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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生要做一個緬甸人”,吉卜林和奧威爾的曼德勒
余云
從仰光去曼德勒的大巴上,我給同伴完整地念了一遍吉卜林的經典詩作《曼德勒》。
詩的第一段就引人浮想聯翩:毛淡棉古塔旁,慵懶地面對大海, /那里有一位緬甸姑娘,我知道她在想念著我,/風吹過棕櫚樹林,塔上風鈴吟唱:/“歸來吧,英國大兵,早日重回曼德勒!”
1870年的毛淡棉,吉普林詩中的毛淡棉古塔,指的就是耶淡蘭佛塔??Bourne and Shepherd這首發表于1890年的詩,就像異國情調的東方和曼德勒這座城市不斷回旋的副歌,百多年來召喚了一代代西方旅人遠行。
寫了《在緬甸尋找喬治·奧威爾》的美國女記者艾瑪·拉金記敘,她在緬甸遇到一名背包客,這個年輕英國人對企圖向他推銷鴉片的緬甸導游感到失望,而導游也很意外:“你來這里不是為了鴉片嗎?”年輕人惱火了:“我是來尋找吉卜林?!?/p>
有點不可思議的是,吉卜林其實從未到過曼德勒。1889年,24歲的詩人坐船從加爾各答去東京,途中停留緬甸三日,其中一天到了仰光南面的毛淡棉。他攀上山脊最高處的凱塔蘭佛塔,在臺階上對一位苗條溫柔的緬甸姑娘一見鐘情。
那些抒情詩句應該是他回到陰雨綿綿的霧都后寫下的:“這一切已是遙遠的過去,也沒有車載我從這里開到曼德勒,/就像一個老兵在倫敦對我說,/一旦聽過東方的味道,再沒有辦法聽到別的聲音”,“那大蒜香料的味道,/那棕櫚樹尖的陽光,那塔頂的風鈴聲,/啊,曼德勒之路?!?/p>
身著粉紅袈裟的尼姑們是曼德勒烏本橋上一景 余云 圖到過曼德勒的毛姆和保羅·索魯都說,曼德勒是個充滿魔力的名字,它有著獨特的魅力。這種魅惑讓吉卜林難以抗拒,在毛淡棉想象著幾百英里以外那座濕熱大城?
“你撫摸著佛像,而我親吻著你”,吉卜林把他愛上的緬甸姑娘喚作“素葩遙萊”(Supayalat),那是緬甸末代皇后的名字。吉卜林后來在日記里寫,“第二天中午啟程的汽船,打消了我在毛淡棉長廂廝守的念頭”,直到生命結束都沒有重返緬甸的吉卜林說,“來生要做一個緬甸人”。
在艾瑪·拉金的書里讀到,關于緬甸,吉卜林另有些陰森的詩作鮮為人知。在一首名為《埋葬百人頭顱的墓地》的詩里,他力挺英軍對不愿臣服的緬甸村民進行殘酷報復:“那個白人的頭顱/必須要用一百個頭顱來償還?!?/p>
被吉卜林塞壬歌聲般的“曼德勒”之詩召喚來的西方人里,有一個多年后緬甸知識分子視為“先知”的喬治·奧威爾。奧威爾一生都對吉卜林愛恨交加。他的“緬甸歲月”由曼德勒啟始,在此地加入英政府的警察訓練學校時剛剛19歲,那時他欣賞吉卜林有些激進的殖民主義。但為帝國工作幾年后,他開始反感這個“好戰的帝國主義者”。40歲后奧威爾又對吉卜林產生了不太情愿的敬意,稱他為“好的壞詩人”。
暮色里的“老曼德勒之路”,高墻映襯下,零落的旅人,渺遠的影子。余云 圖“奧威爾主義如何誕生?”對于知識界,這至今都是重要問題。為什么從來沒有受過壓迫的奧威爾能寫出壓迫?常見的解釋是,30年代參與西班牙內戰的經歷讓奧威爾刻骨銘心,而艾瑪·拉金的答案不同:正是青年奧威爾作為殖民統治一份子的五年帝國警察生涯,讓他具有了書寫壓迫的能力,也是他走向作家之路的轉折。
人到中年后的奧威爾曾說,“曼德勒”之詩喚起的“夢幻般鄉愁”讓人欲罷不能,而在他早年抵達曼德勒警察學校之前,有個年輕英國見習警官因為另一種“鄉愁”——時刻襲來、無法解脫的思鄉病,在學校近旁警官食堂盡頭的一間臥室里,把霰彈槍槍管放進口中扣動了扳機。
這間臥室后來因為“鬧鬼”而長期廢棄。也在這座雄偉兩層紅磚建筑里住過的奧威爾,顯然對此事印象猶深,他筆下《緬甸歲月》的主人公約翰·弗洛里,就以相似方式自盡。
是被熱昏了頭嗎,我們竟然忘了像艾瑪·拉金那樣去尋找至今矗立在一個安靜街區的奧威爾舊居——警察訓練學校和警官食堂。據拉金描述,警察學校是一長排有著白色柱廊的紅磚房子。
曼德勒蔬果市場。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最窮困的國家也是微笑最多的國家?余云 圖奧威爾的記憶里,曼德勒“塵土飛揚而且酷熱難耐”,是個“相當令人不快的城市?!?/p>
但曾經,老曼德勒是“羅曼蒂克”的——如果你能把新王都奠基時要用幾十甚至幾百個活人獻祭之類,也看成“風俗”的一部分的話。19世紀中葉在伊洛瓦底江畔作為皇家堡壘建成,這個緬甸的權力中心也是文化藝術之都。就像環繞著爪哇日惹皇宮的密匝巷道里的住戶一樣,很多居于曼德勒皇宮周圍的家庭是為皇家娛樂及典禮服務的手藝人。
英國人1885年占領曼德勒,流放了國王,趕走了皇親國戚,將華美的中央宮殿變成總督居所和俱樂部。二戰中,1945年3月的大火將宮殿焚為灰燼,盟軍和日軍的激戰摧毀了城內大部分建筑。獨立后軍政府統治的半世紀里,為了在廢墟上造起大片粗糙混凝土建筑,戰火中幸免于難的木質房子也慘遭拆除。
但曼德勒并非一些旅行指南所說的乏善可陳,因時間太緊,我們錯過了這古城周邊的許多精彩?;蛟S是有失必有得?午后艷陽下,去世界最長柚木橋烏本橋的路上,我們意外地穿越當地人集市,與鮮花蔬果魚鮮大米相伴的一張張純真笑臉,叫人難忘又困擾: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最窮困的國家也是微笑最多的國家?漆黑夜里,懵懂無知大剌剌闖入神秘軍事禁地的“皇城游蕩歷險記”,更是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復制的經歷——而這足以寫成另一篇手記。
有意思的是,后來發現,在奧威爾少為人知的詩歌創作中,有一首名為《浪漫》的詩,也提到曼德勒,也和吉卜林的《曼德勒》一樣是在曼德勒之外寫的,那是在奧威爾離開緬甸回到英國之后吧。對比這兩首詩,可以品嘗到很微妙的區別:年輕而無知的歲月,/ 在遠離曼德勒的地方,/ 我的心迷失給了一個 / 像日子一樣可愛的緬甸姑娘 / 她的皮膚金亮,黑發如墨 / 牙齒潔白如象牙 / 我問:“二十個銀幣怎么樣?/ 和我上床吧,姑娘?!?nbsp;/ 她凝視著我,純潔而憂傷 / 這個世間最美麗的尤物啊 / 用她那含混的處女之音 / 迸出了回答:“二十五個銀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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