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準備上岸/圖源于葉行朋友圈截圖

潛入泥漿撈鉆頭

眾所周知，無論是修筑高樓，還是建造橋梁，都需要先打樁鉆孔。

在鉆孔的過程中，選擇打孔的土層結構一般都比較松散，樁孔周圍的土體在水平土壓力的作用下極易坍塌，因此孔內(nèi)需要灌入泥漿，加護孔壁。然而，由于操作失誤或其它不可預測的因素，鉆頭有時會掉入泥漿內(nèi)，淺則幾米，深則幾十米。

工程鉆頭一般含有高硬度合金，造價高昂，丟掉一個鉆頭會造成幾十萬的直接損失；另一方面，每一個樁孔位置都是工程師根據(jù)地質情況、受力條件精準設計好的，偏差范圍極小，如果因為鉆頭掉落而造成孔位廢棄，整個工程的后續(xù)施工都將受到影響，造成的損失無法估量。

因此，工程隊一般都要想盡辦法把鉆頭打撈上來，最普遍的就是“請水鬼”。

“水鬼”準備下水/受訪者葉行供圖

一個對講機，一個氧氣瓶，一套帶有四五十斤配重的潛水服，一條系在身上的“生命繩”，是一個“水鬼”的全部裝備。“水鬼”需要潛入直徑兩米左右灌滿泥漿的鉆井，找到掉落的鉆頭并將其系緊在一條鋼絲繩上，隨后由鉆井上方的搭檔連人帶鉆一起拉回地面。

為了維持壓強，避免孔位塌方，注入樁孔的泥漿密度很高，浮力遠大于水。這也代表著潛入泥漿遠比普通潛水困難。同樣的深度，樁孔潛水所需要消耗的體力是普通潛水的數(shù)倍。所以說，這是一項對身體素質要求極高的工作，并不是隨便找一個會游泳的人就能勝任。

“（鉆井）下面是幽閉的泥漿，你獨自一人，很黑，基本看不清任何東西。”葉行告訴谷河傳媒記者，在鉆井下所有的操作都要靠經(jīng)驗，先用手摸出鉆頭的位置，再憑感覺做好操作。“如果鉆井很深，可能還會有點暈，就跟喝醉了酒差不多”， 葉行笑著說，“不過這也意味著你可能輕微氧中毒了。這時候你就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然你這輩子就完了。所以說我們這一行的危險系數(shù)很高。”

“拿命換錢”的職業(yè)

從十五歲離家打工的時候算起，今年已經(jīng)是小彭在工地漂泊的第十年。小彭的父母身體不好，家里又有貸款，經(jīng)濟壓力大，他迫切需要一份賺錢多、來錢快的工作。20歲那年，他工作的工地恰好需要水鬼來打撈鉆頭，聽到當水鬼能賺那么多錢，小彭主動出擊向拉錘的水鬼推銷自己。就這樣，小彭參加了大半年的潛水課程培訓，成為了一名工地“水鬼”。

然而，在一次四十多米的潛水打撈作業(yè)中，他差點就被永遠困在數(shù)十米的鉆井下。

“當時作業(yè)完上來的時候，錘子被井底的大塊碎石卡住，無法向上，水里一片黑暗”，經(jīng)過了四十多分鐘的“摸”索，小彭在水下47米深度處扔下炸藥，迅速往上潛水大約十來米，然后用對講機通知地上的工友用遙控器引爆炸藥，炸掉卡住錘頭的地方，“這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上來后呼吸困難，很久都不敢下水。做這個工作，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

葉行的一位朋友劉強卻沒有小彭這么幸運。“水鬼”的設備一般分為裝載了呼吸裝置的頭盔和幫助下沉的配重。當時，劉強需要下潛到三米的一個地方打撈鉆頭，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在水下拆下了頭盔，卻沒有成功卸下配重。最終，他再沒有從水下游上來。

“三米！三米！” 葉行一直重復著這個數(shù)字，“你想想，這比起我們平時的四五十米作業(yè)真的算是很淺的了。家里面還有妻子兒女在等著，太可惜了。”在葉行周圍的朋友中，2019年前兩個月里就“去了”四個。

十一年前就進入“水鬼”行業(yè)的王明，也曾遭遇過驚險一刻。2008年的一天，當他下潛到27米的深處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氧氣管里被異物堵住，“我只能硬憋了3分半鐘的氣潛上來，上來的時候就不行了，因為沒有減到壓。胸口發(fā)悶、呼吸困難，像有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割，”后來工友們發(fā)現(xiàn)，是一只蟑螂鉆進了氧氣管里。因為管子有50米長，所以大家都沒有仔細檢查，“真的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

“早期設備不好，也不會經(jīng)常檢查更新，出事的同事很多。”王明說，起初他們有一個二十多人的團隊，后來十幾個人都出了事。“氣體爆炸、工地停電、鉆井塌方等等原因，于是團隊慢慢地就散掉了。”王明本人也在當了五年多“水鬼”之后轉了行。

除了作業(yè)過程中可能隨時降臨的死神，職業(yè)病對于“水鬼”們來說是更加普遍的問題。

藍天救援隊潛水專家池翔告訴谷河傳媒記者，“水鬼”們通常要面臨兩個方面的危險：一個是因為不像平時的清水潛水作業(yè)，孔位里都是渾濁的泥漿水，能見度基本為0，需要靠自己摸索，什么情況都有可能遇到。狹窄的孔位、粘稠的泥漿水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塌方，都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另一大危險則是鉆井中的高壓環(huán)境。就算是普通潛水，潛水者在海中潛水深度達10米時，受到的壓力也是地面大氣壓力的2倍。下潛得越深，受到的壓力就越大。隨之相應的，氣體的分壓也就越大，稍不注意，就會引起氧中毒、氮中毒、一氧化碳中毒等。

長此以往，潛水者很容易得解壓病。當潛水者從高氣壓條件急劇地回到地面時，人體周圍的壓力會突然下降，而體內(nèi)的氮氣會形成氣泡，氣泡進一步積累到關節(jié)處，就會引起膝部、肘部、髖部或肩部痛疼。

這種疾病癥狀輕的只是皮膚瘙癢，嚴重的可出現(xiàn)氣哽，引起心血管機能障礙和低血容量性休克。有時甚至會突然喪失知覺，心跳驟停，造成猝死。即使平安回來，每年也必須去醫(yī)院的解壓室解壓一次。

葉行身邊一位朋友就因為這種職業(yè)病備受困擾。看過醫(yī)生，吃了很多中藥，卻也沒有痊愈。王明也因為這種病身上長出了許多紅點，“以前我還敢下幾十米，現(xiàn)在超過十二米深度的潛水我都不會下去了。”

業(yè)內(nèi)有一個普遍說法：當“水鬼”，就是“拿命換錢”。

傳說之中與傳說之外

“上來一次兩萬，上不來一次兩百萬”，在不少外行人眼中看來，“水鬼”是高風險高收益的代名詞。在視頻平臺上的“水鬼”視頻評論區(qū)，很多網(wǎng)友都會提到“水鬼”們的收入，也有不少人對此表示羨慕。實際上，并不是所有的水鬼都有如此高的收入。

“平均一次一兩萬肯定是沒有的。十年前做的人很少，報價確實會高一些，現(xiàn)在很多人出來做這個，競爭壓力變大，價格也被壓了下來。” 葉行說，例如現(xiàn)在50米的鉆井中取出1噸的鉆頭，工地通常只會給七八千的報酬。

行業(yè)內(nèi)的普遍情況是，“水鬼”取一次鉆頭的報酬大部分在兩三千到一萬之間，幾萬的極少，除非取鉆的難度極大。

除了高風險高收益的傳言外，關于“水鬼”還有更加詭譎的傳言。2018年7月，在微信公眾號“江南先生說”的一篇關于“水鬼”的文章中，作者轉述了網(wǎng)友評論的一段話：“這個行當雖然掙錢，但不要輕易嘗試，因為有些老板相信血祭，就是拿活人去祭山神保佑自己的工程一切順利；如果你真的要嘗試的話，給你拉繩子的人和你之間的關系一定要特別好，特別信任，像父子之間的關系一樣。”

這樣的描述讓不少讀者聽起來覺得難以置信，一時在網(wǎng)上引起熱議。該文章作者皇甫江南在采訪中告訴谷河傳媒記者，這篇文章大部分是根據(jù)二十年前自己在工地的經(jīng)歷寫的，至于現(xiàn)在的具體情況是什么樣，他也并不清楚。

從業(yè)者對文章中描述的情況并不認同。王明表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活人祭工程的說法。”至于下水的人和在上面拉繩的人一般是互相信賴的搭檔，但也并不一定是自己的親屬，畢竟還是需要一些專業(yè)的技術和經(jīng)驗的。”

高風險低保障

目前國內(nèi)的鉆頭打撈師中，有很多人并不具有潛水資格證，葉行就是其中一位。在葉行看來，幾年前只需要七八千塊就可以考到手的潛水證，現(xiàn)在漲價到兩三萬，而且至少要花三個月準備考試，這對于他來說并不劃算。“我沒有考證，當時花了半個月就下水了。”

工地與“水鬼”之間的聯(lián)系也通常是私人化的，工地選擇“水鬼”并不會考慮是否持有潛水證，而是靠長期積累下來的熟人關系。“如果工地缺人，直接打我的電話就可以了，也不會看證。只有專業(yè)的潛水公司和一些大型的工地才會看這些”。在葉行認識的人中，考過潛水證的只有三四位。

行業(yè)普遍的規(guī)范性缺失使得大量未接受過系統(tǒng)培訓的“半桶水”涌入，也導致了事故率的上升。葉行透露，部分新手訓練期可能只有十幾天，訓練完后，在沒有潛水資格證的情況下就貿(mào)然下水。這類新人在打撈過程中容易心慌意亂，一個不慎就會釀成大禍。更有甚者，一些人為了多賺錢，罔顧行業(yè)內(nèi)八個小時內(nèi)不能接連下兩次水的原則，體力的過分透支，使得發(fā)生事故的概率大大提高。

新手阿浪就曾與死神擦肩而過。在經(jīng)過短暫的培訓后，沒有潛水證的他第一次下水十分恐懼，因操作失誤幾近喪命。“太可怕了，上來沖水的時刻才感覺到自己活下來了，真感謝自己還活著”。這次之后，對于水的恐懼成為他的心病。

大多數(shù)“水鬼”的工作權益在法律層面也缺乏保障。坊間盛傳著一種說法：水鬼下水前都會跟工地簽下生死合同，萬一出現(xiàn)意外，工地要根據(jù)合同對其家人進行經(jīng)濟賠償。

然而，葉行和王明卻都表示，實際工作中簽合同的情況極少，只有非常嚴格的工地會做，大部分時候，事故賠償都是按照行業(yè)慣例來：如果一個“水鬼”在工地受重傷或死亡，工地老板會根據(jù)情況賠償30萬到100萬不等。

就算簽訂合同，其實也難以具有法律效力。合同法律師廖彩琳認為，像水鬼這種與工地提前約定，一方死亡，另一方僅僅負責合同規(guī)定，是不合法的。一旦出事，也不能依據(jù)私下約定的生死合同賠償，應先劃分責任然后進行工傷認定。

另外，廖彩琳強調高危職業(yè)都會有相應的執(zhí)照，高危工作必須由專業(yè)人士在符合規(guī)定的安全條件下執(zhí)行，否則任何一項不符合規(guī)定，工地都算是違法違規(guī)。

盡管缺乏對工地的法律約束和對事故賠償金額的判定標準，葉行仍對工地保留著信任，在他看來工地一般在出事后都會負起自己的責任。當被問到“如果工地賴賬怎么辦”時，葉行的語氣變得猶豫起來：“一般還是不會的，工地賴賬的情況我身邊很少。”

但就在2019年過年前，記者首次采訪不久后，葉行就遭遇了一次追薪不得，他在年前多次通過電話追討幾萬塊的辛苦錢。討薪無果后，他只能選擇在在朋友圈大發(fā)牢騷：“每個人得來的都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命拼回來的，都不是白撿來的！每個人都有他的信用度！如果超支了，那你就會永遠消失在這個朋友圈！”。雖然年后他還是收回了這筆錢，但這次事件還是動搖了長久以來他對工地的信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