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復仇者聯盟4：終局一戰》（下文簡稱《復聯4》，其他漫威影片亦使用類似簡寫）在中國大陸上映，票房一路高漲，評價也很不錯。本文將從電影最核心的設定（劇透預警！）說起，也就是片中的時間旅行。

從劇情上說，需要看過《蟻人》系列、《奇異博士》和《復聯3》才能完整的理解《復聯4》的時空穿越設定。而漫威電影宇宙（下文簡稱MCU）中的物理，雖是虛構卻又有現實的基礎。當然，不了解現實宇宙（下文簡稱RU）的物理，對理解影片絲毫不會有任何影響，畢竟穿越已經如此大眾化，RU的物理不過給其貼上科學的合法化外衣而已，但做一個類比稍加解釋或許仍然別有趣味。

RU的時間穿越或者時間旅行首先歸功于愛因斯坦相對論的發展，由此引發了一系列大眾文化的熱潮，《復聯4》中提到了一大批電影基本都是以此立論的，比如《回到未來》系列?！痘氐轿磥怼分械牟┦勘救藦耐庑蔚皆O定本身都和愛因斯坦極為貼近，開著車穿越也與愛因斯坦的思想實驗一脈相承。愛因斯坦一直在思考如果人以光速運動，會看見什么，他的結論是如果我們能達到光速，會發現時間靜止，并推導出了洛倫茲變換，其中關于質量的公式與其光速不變假設是一致的，因為速度越大物體的質量越大，速度達到光速質量將為無窮大，所以只有光子這樣靜止質量為零的物質才能達到光速。愛因斯坦本人是不認可超光速的，他不認可量子力學的哥本哈根詮釋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量子糾纏中會出現超距作用，導致信息傳播速度超過光速。

事實上，物理學能幫助我們的也僅到此為止了，之后的想象和模型，物理學家做的和普通人相差不了多少。大家腦洞一開，很自然就會聯想到如果超光速是可行的，也許時間穿越就是可行的，但這樣一來就產生了諸如“外祖父悖論”的問題：即假設你回到過去在你母親出生之前將外祖父殺死了，你母親都無法出生，你還存在嗎？到底是誰殺了你的外祖父呢？科幻創作者將其發揚光大，進一步提出諸如能否回到造機器之前的時間，回到過去之后是否能夠與過去發生實體接觸還是只能像觀看電影一樣觀看過去，遇到過去的自己會不會發生“湮滅”等問題。

量子力學對時間的解釋與相對論存在顯著不同：相對論的模型中，時間是一種維度，是一個連續統（可以簡單理解為連續的），量子力學的某些理論則指出不僅存在最小時間（即普朗克時間，《復聯4》中也提到過），時間或許不是連續的而是離散的，甚至就是人類的幻覺。

MCU采用的是量子力學的理解，這也是為什么MCU在向經典科幻電影致敬的同時又說他們全是錯的。這里要先講講《蟻人》系列的皮姆粒子，這是初代蟻人發現的一種粒子，可以任意擴大或縮小原子間的距離，宏觀體現就是使物體巨大化或巨小化。這個設定從本質上講和科學一點關系沒有，因為現實世界中從理論上就無法實現，只不過是驚奇故事（marvel story）的變種，劉慈欣也寫過類似的奇觀《微紀元》，更不用提電影《親愛的我把孩子放大了》、《親愛的我把孩子縮小了》、《神奇旅程》（聯合縮小軍）、《驚異大奇航》等等了，其本質在于制造反差和另類的視角。在漫畫《死侍屠殺漫威宇宙》中，死侍憑借皮姆粒子巨大化了雷神的錘子讓其搬石頭砸死了自己；在動畫《復仇者集結》中，為了防止地球被滅霸毀滅，蟻人通過衛星發射了一系列皮姆粒子將地球包裹，成功將地球變成微塵，成功欺騙過滅霸。而在《蟻人2》片尾，二代蟻人斯科特·朗被困量子領域（Quantum Realm），為《復聯4》埋下伏筆，那時候已經有不少觀眾猜測其與時間旅行有關了。

這里涉及到了RU的普朗克尺度的量子效應和隧穿效應，要了解這些概念的含義，就要從量子力學最經典的雙縫衍射實驗開始說起。在宏觀世界中，如果墻上有兩道縫，槍手槍法又百發百中，那么我們總能在縫后的靶子上找到彈痕，對于一次射擊而言，子彈不是在A縫的靶子上就是在B縫的靶子上，即子彈要么穿過了A要么穿過了B。但是在微觀世界，情況會發生一些變化，一顆粒子可以同時穿過A、B兩道縫，直到觀測的發生。同時由于波粒二象性的存在，微觀世界里的雙縫衍射也呈現出波動的特征，根據哥本哈根詮釋尺度越接近普朗克尺度量子效應越明顯，這就是為什么《蟻人2》中越變越小他就被困住了，因為尺度太小受量子力學效應影響很大。量子隧穿效應知道的人可能多一些，想象你面前有一堵墻，宏觀世界人是不可能穿過去的，微觀世界中粒子面對這樣的勢阱，有概率可以瞬間穿過，就好像通過了一個隧道一樣。有學者就開腦洞認為這個隧道搞不好是個蟲洞，這個粒子說不定到了它已經穿過去的時間；當然另一些學者更嚴謹的認為這只不過是粒子的非定域性。墻是空間的形象說法，如果這堵墻是時間，那么量子力學也就可以實現時間旅行。當然，這也是為什么絕大多數科幻電影包括《復聯4》的時間穿越都是一個隧道的原因，無論他們用的是相對論的蟲洞或者量子力學的隧道。

《奇異博士》之所以重要，則是因為古一法師和奇異博士守護的是時間原石，時間是MCU和RU中最寶貴最迷人的東西。《復聯3》中奇異博士觀看了14000605種未來，只有1種情況下復仇者聯盟會取得勝利。605或許是在向《神奇四俠》第605期致敬，在這一期中神奇先生制造了時間機器?！稄吐?》的標題是無限戰爭（Infinity War），除了代表無限原石，應該也意味著復仇者們已經在無限個不同的可能宇宙中戰斗過了。

多宇宙概念出現得很早，佛教中就有大千世界、一沙一世界的說法，布魯諾也是因為將多宇宙引入了宗教中而被燒死，1944年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叉的花園》中也構建了一個類似循環的多宇宙。而在量子力學的范圍內，這個概念變得更有意思了。

1955年，休·埃弗雷特提出了量子力學的多宇宙詮釋，和哥本哈根詮釋認為量子力學僅在微觀領域效果顯著不同，多宇宙詮釋認為宏觀微觀之間不存在二元對立，比如波粒二象性不僅在微觀有所體現，在宏觀世界依舊有所體現，換句話說，薛定諤的貓某種意義上是可以真實存在的。埃弗雷特在《宇宙波函數理論》 （The Theory of The Universal Wave Function）中天馬行空地指出，如果將整個宇宙都看成一個波函數的話，它的狀態也是疊加的，每觀察一次，宇宙波函數就坍縮一次，宇宙就此分裂成多個。

量子力學多宇宙詮釋的文化影響要等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粒子物理的發展，以及伴隨著嬉皮士文化的發展（《復聯4》里美隊和鋼鐵俠也回到過1970年，提到過這一點）才逐步擴散開來，所以之后的科幻作品中平行宇宙或者多宇宙的世界旅行開始廣泛流行，甚至逐步超過了相對論影響下的文化。而且量子力學多宇宙的概念被大眾文化引用擴展之后，轉變為不同宇宙之間是可以互相連接的，就像一個大樹不斷長出分枝并不斷分叉下去，這已經逐步脫離了量子力學多宇宙詮釋的本意，回到了赫爾博斯《小徑分叉的花園》中類似的狀態，畢竟量子力學是那么的難以理解。這是和相對論影響下的時間旅行的另一個不同的地方，相對論延伸出來的世界觀是只有一個宇宙，所以才會有外祖父悖論等說法，而量子力學影響下的時間旅行是多宇宙的。

這里簡單說一下平行宇宙的哲學觀念，因為會影響到MCU的解讀。平行宇宙里有一個著名的思想實驗，想象你自殺了，世界會分成兩個分支，一個是你死了一個是你沒死（這個說法是大眾文化中的，其實在量子力學里是所有世界同時存在），你沒死的那個宇宙你接著自殺，宇宙再度分裂，總有一個宇宙你是沒死的。為什么用死亡為例呢？因為唯有死亡能讓人稍微意識到平行宇宙哲學的不太美妙之處。那么多個你，到底哪一個才是你，是死去的那無數多個，還是活下來的那一個？在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宇宙追緝令》中，他飾演的主角在追殺另一個宇宙的他，整部電影都是一個邪惡的他襲擊其他宇宙的自己吸取他們的能量不斷變強的故事，只有一個正義的他挺身而出與之抗衡，那是多么可怕的世界。從哲學角度而言，平行宇宙不僅消解了人的自由意志，也消解了人存在的意義，大多數科幻作品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少部分意識到這一點的作品又被暴力、刻奇所掩蓋。《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也是使用平行宇宙次數很多的科幻劇集，雖然它是限制級，但在科學背后往往也閃現出一絲人性的光輝（主要來自對莫蒂的同情），大家對不同莫蒂的喜愛不僅反映了對莫蒂不同個性的喜愛，也是認同他們都是莫蒂，某種意義上也是對平行宇宙的一個新的解讀。雖然這種解讀是在量子力學通俗化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和科學中那個沒有自由意志的平行宇宙已經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這或許也表明了大眾對那個科學的平行宇宙的恐懼與厭惡。

于是故事來到了《復聯4》，當鋼鐵俠在完成時間旅行模型的構建時，畫面顯示那個模型是一個莫比烏斯環。莫比烏斯環是一個拓撲學的概念，大家很容易在日常生活中制作一個，畢竟我們是三維空間制造二維的還是比較容易：一個紙條一端反轉粘上另一端就成了。普通的紙條是有兩面的都很好理解，莫比烏斯環最明顯的特征是只有一面，想象蜘蛛俠在一個普通紙條上單向行走并沿途吐絲留下痕跡，因為紙條是二維的，他走完一面只能重新從高維度跳起跑到另一面繼續行走吐絲；而在莫比烏斯環上，他可以一次性走完，即這是個只有一面的紙條。

如果以紙條的一個面視為我們的世界，單向行走代表我們的時間，那么普通紙條的宇宙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相對論下的時間旅行，時間旅行意味著反向行走，當然可能遇到過去的自己，并引發外祖父悖論。而莫比烏斯環的宇宙就不太一樣，換句話說，如果他速度足夠快，他可以追上他自己。所以在這個模型下，無需反向行走時間旅行也是可行的，甚至可以說，如果光線會彎曲，他可以直接看到自己的后腦勺。在這個宇宙中，單向行走的時間是循環的，其實也就失去了起點、前后的概念，所以《復聯4》中綠巨人說從現在回到過去，過去就是未來。

綜上所述，《復聯4》中的時間旅行其實用到了兩個不同的概念：量子力學的平行宇宙和莫比烏斯環。前者揭示于綠巨人找到時間原石時和古一法師展開的一段討論；后者則是鋼鐵俠的理論模型。理解了背后的科學原理，我們才能理解無限戰爭和終局之戰的真正含義。我在《你對滅霸的誤解有多深》一文中曾提出將滅霸視為神（《復聯4》中稱為天命），才更能體會到史詩神話的味道，那些相對于普通人而言已經是超級英雄的復仇者們在滅霸面前變成了普通人，這也是為什么這兩部不再有普通人視角了。

普通人的身份正是超級英雄的意義所在，所以鋼鐵俠會由花花公子軍火商轉變，所以美隊會從身體到內心變得強大，所以蜘蛛俠會話嘮念叨“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超人不只僅DC的超級英雄，它在更早的時候就是RU世界哲學家思考的對象，人何以為人，當我與別人不一樣該如何自處，人生存的意義是什么，這一點無論DC還是漫威在其優質漫畫中都有體現。DC甚至有一部延伸劇就叫《無能為力》（Powerless），專門講述超級英雄世界中的普通人。

無限戰爭不僅讓復仇者們陷入絕望，變成普通人，也讓他們的意義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因為他們是14000605種可能性中唯一反抗天命成功的那一個！這就是他們區別于其他平行宇宙自己的地方，是他們存在的意義，他們的自由通過抗爭而體現。這也是驚奇隊長的作用必須十分克制的原因，否則眾多復仇者的反抗將顯得毫無意義，驚奇隊長的設定本身就很像宇宙中的神祇，維護著宇宙的和平。網上有評論指責MCU越來越走粉絲路線、賺情懷，固然并非全然是空穴來風，電影本身也的確有頗多遺憾，但由此認為通過平行宇宙和時空穿越重啟，不僅忽視了普通人視角，而且忽略了其他宇宙的自己，則是沒有理解故事背后的內涵。

在《復聯4》中，鋼鐵俠從第一部中的花花公子蛻變成有著一顆溫暖的心，冰冷鋼鐵外表下的柔軟，讓人愛他3000遍；美國隊長回到卡特身邊，赴了那場遲到的約會；黑寡婦為心愛的家人而死……他們的人性正在一一得到體現，并通過時間穿越而逐漸認清自己，比如鋼鐵俠回到1970年和父親重逢，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有多么的愛他，希望他不要像自己一樣自負。影片中對美隊、鋼鐵俠、雷神、黑寡婦等人的刻畫展示了他們掙扎、覺醒和走出陰霾的歷程。甚至滅霸也得到了成長，他在漫畫中的設定不愧是一個科學家，他很快意識到人總是念舊的動物，他們總想回到過去改變什么，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原點，毀滅掉這個宇宙，重新啟動一個宇宙?，F實世界中，從尼采的永恒輪回學說到現代宇宙學里的循環宇宙論都與之有類似之處，有支持循環宇宙假說的學者就認為大爆炸之后宇宙會重新回到一個點，然后通過大爆炸開啟另一個宇宙。

對MCU而言，《復聯4》也不僅僅是終結，亦是這個宇宙的開始，正如影片最后，那清脆的三聲，正是MCU起源之初《鋼鐵俠》中的那三聲打造戰甲的聲音，自鋼鐵俠始自鋼鐵俠終，自復聯終自復聯始，一切都是大自然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