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Sky Castle）是2018年韓國JTBC電視臺推出的一部收視爆棚的諷刺喜劇。天空之城為一座韓國頂端0.1%上流所居住的城堡，齊聚此地的名牌大學父母們希望將自己的子女送入名牌大學，送上金字塔頂端。然而，父母們對名校的執(zhí)念不僅沒有得償所愿，反而導致了一個個家庭悲劇的誕生。

為了報復父母，樸英才在考上首爾醫(yī)科大學后離家出走，得知真相的媽媽李明珠于雪夜飲彈自殺。

一直以哈佛女兒為驕傲的博士夫婦車敏赫和盧勝慧發(fā)現(xiàn)，考上哈佛不過是女兒重壓之下撒下的彌天大謊。

… …

荒誕的是，這部揭露教育弊端的諷刺喜劇并沒有起到諷刺效果，反而成為一些家長教育孩子的“金科玉律”：主人公同款封閉書桌訂單量暴增，很多家長在留言里互求優(yōu)質(zhì)補習的信息，課外補習的熱度不降反升，“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遲了，也想加把勁”。

也許沒有人能夠放棄爭取站上金字塔頂端的機會。在韓國，“SKY”所代表的三所頂尖高校（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首爾大學、Korea University高麗大學和Yonsei University延世大學）是金字塔的登頂纜車，進入任意一所就意味著你將擁有最好的工作機會、人際關系以及婚姻市場，成為所謂的“上層人”。據(jù)統(tǒng)計，韓國最大規(guī)模企業(yè)的CEO們，70%是這三所大學的畢業(yè)生，而80%的司法機構(gòu)公務員來自這三所大學。

在如此境況下，學生和家長如同撲火飛蛾般涌入競爭隊伍，教育成為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韓國教育部和統(tǒng)計廳公布的資料顯示，2018年韓國課外補習總參與率高達72.8%，人均每月課外補習費為29.1萬韓元（約合人民幣1721元）。首爾等大都市的父母在課外補習上更是毫不吝嗇，韓國SBS電視臺2017年9月播放的紀錄片《課外教育的悖論》報道稱，有些家庭每月的補習花費甚至超過300萬韓元（約合18, 000元人民幣）。

韓國教育史：均衡化政策加劇“影子教育”？

私人輔導(private tutoring)，即“影子教育”(shadow education)，在韓國可謂歷史悠久。早在上世紀中葉，韓國就出現(xiàn)了私人輔導。過去的70年中，政府不斷推行教育均衡化政策（education equalization policy），旨在解決教育不平等。然而，伴隨著政策的推行，影子教育反而愈演愈烈。

韓國教育的學制是“6-3-3-4”制，即小學6年，初中3年，高中3年，大學本科4年。20世紀50年代，升入初中、高中和大學都要通過升學考試。為順利升入初中，一些小學在夜間和周末組織專門的收費課程，放學后的惡補課開始流行。這種課外應試準備遭到廣泛的批評，教育部發(fā)布多項禁令要求終止該做法，但并未產(chǎn)生成效。

于是，韓國政府試圖通過改革教育階梯各階段的學生篩選機制，平衡教育資源來減少課外私人輔導。1969年起，政府開始推行教育均衡化政策，將公私立初中的入學考試取消，由抽簽決定學校，并廢除一流學校。1971年，該政策在全國普及，實現(xiàn)了為所有學生提供義務教育的國家目標。

然而，這項改革并未解決私人輔導的問題。學校發(fā)現(xiàn)自己招收的新生中，學習層次的差異加大了，那些既有才華又有壯志的學生認為，在初中的混合能力班里，他們的需要得不到充分滿足，不得不參加課外輔導，為考高中做好準備。

這種模式的出現(xiàn)，使韓國政府于1974年在更大范圍內(nèi)啟用抽簽體系，來分派普通高中學位。到1980年，這項政策已經(jīng)在20個城市實施，并于2003年覆蓋73%的普通高中生。和1970年代初中教育改革相似，高中抽簽制度限制了學生分流，不同層次的學生被分配到同一高中接受同樣的教育。

1974年開始的高中均衡化政策看起來符合邏輯又具有吸引力，乍一看可以應用于其他國家來促進教育公平。但相當一部分學者將影子教育的繁榮直接歸因于該政策。無差別的教學進度無法滿足各層次學生對于知識的需求，望子成龍的父母們只能通過課外輔導來為子女提供個性化教育，從而加劇了影子教育的繁榮。

影子教育的繁榮造成本末倒置的教育狀況，公立學校教育質(zhì)量下滑。由于多數(shù)學生可以通過課外補習學習知識，老師教學熱情下降，消極怠工，課堂形同虛設，原本不參加補習的人無法從課堂中獲得知識。在這種惡性循環(huán)中，影子教育也由此成為韓國教育的必需品，而非選項之一。

媽媽們的戰(zhàn)爭：信息爭奪與教育跟蹤

對名牌大學的渴望以及對學校教學質(zhì)量的不滿使韓國父母極度依賴影課外補習。韓國教育開發(fā)院的《教育統(tǒng)計年報》顯示，2014年韓國私人教育機構(gòu)數(shù)達到了近7萬家，在數(shù)量龐雜的教育機構(gòu)中挑選出適合自己孩子的課外補習并非易事。

由于“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傳統(tǒng)性別分工，韓國女性承擔了絕大部分教育子女的任務，包括選擇輔導機構(gòu)并監(jiān)督孩子教育。

在《天空之城》中，學生媽媽們有專屬于自己的社會網(wǎng)絡，在照顧孩子生活起居的閑暇時間，她們定期見面分享關于私人補習的信息。由于優(yōu)質(zhì)私人教育的稀缺性，分享信息的圈子具有排他性。如果無法與其他家長保持良好的互動關系，就會無法進入這個圈子，從而失去獲得優(yōu)質(zhì)信息資源的機會。

除了收集信息，為孩子選擇優(yōu)質(zhì)的補習班，媽媽們還需要檢查補習班發(fā)送的報告卡以及咨詢補習教師來觀察孩子的進步。與公立學校教育相比，私人補習是一項教育服務，可以根據(jù)學生的具體需求進行定制。因此家長通常在參加私人輔導的同時跟蹤孩子的學習成績，并根據(jù)需要進行干預以修改課程和教學。補習老師金珠英在劇中所言毫不夸張，“高考是需要考生、對考生盡全力的媽媽和補習老師的三人四角游戲”。

如下圖所示，韓國女性的勞動力參與率幾乎在其整個生命周期中都低于其他發(fā)達國家。并且，相比于西方發(fā)達國家倒U型的年齡-勞動力參與情況，韓國和日本婦女的勞動力參與情況是M型。以2005年為例，韓國女性勞動力參與率在20-30歲急劇下降，然后在30歲末期反彈并在40歲中期再次下降。

學者Hyung-Jai Choi在2013年的研究指出，40歲中期韓國已婚育齡女性勞動參與率的下降與私人輔導相關。研究發(fā)現(xiàn)，補習成本的增加降低了已婚育齡女性就業(yè)的概率，甚至，該作用在教育水平更高的女性群體中更明顯。《天空之城》中，博士畢業(yè)的盧承慧在家相夫教子也并非編劇虛構(gòu)。

在教育戰(zhàn)爭愈演愈烈的時代，子女與教育成為韓國全職媽媽生活的重心。稍有差池，焦慮、挫敗甚至絕望便隨之而來。因此，當?shù)弥⒉欧艞壥谞栣t(yī)科大學，宣稱斷絕關系時，作為全職媽媽的李明珠便在大雪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高中即地獄：水深火熱的高中生活

然而，沒有人能夠指責英才釀成如此悲劇，他同樣是這場教育戰(zhàn)爭的受害者。從7歲開始，1年365天一天不落在學習，即使生病也要在補習班學到凌晨2點（學習強度直逼“007”），劇中的控訴使人心驚。這樣的教育，培養(yǎng)出的究竟是人才還是異化的學習機器呢？

2010年，據(jù)BBC統(tǒng)計，韓國高中生平均每天要花16小時在學習及其相關活動上。韓國學生中流行著“四當五落”的說法：一天睡四個小時的考生會當選（考取理想學校），睡五個小時的則可能落榜。

在EBS紀錄片《學習的背叛》中，初三學生葉媛在日記里寫道，“因為不安，甚至感覺沒法再堅持下去了”。 永遠是班里第一名的她從未松懈，“我一旦躺下，就會有無數(shù)同齡人從我身上跨過去，超越我”。

2018青少年統(tǒng)計資料顯示，韓國平均每4名青少年中就有一人連續(xù)兩周感到悲傷絕望，并且抑郁情緒影響到日常生活。

在日復一日的抑郁中，有些人選擇了放棄生命。據(jù)2017年《世界衛(wèi)生統(tǒng)計》，韓國10-19歲青少年自殺率居全世界首位，連續(xù)10年成為韓國青少年自殺的頭號死因，選擇自殺的主要原因為“成績和升學問題”，以39.2%居冠（2012年數(shù)據(jù)）。

韓國自殺與學生精神健康研究所所長洪賢周表示，“現(xiàn)在韓國青少年眼中的社會和未來都是絕望的”。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教育戰(zhàn)爭中，家長與學生拼盡全力爭取通向金字塔頂端的一線生機。勝負似乎顯而易見：成功的人住進天空之城（SKY），失敗的人幾乎永遠失去機會。

然而，在爭取SKY入場劵的角逐中，畸形的教育體制制造了無數(shù)瘋狂的父母和重壓之下的學生，這是韓國教育體制的悲劇。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或許沒有最后的贏家。

[作者郭艽系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研究生。文章首發(fā)于微信公眾號：繆斯夫人（Ms-Muses），原題為：“《天空之城》：沒有硝煙的教育戰(zhàn)爭中，誰是最后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