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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黑道”上的發小突然的關心
一
大學時的一次春節,我出門采購。路過街上新開的一家洗腳城,十分喧囂。在我提著東西回家時,突然有人在身后大聲喊:“歐陽。”
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馬海一身筆挺的西裝出現在我面前。他梳著四六分的油頭,搭配一個滑稽的領結,五官倒是一如既往的俊朗,只是臉部下方隱隱浮現出一層雙下巴。
“是歐陽嗎?”馬海攥住手上一小摞傳單,試探性地問。
我點頭,喊出馬海的名字。馬海顯得十分高興,指著旁邊一處報亭說:“你在那里等我一下,我馬上下班,一會兒我們兩個好好喝一杯。”
還沒等我拒絕,馬海就往我手中塞一張傳單,“這是我表哥開的洗腳城,以后有空多來捧場啊。”說完又轉過身走了。
我有些無奈,只好在報亭買了一份報紙等他。沒過多久,他就小跑過來,帶我進了一家路邊的蒼蠅館子。熟練地點了幾個菜,對我說:“先隨便吃點,我等會兒還要上班。等晚上哥再帶你去整好的。”
馬海將冒著熱氣的茶水一口飲盡,感嘆道:“這么多年了,真沒想到還能碰上你。”
我說:“這有啥,巴掌大的地方,鼻子抵著后腦勺,轉頭都能撞見個熟人。”
馬海笑笑說是,再次給自己滿上一杯茶:“那個時候你說我們關系多好啊。”
我沉默了一會,想起以前的事,跟著尷尬地笑。
小學時,我跟馬海住得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后來升上同一所初中,未在一個班。剛開始還有點頭之交,后來索性裝作不認識,碰見了不打招呼也不是,打招呼也沒話說,遠遠看見對方,就各自默契地轉換路線。
上初中后,馬海成了校園的風云人物,靠打架斗毆,賭博逃課混出惡名。
他身體素質很好,在外面有個黑道表哥,人人都討論馬海的兇狠,據說他在外面一個人打八個高中生,用圓珠筆戳破了五個人的腦袋,另外三個人被嚇得屁滾尿流。
還有人說他獨自一人去另一所初中踩場子,在食堂與校霸對峙。馬海用一只碗抵著對方的鼻子說:“我說你是狗,你就是狗!”當時竟沒一個人敢吱聲。
菜上來了,馬海吆喝著要給我倒酒,我連連擺手表示不喝酒。馬海仍舊倒酒,一邊還說:“這么多年沒見了,不喝酒,你自己說像不像話。”
普通啤酒我都是兩杯倒,一杯白酒下肚我已是暈暈晃晃。分開的時候,馬海向我要了聯系方式,說晚上有活動叫我。
我一回家就躺倒在床上,一直到馬海電話打來時才醒。天已經黑了。馬海報了一個KTV的名字,讓我快點去。我說頭痛得很,來不起了。
馬海在那邊一邊起哄喊著什么一邊說:“男人不要說來不起。這里這么多兄弟伙,快點來喲。”然后掛斷了電話。
劇照 | 《我的少女時代》二
我只好強忍著不適趕過去。進了KTV包廂,馬海一把拉過我開始介紹,說這是某某地盤的某某某,一個地名加一個綽號,表示這塊地盤屬于他管,比如張家灣的巴喜子,東轉盤的戴招子。
當介紹到其中一人時,馬海故意賣關子:“這人我不說,你自己猜猜是誰?”
那人長得瘦瘦小小,留著平頭。我一時猜不出來便搖頭。
“老同學你都記不到了?”我想了一陣還是搖頭。馬海說:“周取笑,記得到不?”
那人拿著啤酒瓶子佯裝要打他,馬海嬉笑著躲開,我也一下子想了起來。周取笑叫周厚猛,我們那時流行叫對方父親的名字,所以我們稱呼他都叫他父親的名字:周取笑。
周厚猛是留了兩級轉學進我們班的,比我們高一個腦袋。他最恨別人叫他周取笑,誰要是敢叫肯定逃不脫一頓打,但仍然有不少勇士在挨打的路上前仆后繼。
后來周厚猛沒讀完小學就輟學了,在一家美發店當學徒。有一次有個同學在公交車上,看見他在美發店門口曬太陽,遠遠地叫了一聲“周取笑”,周厚猛追了兩站路,趕上去狠狠踢了那人一腳。
馬海又轉過頭向別人介紹我:“這是我小學最好的兄弟伙,大學生喲!”
在座的人裝模作樣地滿上一杯酒,“讀書人啊,那我必須敬你一杯。”
我說我酒量不行,也有人替我說話:“哎呀,大學生嘛,喝不了酒正常。你喝可樂。”我倒上一杯可樂,煞有介事地與他們逐一碰杯。
喝了一會,馬海把我叫出去。我不明所以跟著他,同行的還有一個穿著小腳西裝褲的男人。那人向我遞煙,我擺擺手表示不會。
馬海問:“趙雞子人呢?”
那人說:“不曉得哇,他喝醉了說先回去睡覺啰。”
馬海說:“卵子,豁我們,他騙他媽說今晚要坐火車去外地,他敢回去睡?”
那人丟了煙,又給馬海遞了一根:“那他去哪里了哇?”
馬海沒接煙:“肯定是不想結賬,躲起來了。蹭了我們這么多頓酒喝,該他請客的時候就跑了。”
那人把煙夾在耳朵上:“趙雞子窮成鬼了,他能有錢?”
馬海說:“他騙他媽說出去打工,她媽給了他三千塊生活費。”
“那我給他打電話。”
“打個錘子,肯定關機了。”
“那咋辦?”
馬海想了一陣說道:“走。”
我跟著他們拐進一間居民樓,居民樓里開著一些沒有招牌的小旅館,用薄木板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間。
我們找了七八家終于找見了趙雞子。趙雞子沒脫衣服鞋子,一身酒氣的躺在床上酣睡。馬海過去拍拍他:“兄弟,我帶你出去醒醒酒。”
在馬海的示意下,趙雞子被夾著走到一處自動取款機前,馬海從他身上摸出銀行卡,又拍他臉說:“兄弟,輸一下密碼。”
趙雞子閉著眼似乎還在睡夢中,馬海用力地拍拍他臉,趙雞子瞇著眼想說什么,一口氣提上來,“哇”地一聲吐在了另外一人的褲子上,那人跳起罵道:“趙雞子!”
馬海又說道:“兄弟,輸一下密碼。”
趙雞子有氣無力地按下幾個數字,馬海取出兩千五,“兄弟,給你留五百。”
另外一人說:“還要取兩百賠我褲子。”
馬海沒理會他,取出卡放進趙雞子的口袋中,送他回了小旅館。
送完趙雞子,當晚馬海邀請我在他家睡,我身上暖烘烘的,懶得回家,便點頭同意了。
三
到家時接近零點,馬海家里的燈還亮著,門一開便聽見馬海母親絮絮叨叨的罵聲:“我真的是伺候你們幾爺子伺候夠了,老的不中用,小的不爭氣。”
看見馬海,又對著他罵:“一天不曉得落屋,你啷個不在外面遭車子撞死!”
馬海拍著我說:“莫罵了,你看這個是誰?”
屋子里不算明亮,有些死氣沉沉。馬海母親走近幾步看我,馬海見她沒認出來,忍不住說道:“歐陽,這是歐陽。”
“哎呀,這都多少年了。”馬海母親換上笑顏,邀請我坐,“真的,這都多少年了。”
跟馬海母親說了幾句家常后,便洗漱了準備睡覺。睡覺前,馬海在床頭燈下面往臉上涂抹藥膏。“你別笑我,我臉上有條疤,你應該曉得吧。”
馬海的皮膚很黑,那條疤并不明顯,現在看來像條顏色略深的皺紋。那是馬海在學校打架的時候,被人用彈簧刀劃的,一共縫了十九針。
這件事當時在我們學校傳得沸沸揚揚。有自稱在場的人說,當時血順著馬海的手流了一地,少說也有一盆。
當我把這些傳聞告訴他時,馬海笑笑不置可否。“我那時候也算個牛人。”
“就是,那時候我經常跟同學說馬海是我兄弟伙,班上就沒人敢惹我了。”
“真的嗎?”
“真的。”
“那我也算罩過你。說實話,雖然我們后頭來往少了,但總的來說我沒虧過你,是吧?”
在黑暗中,我沒有說話。初中時,馬海確實罩過我,但他也搶過我。
初二那年,我揣著補課費經過小賣部,馬海一行人叫住我。那個小賣部是他們的根據地,他們常常在里面抽煙打牌。
叫我的是個扎丸子頭的女混混,經常跟馬海廝混在一起,是馬海的干妹妹。
我佯裝沒聽見,快步走過。兩個男混混攔住我,女混混再次叫我:“帥哥,有錢沒?”
我還沒答話,兩個男混混就開始搜身,補課費藏得并不嚴,拿到錢后,他們就讓我走了。
馬海坐在最里面抽煙,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
整個初中,馬海都沒有好好讀書,成績一落千丈,但家里人仍然給他交了高昂的擇校費,讓他上了縣重點高中。我們不再同校,自此再無聯系。
馬海因為長得帥又有些名氣,剛上高中時十分受歡迎,班上的女生都跟他玩得好。其中有一個長得最漂亮的跟他關系最好。
“我承認我們關系有些曖昧,但主要是這個女生喜歡我,你曉得的。”說這句話時,馬海的語氣變得輕松。
那女生是鄉鎮上來的住宿生,有個男朋友叫李春。上高中后,她想跟李春分手,但李春不肯,于是她讓馬海幫忙解決。
馬海到李春班上去給他警告,但李春脾氣也大,直接跟馬海動手,好在被人拉開,馬海指著李春說:“你給老子等著!”
當晚在晚自習放學后,李春伙同幾個老鄉攔住了馬海。這種小場面馬海見識過,心里壓根不慌,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彈簧刀向眾人示威,一見刀,這伙人明顯慫了。
馬海自以為鎮住場面的時候,有人趁其不備從背后用胳膊肘鎖住了他的脖子,也就一瞬間,馬海拿起刀,反手向后面捅去。
那人松開了手,馬海借機看清了自己手上的血,也看清楚了倒地的李春。圍觀的人作鳥獸散,其中有兩人架起李春攔了輛出租車,奔去了醫院。
對于那件事的結果,馬海明顯不想多談,只說了“在里面玩了幾年”,隨后傳來綿長的鼾聲。
其實,我知道馬海沒對我說實話。
那個女生我認識,是我母親這邊的親戚。馬海在她剛上高中就單方面追求她,而李春從初中開始也一直在追求她。
這個女生家境普通,好不容易才從鎮上考到縣重點,因為這件事又回到了鎮上讀高中。
當我告訴她,我認識馬海時,她說:“莫提這個人了,他毀了我一輩子,我恨死他了。”
這些我沒跟馬海講。他說完這些仰頭就睡了過去,傳來呼嚕聲。
四
第二天,我是在馬海父親憤怒的敲門聲中醒來的。馬海的父親以前是個建筑工人,因為一次事故,截掉了左胳膊,之后家里的經濟就靠母親支撐。
我起床開門,他問馬海今天上班沒有。馬海翻過身沒答話。他又說:“你如果身體不舒服,就跟老板請個假,不要不做聲不出氣的,到時候別人又把你開了。”
馬海背對著我們,脾氣格外暴躁,一點就著:“你真的啰嗦,我心里有數。”
我穿好衣服,道別后逃難似地走出客廳,關門時,里面傳出激烈的爭吵聲。
在樓下我遇見馬海母親。她戴著口罩準備出去掃地。她每天四五點就要起來掃地,這份工作讓她的肩膀和后背整夜整夜的疼。
馬海當時出事后,她將家中所有的積蓄都賠償給了受害人,但是對方依然不斷地要求賠償。她帶著馬海父親來到公安局,脫掉了他的衣服,露出光禿禿的左臂,那戶人家也有些不忍,不再緊逼著要賬。
她看著我,一開始朝我笑,緊接著眼神里滿是失落:“馬海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你曉得,他以前很聽話,成績也好。就是跟著一些社會上的人混壞了。”
我有些尷尬,在我要走的時候,她不斷地跟我重復這句話。
晚上,馬海再次邀請我一起去玩,我說我沒錢。馬海充硬氣:“跟著我混,你還擔心錢嗎?”
他帶著我向他父親要錢,他父親在擁擠的小賣部跟人打麻將。馬海走過去,直接伸手:“小學同學聚會,你給我一點錢撒。”
他父親斜著眼看他,從桌子上拿了一把零錢。馬海接過也沒數,“不夠,我們晚上要耍通宵。”
他父親沒理他,馬海側身要翻柜臺下面的錢箱。他父親一把揪住馬海的衣領說:“你要搶嗦?”
馬海的父親右手力氣奇大,馬海一時喘不過氣。見他遲遲不松手,里面的幾個牌友開始拉他,一邊拉一邊勸:“老馬,算了,算了。”
馬海被他父后推了一把,后背撞在柜臺上,痛得齜牙咧嘴。倚著柜臺平復了一陣,惡狠狠地朝他父親喊:“你給老子記到,老子不得回來啰。”
馬海的父親打出一張牌,看也沒看馬海一眼:“那我真得要去燒高香謝謝菩薩。”
我有些想回家,但馬海堅持讓我等著,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向朋友要錢,說辭差不多,都是:你自己說我對你耿不耿直。你就在我面前裝窮嘛。你沒得錢,你就豁我嘛。
借錢的過程并不順心,經過多次拒絕,馬海的語氣變得通情達理:“這樣,我不跟你多要,20塊,我給你說,我有個兄弟伙在我旁邊,你總不能讓我們今晚露宿街頭撒,20塊我們在網吧開個通宵。”
對方說了幾句后,馬海說:“好,那我馬上來。”看樣子是借到了。
到了指定的地點,反反復復找了幾遍,也沒找著人。馬海拿出手機打電話,提示對方已經關機。
我和馬海在廣場上游蕩,臨近過年,廣場上到處都擺著套圈圈和打槍的小攤,一窩一窩的人圍著觀看。
我們沒有興致看熱鬧,就一圈一圈地走著。這時雨點沒有預兆的,噼噼啪啪地打下來,頭發上的雨水順著臉流下。我抹了一把臉說:“這雨咋下得這么急,說來就來。”
巷口走過一對避雨的年輕男女,男人背著背簍,里面裝著一些小玩具。女人一只手摟著男人的胳膊,一只手為他打傘。
馬海突然笑了,“你說他們多好啊,沒有多少錢,但真的挺好的。”
后腦勺的雨水流進脖子里,我冷得打顫,順著他的話頭:“是啊,平平淡淡也挺好的。”
馬海這次沒有回話,他背對著我垂下腦袋,一動不動,仿佛與墻壁融為一體。
許久,傳來低沉的嗚咽聲,“你說我咋混成了這個樣子?”
作者歐的羊,自由職業
首發于公眾號“全民故事計劃”(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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