝影節,大概會迎合這個盛事,進行一些例如體育攝影的展示等等,利用這樣的一個主題吧。我們則是相反的,因為我們覺得,相對于東京奧林匹克,日本社會存在著很多更為嚴重、更值得關注的問題。例如,福島問題尚未得到解決等等。還有很多人沒有過上正常的日子,國家的資金預算為了這樣一次體育大會而傾盡全力,我們還是覺得非常奇怪。在這樣充滿社會問題的國家,究竟應該怎么做,這才是我們想要考慮的問題。
因此,明年的主題很有可能是“vision”,就是我們需要考慮到未來。在我們看來,攝影能夠展示久遠以前的場景,以及當下的情景。那么,如何運用攝影這一手段展示未來呢?希望以這個作為京都攝影節的主題,展示更好的未來吧。這樣的話,攝影節也能夠為創造一個更好的社會貢獻一份力量。這才是京都攝影節的愿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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