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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場男孩:女強男弱的行業里,男人們會遭遇什么?
當劉雯、奚夢瑤等女超模持續吸引公眾目光,男模卻鮮少擁有聲名。
職業屬性和社會期待相隔鴻溝,男孩們由此陷入身份危機。性別對我們到底意味著什么?男性在模特行業中的遭遇,可以反照兩性在社會生活中共同面對的處境。
模特行業的“第二性”
晚飯時分,我走進一家擁擠的火鍋店。大家坐在大廳一角,圍繞著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話題也多是關于他。有人感嘆,“你保養得真好,看不出年齡。”還有人關心他的職業前景,“過了30歲之后,將來有什么打算?”
男人笑笑,眼角漾開幾道紋路,沒說什么,繼續聽桌上的人談話。“最近看了你上的那個綜藝,《我家那閨女》,你可是中國第一男模啊。”
趙磊對這樣的稱呼習以為常,仍然只是笑笑。早在2011年,他就成為首個闖入models.com榜單的中國男模,在業內一直被看作是領軍人物。我在他旁邊坐下,他熱心地把鴨血豆腐、豬蹄放在我的碗里。有人問他,“晚上吃火鍋沒關系嗎?”他自嘲一句,“混得好就不來蹭飯局。”
沉默一陣后,趙磊問我,為什么對男模這個行業感興趣。我提到之前看過的一篇文章,講男模是比女模收入“低一點兒”的行業,這在“男權社會”中并不常見,所以好奇。他立刻截過話頭:“不是低一點兒,是低很多。”
直到吃完火鍋、送走他,我都沒覺得自己的回答有冒犯之處。女同事問我,你會在一個飯局上質疑一個陌生男性過了30歲就魅力不再嗎?會直接問他賺得不如另一個性別多嗎?這基本上是女性會經常遭遇的場景。更何況趙磊并不是一個普通男人,他是一個行業的佼佼者。
男模更像是模特行業的“第二性”。我參觀過一家業內頂級的模特經紀公司。墻上掛了三排模特照片,一排男模,兩排女模。有幾位擁有較大影響力的,會將他們的照片放大裱起來。裱起來的大多都是女孩。
打開這家經紀公司的網站,你會看到12個女孩攢聚成金字塔狀的巨大開屏。畫面切換,是另外11個女孩。再切換,又是全新的11個女孩。終于,男孩出場了。如同這個行業的歷史——1937年,女權主義者Elizabeth Hawes首次在女裝表演中引入男裝表演,服飾艷麗。兩年后,她在一本叫作《Men Can Take It》的書中解釋說:“在服飾上,男人們總是被眾多傳統和禁忌束縛……這既不舒服,也不漂亮。”
一位經紀人告訴我,在國內走一場秀,一個頂級女模能拿到20萬,而男模封頂就是五六萬。“市場”決定了兩性之間的懸殊差異:根據一家市場研究公司的報告,2017年,男裝的市場份額不及女裝的四分之一。
前段時間,趙磊在微博曬了一件黑白條紋針織衫,并感謝了劉雯。這是劉雯和鄂爾多斯的聯名款,由她獨立操刀設計。劉雯被看作是中國女模的代表人物,已經和這個品牌合作了10年。她每年都拍攝廣告大片,身邊的男模換了又換。3年前,趙磊和劉雯在海邊拍過一組鄂爾多斯廣告。之后,至少曾有4位男模站到過劉雯身旁。
趙磊在最新一則鄂爾多斯廣告大片底下,趙磊評論:“鐵打的劉雯,流水的男模”,配上捂臉的表情。趙磊說,沒有再拍的原因是品牌“老壓價”:“他們嫌我太貴了,因為男模沒有那么重要。”
埃菲爾鐵塔下
2010年6月,趙磊第一次出國參加時裝周。他去了米蘭,又飛去巴黎,終于在巴黎見到了另一個來走秀的中國同胞。
這位男模叫傅正剛,此前已經來過兩次巴黎,是第一批參加時裝周的男模之一。他當時的女朋友在巴黎讀書,于埃菲爾鐵塔下租了公寓,他就住在這里。為了省錢,其他中國男孩也過來擠在公寓的一個房間里。大家晚上一塊去菜市場,每個人都做一道拿手菜。傅正剛帶趙磊去公司,教他怎么買票,怎么坐地鐵,怎么看地圖。第二天,趙磊憑著記憶自己摸索了一遍。
傅正剛比趙磊大兩歲,來自浙江義烏的農村。高考填報志愿時,他自作主張報了“服裝表演和服裝設計”的專業,弟弟傅正強記得,哥哥曾為此和家里僵持了兩年多,父母覺得“這不是一份正當的職業”。拗不過兒子,父親丟下了一句話:“不管做什么,做裁縫也好,做模特也好,都要做最好的那一個!”
在傅正剛之前,除了零星的品牌邀請,還沒有中國男模走過四大時裝周。傅正剛在博客里貼上剛拍的雜志硬照,網友在底下評論:“褪不去的一身土氣。”“一臉的憤世嫉俗樣。”他感到屈辱,直到看到這么一行字:“男版呂燕——傅正剛。”他瞪大眼睛愣了一會兒,接著大笑起來。那是2006年,距離女模呂燕在國際時尚圈成名已經過去6年,這個出生于江西山村的小眼睛姑娘因為外貌飽受爭議,卻敢只身一人去巴黎闖蕩。傅正剛想,是的,我要成為“男版呂燕”,我要走向世界!
傅正剛先去了新加坡,然后和巴黎的經紀公司牽上了線。在來回了100多封郵件后,北京奧運會前夕,他終于來到歐洲面試,拿下了4場秀。
傅正剛在這片陌生的大陸,傅正剛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老鼠進了一個黑暗的森林”。他背著兩個模特本、一本惠普女CEO卡莉·菲奧莉娜的自傳、一個筆記本和一大瓶水,在米蘭和巴黎的街道間跑來跑去。他參演過幾場惠普電腦的發布會,卡莉·菲奧莉娜是他認為的強者——這幾乎像一個隱喻,模特這個行業,女性承擔了開拓者的角色,她們數量更多,曝光更多,并且成為一種精神力量。
很多品牌當時不需要亞洲男性面試,即使去了,也是簡單的兩個來回:“Where are you from?”“China.”“Thank you!Bye Bye!”后就結束了。于是在歐洲的時光悠長得難以打發。傅正剛在酒店連著好多天看意大利連續劇,劇中的演員能一口氣說5分鐘意大利語,他聽著都覺得喘不過氣來。后來,他學會看書、卷煙絲、寫長長的博客、自己和自己說話、坐在長椅上用直板手機玩貪吃蛇。
巴黎夏天的白晝格外漫長。已經是晚上九、十點了,太陽還高高掛著。傅正剛、趙磊和另外兩個男孩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想著要好好慶祝一番。他們來到塞納河邊,脫掉上衣,鋪上毯子,在草坪上吃薯片、喝啤酒。一個認識的編輯經過,給他們4個拍了張照片。鏡頭里,男孩們戴上墨鏡,努力裝出酷酷的樣子。時間定格在2010年的6月。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中國女模走向世界;第二個十年,國內男裝市場快速發展,中國男模在國際T臺上的成績也越來越好。2011年的米蘭秋冬時裝周,杰尼亞把秀場主題定為“花樣中國” (In The Mood for China),一下子邀請了趙磊為首的8位中國男模。在后臺接受FashionTV采訪時,他們大聲喊出:“We’re all Chinese!”
“天時地利人和,你就趕齊了。”趙磊說。
但那張合影之后,兩個人的命運并沒有因為共同走過時裝周而齊頭并進。趙磊走秀的成績越來越好,只要是老外面試,他的入選率就奇高。他無法說明原因,只知道有媒體評價他“完全符合西方人對東方男人的審美”。很快,他成為第一個囊括Emporio Armani、Giorgio Armani、Ermenegildo Zegna等品牌秀場的中國模特。
傅正剛的走秀數連續幾季都是尷尬的1,他同樣不知道為什么。當行業第一的夢想離他觸手可及的時候,一個更新鮮的面孔取代了他。他只能在博客里記錄:“和這些十來歲的碧眼黃發的小孩子們一塊面試,真的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自己也覺得狀態一次不如一次了,呵呵,不過出來的兄弟姐妹也越來越多了,挺好!”
為什么是趙磊?傅正剛曾經反復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他長得比我帥嗎?身材比我好嗎?比我有文化嗎?似乎都難以讓傅正剛服氣。可能是臉型的問題,可能是氣質的問題,“反正總會有那么一點兒問題”,只有這么想,他才會覺得好受些。
為什么是他?
趙磊住在北京鬧市區,午后陽光很好,鋪在北歐式風格的家裝上。玄關內有一幅安迪·沃霍爾的作品,書架上,幾本未拆封的原版書碼在一邊,旁邊靠著一本被翻得蓬松的《生活英語五百句》。
13年前,趙磊從老家菏澤來到北京。他高中時是校籃球隊的風云人物,成績卻倒數。高考完的那個夏天,他沒有大學錄取通知書,只能在家待著,早晨起床,一摸枕頭,掉了大把頭發。
同學們都陸續出去念大學,他也想出去,去大城市。但直到來到北京,他才發現自己一無所長。晚上,他蹭住在地質大學的學生宿舍內,白天去街上游蕩。
“我沒有其他選擇,”趙磊說,“我剛高中畢業,我選擇什么?我去找工作,我去哪兒找?”高三時,他偶然參加了一次模特比賽。他想到參加比賽時認識的模特經紀人,給她打去了電話。
父母只想讓他回去。他們找到趙磊的好朋友,給他做思想工作,去藍翔技校學門手藝吧,學成之后回老家開個小店。要讓家里人理解模特、尤其男模是一種怎樣的職業非常困難。家里人問他,你們是不是跟女模一塊兒換衣服?
“我不跟他們聊這個問題。”采訪中,每當問及父母對模特的看法,趙磊就露出抗拒的神色。在家人看來,模特不就是拍個照片嗎?不就是走兩步嗎?他有次去濟南走秀,專門叫親戚過來看,而親戚關心的問題卻是:買衣服能打折嗎?
做模特的前四年,趙磊的成績只能說是乏善可陳。接到的最大一單是Gucci的店家秀。那時奢侈品品牌剛開始進入中國市場,Gucci一個月開一家,趙磊就一個月出去跑一次,南京、武漢、長沙、長春、成都、青島……他在2007年到2009年完成了中國二線城市巡游。另外三位和趙磊搭檔的男模,也成為第一批走向國際的男模,其中就包括張亮。
2009年隆冬,趙磊接到一個從廣州打來的電話,對方說“Prada要找你拍廣告”。電話那頭的普通話并不標準,他以為就是那種“在后面加個a,加個s”的山寨品牌。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趙磊去了拍攝現場,才發現一切都是真的。他拍完,憋了3個月沒和別人說——機會來得太過輕易,他時刻擔心自己的鏡頭被剪掉。
趙磊我問趙磊是怎么接到這些工作的,他大笑一聲,揚起手里的咖啡:“你買個美式,你會給美式說為啥買你嗎?”
這組叫作《初春》的Prada全球男裝廣告一出來就引發轟動,很少有中國男模能接到國際一線大牌的廣告。久不聯系的模特公司老板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語氣諂媚,說要把他推到國外,參加時裝周。在當時,國際時尚周罕見亞洲的男性面孔,而呂燕、杜鵑等女超模已經在國際T臺上活躍多年。
3個月后,趙磊來到米蘭。他不會英文,特地買了一個文曲星,但沒想到到了那邊,根本連話都聽不懂,他掏出文曲星敲中文,人家在旁干站著,一頭霧水。到后來,有其他國家的模特來搭話,他就一直笑著點頭,直到對方說多了,他才磕磕絆絆地解釋一句:“Sorry,我英語不好。”
他面試上的第一個秀是個叫Missoni的牌子。模特們被領到一個大花園,站成一排,趙磊學著其他男模的樣子,僵住不動。他在太陽底下站了快3個小時,曬得暈暈乎乎的,看著底下閃爍的攝像機,始終在想同一個問題:這到底是在干什么?
趙磊是那場唯一的中國人,很想問個老外,卻連個單詞都想不起來。回酒店以后,他上網問朋友,別人告訴他,這叫作靜態展示(Presentation,編者注:模特穿著設計師的服裝,靜止著擺出造型,過程一般持續很久)。
對于仍然身處縣城的父母而言,趙磊的成功要來得晚一些。2011年,縣城中心的商貿城里有唯一一家美特斯邦威,父母從櫥窗里的廣告上認出了兒子,“就像你自己在家里看見自己的孩子”,這讓他們感到新奇。
2013年,張亮憑借《爸爸去哪兒》大紅,引發“模特熱”,《快樂大本營》策劃了一期模特專題,也邀請了趙磊。節目里,后起之秀金大川調侃28歲的趙磊是“老模特了”,鏡頭給了趙磊一個特寫,他露出尷尬的笑容,沒有接話。女主持人在一旁起哄,“你們之間才像那個后宮爭寵”。
節目播出后,親戚朋友都打來電話,直到這時候,趙磊的父母才算認同了這份職業:“一下子就看得不一樣了,覺得你是個名人了。”
命運的分野
2011年,《智族GQ Style》創刊,細分的時尚媒體開始梳理不斷成熟的模特市場,頭一件事,就是排次序。創刊封面的拍攝定在紐約的一個酒廊,趙磊身著白色西裝,和一位紅唇女子翩翩起舞。3位男士在一旁窺伺,其中一位斜過身,做出前來爭搶的樣子,只留下一個側臉的輪廓。
需要辨認很久,才會認出這個側臉就是傅正剛。“沒有臉”讓他耿耿于懷,在創刊封面上獲得同樣待遇的還有年紀相仿的張亮。與此同時,趙磊在封面最顯眼的位置,腦袋伸到了《智族GQ》的logo之上。傅正剛毫不掩飾對此的不滿,后來雜志舉辦創刊派對,他也拒絕參加。傅正剛“哇,這兩個人拍遍所有雜志,最出名的兩個人(傅正剛和張亮),最后好,臉都不讓露一點兒。”采訪時,傅正剛語氣依然激烈,“趙磊非得踩著我跟張亮兩個人肩膀頂上去,就干嗎非得來這么一下呢?”
我向雜志時裝總監求證此事,他的回復非常簡短:這個行業就是這樣,誰當紅,就拍誰。那年8月,models.com更新了最佳男模排行榜,趙磊成為首個闖入榜單的中國男模。《智族GQ Style》 創刊號的封面故事里,介紹趙磊是“中國時裝頭牌領軍面孔”。
采訪中,我問了所有男孩同一個問題:你想成為趙磊嗎?他們的答案也都出奇地一致:不想。一個叫王凱沐的男孩有件“到現在都很恨”的事,一家雜志找他和趙磊拍大片,到了棚里才發現,趙磊還是趙磊,他卻要戴上一個代表雜志的頭套。憑什么?他想不通。“模特沒有什么不可替代性,趙磊他是最好的模特,但他只是最有名的,混得最好的,比他條件好的太多了。”王凱沐說,要成為趙磊需要額外的“很多因素”。
“他們人都是大好人,”另一個男孩說得更加直言不諱,“但就是可能他們腦子里想得也不多。”
成為趙磊的“很多因素”——在當事人本人眼里非常簡單:“人家說行就行,不是你說行不行。”至于怎么得到人家的認可,“統稱命”。
職業的不確定性,讓趙磊難有安全感,因此生出一些對神秘主義的敬畏。他第一次出國回來,有那么一點兒飄飄然的意思,結果騎自行車騎太快,整個人“咔”地飛了出去。車壞了,手機碎了,胯骨和膝蓋的疤痕至今未褪。碼表上的里程數停留在44.4公里,微博又恰好是440個粉絲。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予他的警告。
在如日中天的那些日子里,趙磊始終沒能完全享受勝利者的滋味。他得了頸椎病。2010年,他第一次出國,把長腿收攏,蜷縮在狹小的經濟艙里。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里,歪著頭就睡著了,空調的冷風對著脖頸直吹。醒來,他一摸脖子,以為是落枕了。
沒想到這種感覺伴隨了他多年。每飛行一次,趙磊的頸椎病就更加重一分。但飛行又是模特擺脫不了的宿命。先是肩頸特別緊,像“給貓戴個脖圈”;到后來,就像有人牢牢掐住他的脖子。他試過按摩、針灸、核磁共振、微創手術、拔罐刮痧,統統無效。一次從紐約飛洛杉磯,下地后又立刻坐了汽車,一剎車,頸椎一錯位,他就一瞬間呼吸不上來。回到酒店,他癱倒在地上,想嘔吐,又覺得大腦已經全部炸開。
采訪時,他真誠地問我有沒有了解過抑郁癥。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當時有沒有得這種病。十幾歲的時候,他成天笑,笑出了兩條細長的眼紋。成名后,頸椎的刺痛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再加上不會英語,去哪兒都是形單影只。最后,“連人也不愿意見了”。
趙磊之后,進入models.com的第二人是郝允祥。1月,我在北京的一家影棚見到他時,他正在剪頭發,腦殼上只貼著薄薄一層。他因圓寸發型發跡。8年前,雜志時裝總監想找個“體格強壯、肌肉線條好、有張力并充滿力量美的人”,他相中了郝允祥,唯一的要求是,把他當時的長發剪成圓寸。
郝允祥剪了頭發,這組照片幫助他打開了國際市場。他至今保持著半個月剪一次頭發的頻率,每次出鏡都是同樣的發型。
郝允祥傅正剛沒有趙磊的幸運,也沒有郝允祥的順從。他個性中自尊、叛逆的一面反而讓他丟了不少工作。24歲時,傅正剛剪掉了自己標志性的斜劉海,留了個板寸,想證明“我沒有頭發,我還是傅正剛”。但那一年他因此錯過了歐洲的兩季時裝周。一個從香港特地跑來找“傅正剛腦袋”的雜志編輯,也在見到了他的板寸后,強迫他戴上了一個和以前發型一模一樣的頭套。
如同趙磊對成功有神秘主義的揣度,傅正剛對自己的失落也有陰謀化的解讀。他想,時尚圈定期推出呂燕、杜鵑、劉雯,這一切都是“騙局”。就是讓更多的模特沉浸其中,想成為那個“萬一”,想成為“下一個”,但大多數模特只是“之一”。他不想成為“之一”。
舞臺之上,泥土之上
傅正剛有過一次“唯一”的時刻。2011年的中國國際時裝周上,他給一個品牌走秀。謝幕了,男孩們站在T臺最后,等待拍照。
傅正剛看著前方,覺得自己從未見過這么寬的舞臺。攝影師還沒上臺,燈光亮著,熱鬧的法語歌還在放:“那我們跳舞吧……”他想象自己是個演員,導演沒有喊“咔”,他就可以繼續演下去。他勾住左右兩個男孩的肩膀,帶頭沖到T臺最前列。
氣氛再次達到了高潮,一個女觀眾正想掏出手機拍照,發現很快就結束了。傅正剛的興奮勁兒一直沒有消退,還勾住法國設計師的肩膀要和他一塊合影。
秀導張艦在操作臺上,腦海里冒出來“嘩眾取寵”四個字。他憤怒極了:“等于你借助了品牌,借助了設計師的資源和他們的錢來表現自己。”在他十余年的秀導生涯中,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傅正剛在機場接到了經紀人的電話:“秀導生氣了,你打電話跟人道個歉吧。”他在微博上寫了段道歉的話,但并不服氣。采訪時,我提到一種認為他有違職業道德的看法,他的音調瞬間提高起來,“我到現在也覺得沒錯。”
傅正剛喜歡把走秀稱為“創作”,他最常舉的一個類比是,演員、歌手都能臨場發揮,為什么模特不能這么做?
“作為模特怎么能這么做啊?”電話那頭,張艦說得斬釘截鐵,“模特你表現的不是自我,你有多少技巧,你最終表現的還是服裝作品,是表現設計師的情感,而不是你模特自己的情感。”他說中國的男模有個怪現象,人人都把自己當大明星,說到底,是比起女模職業教育不夠,還沒明白“模特就是工具”。
蔣樂薇是當時傅正剛所在公司的經紀人,她提到了一種可能的后果:“如果你不來道歉的話,之后可能你們公司所有模特我都不用。”她所顧慮的“封殺”,在一年后的確發生了一次,主角還是傅正剛。
2012年,傅正剛在博客上發表博文《你們不知道的模特圈(我被封殺)》,抗議兩個月前的一場大秀,制作公司提供的酒店條件差,從早上6點到晚上8點只供應一頓工作餐,承諾臨時加演的雙倍演出費并沒有到賬。出于殺雞儆猴的震懾作用,在5月的另一場大秀面試上,這家制作公司的導演叫來兩三個保安,把傅正剛驅逐出場,并點名“以后所有他們公司接的活動傅正剛都不能參加”。
這篇博文引發了轟動,有近8000條轉發,在時尚圈更是“家喻戶曉”。從劉雯、胡兵到王思聰、張馨予都轉發了微博,趙磊也發了一條聲援微博:“身在一個體制不健全的行業,人人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
媒體24小時給傅正剛打電話,他受不了了,把手機關了機。他兩天沒好好睡,整個人瘦脫了相,只好去醫院掛點滴。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回家養豬,他想。
模特一行最吸引傅正剛的曾是舞臺上的感覺——他把T臺看作舞臺,認為是實現自我價值,甚至是實現階級躍升的場所。大學時,在商場門口,他第一次走秀,整個蒙了,愣著不動。老師把他狠罵了一通。但這次經歷讓他感受到“雖然只有短短幾秒卻帶來無限喝彩的虛榮”。他開始試著和女孩說話的時候盯著她的眼睛,并控制著不臉紅;談論那些他看到的、向往的但買不起的物件,作為自己光鮮生活的注腳。他想到父親在義烏農村承包的養豬場,在那些散發惡臭的夏天,他和弟弟一起推著推車,挨個豬圈鏟掉幾百頭豬的糞便。他決心擺脫一輩子困在村莊的父輩的命運。
當模特后,傅正剛交往過一個有權有勢的女朋友。她出門一定要坐頭等艙,住當地最好酒店的總統套房。她開500萬的豪車,傅正剛不愿意坐,另外買了一輛10萬的車。他跟著女朋友赴宴,一進門,一桌子十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姐好”。傅正剛跟在后面,像隱形人似的,從進門到落座,沒有人抬頭看他一眼。碰杯時,他們的目光都望向別處。
這段關系沒有維系太久,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傅正剛在職業上無法找到尊嚴感,作為男性,他更不能容忍在兩性關系中處于弱勢。
回憶起這個場面時,傅正剛坐在杭州的家中,燃起了一根煙。這是一個中產階級社區電梯公寓的一樓,落地窗外能看到來往的行人。這是有意為之,讓他想起老家的平房和腳踩在泥土上的安全感。他每天從公司到家往返,像大多數中年男人一樣,享受成為家庭和事業核心的位置。他剛剛做完了一桌菜,和在沈陽的妻兒視了頻,“這個就是生活。”他慢悠悠地吐出煙圈。
“你聽過周華健的《花旦》嗎?”他問我。然后當場給我吟誦起了歌詞:
每每入戲已太深
一步一步顛倒眾生
假假真真
付出歲月青春
……
他說,你在舞臺上越久,越會把自己當作那個想象中的人來活,就像嗑藥一樣,你就越不愿意謝幕。
鮮肉市場
2019年1月,我去傅正剛的辦公室找他。辦公室近20平,位于杭州最貴的地段。桌椅寬大,他西裝筆挺地端坐,身后擺滿獎杯。這些獎項幾乎都是2012年底得的,包括他夢寐以求的“最佳職業時裝模特”。
“封殺事件”并沒有真的讓他被封殺,反而讓時尚界第一次廣泛承認了他。大家都在表彰他的勇氣和為行業改革作出的貢獻,傅正剛本人卻對模特這份職業熱情散盡。他想到那些一開始都嚷嚷著要反抗的同行們,“可悲就可悲在這里啊,本來大家一起說,這個事情這么說是對的,誰都不要怕。最后另外99個人就怯了,就剩我一個人站在那里,那那些拿槍的就看到你了嘛。”
他動了開公司的念頭。企業家一直是他想追求的身份。第一炮是把世界旅游小姐大賽引進義烏,但入不敷出,搭進去全部身家,還欠了50萬外債。
適逢春節,傅正剛閉門不出,有親戚來串門,就冒出頭打個招呼。但那些“模特就是無腦”的閑言碎語,還是隔著房門傳進了他的耳朵。他感到屈辱,又沒有辦法,只能重新回去做模特,走那些很久不走的地方時裝周。曾經代表著夢想的東西,最終只是用來討生活。
2015年,傅正剛在杭州創辦了超模訓練營。盡管他曾多次在博客上奉勸年輕人不要做模特,但他最終成了那個讓更多年輕人從事模特的“布道者”。
傅正剛的超模訓練營開到了第十三期,每一期開課,他會和學員們講同一個故事:3個20歲的年輕人同時進入時尚行業,一個做了攝影師,一個做了化妝師,一個做了模特。10年后,攝影師和化妝師都成了“大師”,那個模特成了什么呢?
“過氣模特。”他面色平靜。
傅正剛有時候,他出去談合作,其他CEO還是會習慣性地夸獎他“很高很帥”,他會立馬截住話頭,說,咱們聊正事。夸一個男人好看,在傅正剛的理解里,就是“沒別的東西好說了”。
以前,每次自己拍的雜志出街時,傅正剛都會去報刊亭買上一本。拍的意大利廣告內頁國內買不到,還在博客上喊話:假如哪位朋友手上有,我愿意買過來!日積月累,他在燕郊的家里攢了幾十個紙箱子,每個箱子都整整齊齊碼了幾十本雜志。等到他創業要賣房,看著滿屋的雜志,根本沒有想搬走的欲望。
在美國,模特被刻薄地形容為“鮮肉市場”(Meat Market),意指保質期短暫。傅正剛如今做的就是鮮肉市場的生意。他不覺得當初那個沖出來謝幕的自己錯了,但也會在模特訓練營里繼續講“模特即工具”的陳詞。“模特就是你櫥窗里的那個模特,”作為老板的傅正剛說,需要你跳起來,你就跳起來,服裝大于模特,你不是服從,是配合。
在中國,真的有模特在隱退之后賣起了鮮肉——字面意義上的。2018年年底,當我走進張國斌的烤肉店,1米88的他穿著整齊的三件套,但還是沒能遮掩住他走樣的身材。
做模特時,張國斌曾經發誓,身上不能有一點兒多余的贅肉。開了烤肉店,他每天都在焦慮店里的營業情況,絲毫沒有發覺體形正在急速擴張。他比畫著捏了捏肚子,“最后一捏,這么厚。”過年回家,他一上秤,發現沒有顯示數字。他以為是秤壞了,仔細一看,“限重100kg”。這位總是控制體重在85公斤的東北男人才反應過來:“我超一百公斤了。”
張國斌的自我和啤酒肚一塊日漸膨脹。以前,別人問起他的職業,他支支吾吾半天,說做時尚行業。具體做什么呢?對方追問。他才不好意思地說道,做模特的。那時候,人們對男模的印象還停留在夜總會里掛著牌的漂亮男孩們。“當我做完餐廳之后,只要你問我,我都會愿意跟你去說我是做什么的。”
他顯然想讓我問“那你會怎么說呢”,于是我就問了。“我說是餐廳老板。”張國斌臉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新時代,舊路
最近趙磊上了次微博熱搜,tag是“趙磊 吳昕”。他參加真人秀《我家那閨女》,在節目里,他是主持人吳昕的好友,帶她去朝陽公園運動。
在趙磊之前,還有另一個叫“李辰”的男模也上過。他和蹦床運動員何雯娜一起做飯、滑雪、開卡丁車,被說有cp感。這個23歲男孩的本名叫“李晨”,也曾在模特圈小有名氣,但過去他搜自己的名字,出來的都是那位綽號“大黑牛”的演員。為了轉行當演員,他改了名。
李辰比趙磊小9歲,他的職業經歷,我在好幾個90后男模身上聽過類似的版本。先是被模特培訓機構看上,交了兩萬出頭的學費,學了4個月“每天來走走,站那兒例行拍照”,就參加某家模特經紀公司組織的比賽。高昂的學費,決定了很少再有人來自縣城,更少人養過豬。
李辰走過不少次時裝周。如今這不再是一件新鮮事兒,整個時尚行業都重視中國,秀場上的中國男孩越來越多,又年年在換,再怎么走,都不能誕生下一個趙磊了。李辰也不想成為趙磊,當年前輩看重的江山,如今沒什么含金量。他看透了模特行業的特點——“無聊錢”——他總結模特的收入。克服“無聊”的途徑是花錢:辦各種會員卡,買新一季的時裝,和朋友吃飯,他搶著買單。
李辰而模特行業的另一個特點,“懶”,同樣普遍存在。大部分男模的業余生活是喝酒、泡吧、游戲、睡覺。有一次,一個模特打聽金大川平時干什么,回來后興沖沖地對經紀人說:“金大川也是每天躺著打游戲。”“人家因為到了超模那個位置,人家有資格躺著打游戲,還把錢掙了,”經紀人心想,“你他媽的躺一個,有錢給你拿?”
行業的不確定性,讓模特們堅信“努力不一定能得到回報”,在這種邏輯的支撐下,他們就傾向于不努力。英文對海外發展重要,但大部分男孩會抱著僥幸心理,說那是“運氣”“機遇”或“看天吃飯”,英文水平還停留在四級之前。他們主動或被動地交出了對生活的掌控權。
李辰很早就想轉型做演員,拍了一部電影,但至今沒有上映。影視圈的邏輯,同樣令他不知所措。我采訪的十幾個男模,從23歲到37歲,不是已經轉行,就是正在轉行的路上。一個經紀人說,每天都能看到朋友圈有人離開北京。反倒是快33歲的趙磊,成了還在堅守的稀有物種。
趙磊也遇到了一個問題:“上去之后你就下不來了。”他的身價水漲船高,能擔負得起的品牌越來越少,而一旦下調價格,又可能引發雪崩。過去一年,他只在春天的時候接到一組廣告和兩個封面。
形容這兩年的狀態時,趙磊反復使用了“扛”這個動詞:“扛上去之后過了就過了,就是活就活了,死也就死了。”他想著要轉型做藝人,在劉天池工作室學了一兩個月,感受是“好玩兒”。我問他是否有想合作的導演,他說“還沒去想”。我提到已經踏入影視圈的女模杜鵑,趙磊點頭,說她拍的是好看的電影,色調好看,人也好看。
趙磊一度以為扛不過去了。去年11月,米蘭的經紀公司找到他,說有工作了,要拍一個廣告,品牌是Giorgio Armani。品牌方要了趙磊的近照,他不知道品牌方看完后有何反應,也不知道為何選他,但很快,他被邀請去以色列拍攝。在紅了將近10年之后,趙磊的職業生涯再度被某種不可知的力量延續、拔高。微博上,趙磊“含淚感謝”阿瑪尼先生,說想給他寄兩箱53度醬香茅臺。
那天與趙磊吃火鍋的時候,大家互相轉發一條推送,標題叫作“趙磊:先帝未曾廢后,本宮依舊是正宮”。這化用了《甄嬛傳》里的一句臺詞。大意是講,從國際時尚圈消失多年后,Armani的這組片子讓趙磊“回春”了。
趙磊“這是什么鬼標題?”在座有人驚呼,居然用后宮爭斗的語氣去講一個行業領軍人物的起伏。還有人對趙磊說,講講你的輝煌成績吧,還有這次Armani的拍攝。趙磊說,先吃飯。
飯畢,趙磊在門口避風處抽煙,聽我講對這個行業的看法,有時回一句,“你想知道什么呢?”他對恭維不置可否,對過去惜字如金,談起剛到手的新榮譽,只是笑笑。他掐滅了煙,戴上頭盔,騎上自己那輛黑色的Vespa摩托車,駛進北京的夜里。
幾天后,廣州,傅正剛走了兩年來的第一場秀。答應走秀的原因是,他的身份不再是模特了,而是這個品牌的“合作伙伴”,有一個助理專門和他對接。臨行前,他一直擔心自己對舞臺的感覺生疏了。直到燈光亮起的一剎那,他看到下面烏壓壓的一大片觀眾,就像久別賽場的賽車手“手一摸方向盤”,他腳踩油門,沖進舞臺。
(實習生張煒鋮、張潔瓊對本文亦有貢獻)
本文刊載于《智族GQ》2019年四月刊
采訪、撰文:吳呈杰,編輯:靳錦,視覺:張楠,攝影:張博然,海報設計:張永,運營編輯:佟通通 ,微信編輯:尹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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