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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朱西甯《鐵漿》,強悍之作的另類構成
【編者按】
對于朱西甯,臺灣文學愛好者都知道他是朱天文、朱天心的父親,也是臺灣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家。去年年底,在朱西甯逝世20年后,他的作品終于在大陸首次出版。2019年3月22日,是朱西甯逝世21周年的紀念日,我們特別邀請杭州作協秘書長陳曼冬為大家朗讀朱西甯早期作品《鐵漿》中的片段,并經授權轉載作家阿城為《鐵漿》一書所作的跋。
【朗讀書籍】
《鐵漿》朱西甯/著,九州出版社·理想國 2018年11月版
這部短篇小說集收錄了作者九部短篇經典,作品大多寫于1960年代,還原了民國初年北方農村集鎮的傳奇人物與古老事件。
朱西甯朱西甯先生的短篇小說集《鐵漿》在此岸出版,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不大,是說紙版書的閱讀者減量明顯,可能閱讀者少,所以不大。
但是不小。
因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去臺灣的機會比較多,又因與天文、天心、材俊的關系,面見朱西甯先生的機會也就比較多。朱家一大家子人,真是當代文學的一個命數,我從中學到很多。
我記憶中與朱先生交流,不是很多。我很喜歡聽朱先生講話,希望他能一直講下去,所以從不截斷朱先生的話茬兒。
朱西甯一家,左起:小女兒朱天衣、妻子劉慕沙、朱西甯、大女兒朱天文、二女兒朱天心聽說《鐵漿》在臺灣出版時還是之后,曾經與上世紀臺灣的鄉土文學論戰有關聯,但其情況我沒有資格和能力介紹出來。但是,今天讀《鐵漿》,并不會因為不知道當年的情況而降低閱讀中感受的力量感,這正是《鐵漿》的深厚厲害之處。而且,可以看出今天這邊的讀者接觸過的臺灣類型小說,深深淺淺總有《鐵漿》文字的影響,卻不如《鐵漿》的錚錚到骨。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小說的噴薄,現在想起來還是不可思議。但是總結下來,還是有一層膜,幾十年形成的膜,借用文物販子的行話,有一層“包漿”。包漿也是種積累,積累的卻是灰塵,痰涎,粘穢。以前過年之前,家家戶戶是要用熱堿水將器物擦洗干凈的,對包漿毫不痛惜。相比之下,在我看來,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是能穿透包漿看到的透明。另一個奇跡是李娟的寫作,沒有包漿的寫作。我要說的是,這之前,朱西甯先生的寫作,早已是透明,而且是以沒有包漿的狀態來寫包漿。再之前,是沈從文先生的寫作。汪曾祺當年在西南聯大沈從文先生的班上,寫成習作《老魯》,沈先生認可,推薦出去發表。現實是有包漿的,現實主義的寫作,自然是對包漿與透明的擔當。
但是我接著要說的,可能是一個盲區,也可能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時時吸引我的寫作現實:自然主義。
寫作上提出自然主義的,當然是法國的左拉。他對自然主義寫作是相當自覺的。影響所及,其實當時和以后,很多人的寫作被自然主義解放出來,相當程度上看,例如后來的意識流的自然寫作,例如英國的喬伊斯,《尤利西斯》,例如法國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流年》,例如羅伯·格里耶等等。當然,沒有人這么看,而且認為自然主義沒有什么意義,尤其是在中文寫作范圍里,評價很不堪,甚至是“反動”的。但是,我們真的無時無刻把意義當眼鏡,透過意義的眼鏡看世界嗎?這是最基礎的一層意思。
人當然是探討意義的動物。原始宗教,例如薩滿,就是意義的開始,而且意義和現實互相等同。這個時期相當長,它的長,一是我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開始,二是它直到現在還存在。但原始宗教算不得自然主義,它的自然,是有意義的自然,所以自然不太自然。
當人開始了有自我意識之后的書寫,自然仍然是有意義的自然。但是,例如《詩》的“興”,是與詩的意有區別的,它常常只是引起詩的韻,與意義無關,好像是開幕前的入座。如果把興與意關聯,就是喻了。所以中國詩或歌的興,尤其是民歌,例如竹枝詞,例如陜北民歌,已經成熟地運用到自然書寫。
沉沉浮浮,中國書寫中,自然主義的因子,總能找到痕跡。《金瓶梅詞話》,則是我認為自然主義書寫成為體例的經典。書中的性行為自不必說,當代不少學者開始研究書中的服飾、首飾的細節,就是因為其中的書寫采取了自然主義的描寫。《紅樓夢》在這方面也是強項。
至于當代的小說,我的閱讀有限,除了前面提到的汪曾祺的《老魯》,再舉李劼人寫于一九三五年的《死水微瀾》這部我的父輩們經常談論的小說。李劼人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四年在法國,翻譯過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和莫泊桑等人的小說,沒有翻譯過一九〇二年去世的左拉的小說。左拉的自然主義寫作和左拉對解剖生理學的研究有關,以至于他最初的長篇被評為“糜爛”“墮落”。郭沫若評李劼人為左拉式的小說家,應該是指李劼人的小說與左拉的《魯貢—瑪卡爾家族》相類,是現代批判現實主義的意思。批判現實主義當然是有意義的。但李劼人真的是這個意思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李劼人按要求改寫《死水微瀾》,改來改去,他的兒子還是提醒他:在分析歷史事件時加強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在一些問題和人物的處理上避免流于自然主義。這些改來改去改不掉的東西,其實正是李劼人寶貴的狀態。
在這一點上,朱西甯先生的《鐵漿》也引起我的注意,我注意的是我閱讀契訶夫的《草原》時引發的一種東西。《草原》是講一個孩子隨大人穿越了一個大草原,無窮的穿越細節,無窮的環境、氣候細節,無窮的農人活動細節,之后,到了草原的另一邊,小說隨之結束。結束了?結束了。什么意義?不知道,好像沒有,但是我被感動,而且直到現在,想起來就感動。
俄國的蒲寧、屠格涅夫是有這些東西的,托爾斯泰反而沒有。托爾斯泰過于注意調整文本的意義,因此容易成為教科書。左拉是冷的,蒲寧、契訶夫是有溫度的憂郁,我個人認為是有溫度的自然書寫吧。
《鐵漿》中的《劊子手》有這樣的段落:“師徒倆一走動,大伙兒就趕緊擠著讓路,以至于一個孩子生著凍瘡的腳后跟被誰給踩上了,要命地哭喊著,還帶著罵。”
這個描寫,與其在說明擠的程度,不如在說擠的結果。但是這個結果,與擠的目的沒有關系,不合對現實主義的意義的要求,屬可刪的性質。但這個描寫,是可刪的嗎?
如果可刪,那就類似自然的一部分可刪。創作是作者狀態的文字構成,不是美容或減肥吧?
中國的修辭中有“刷色”。蘇東坡在頌揚千古人物時,忽然說“想公瑾當年,小喬出嫁了”,此橫出的一筆,即是刷色:與主題無關,與意義無關,卻突然有了溫度。中國藝術在這方面是有很強的傳統的。五代趙幹的《江行初雪圖》,畫江中洲、舟上的勞作者,注目著此岸騎驢而行的華服者,眼中并沒有羨慕嫉妒恨,就是一個自然的興趣。我還記得當初上山下鄉,村里的女子們,注視著剛進村的女知青,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飽含著興趣。
趙幹《江行初雪圖》(局部)《鐵漿》是現代漢語文學中強悍的代表作,尤其其中的《鐵漿》這一篇,當然有著很強烈的寓意,是讀者都能解讀出的,上世紀應該有不少評論揭示其意義。在此,只是提出我個人對《鐵漿》在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譜系中的一個冷門解讀判斷。是為跋。
二〇一八年十月于北京
【延伸閱讀】
《旱魃》朱西甯/著,九州出版社·理想國 2018年11月版
這是作者長篇小說經典,以華北老黃河為背景,講述了鄉里鬧旱災而引發的傳言,以及雜耍班女子與土匪頭子的愛情故事,頗有中國古典小說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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