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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運動”百年|朝鮮半島殖民創傷、三一精神與親日派清算
三一運動,為朝鮮半島日占時期的一次獨立運動,由于發起日為1919年3月1日而得名。1919年3月1日,韓國獨立人士在京城府塔洞公園宣讀《獨立宣言書》,向世界宣布韓國的獨立,引發京城和其它多地民眾的大規模反日游行示威。
今年是“三一運動”百年。近日,韓國總統文在寅在昨日發表的“三一運動”100周年講話中,一方面回顧了歷史,一方面又為未來韓國建設以及朝鮮半島和平統一等問題發表了看法。他提出,清算日帝殘滓問題遠未結束,歧視、鎮壓、管制、獨裁都是日本殖民留給韓國留下的歷史遺產,深刻形塑了韓國的近現代史道路。而反對歷史上的獨裁與鎮壓,也是歷史清算的一部分,政府既不能令國民成為受害者,亦不可重蹈覆轍、成為新的加害者。作為文在寅講話的背景,此文回顧了日本殖民朝鮮半島的歷史脈絡、三一運動之經緯以及戰后韓國清算日帝遺留問題的沿革概略。文章刊于公眾號“東亞評論(ID:ribenpinglun)”,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三一精神與殖民創傷
發生在1919年的“三一運動”,是從這年年初朝鮮高宗的暴斃開始的。
韓國紀念“三一運動”朝鮮高宗何許人也?韓國獨立運動人士曾經這樣評價他:“不以厚我民力為自強之圖,徒以慶運宮在各國使館之側為太平之基,竭吾國財謟事外人,朝秦暮楚,擇強而交,實依賴以茍安,其能久乎?”言雖刻薄,卻也道出了他這無奈的一生。
朝鮮高宗高宗的前半生是在父親興宣大院君、妻子閔妃與朝鮮監督袁世凱的陰影下度過的。1895年甲午戰爭中國敗退,朝鮮在日本支持下“割斷附依清國慮念,確建自主獨立基礎”,奉迎清國使節的迎恩門從此被更名為獨立門。諷刺的是,從這以后,朝鮮的獨立之夢,便成為了虛無縹緲的蜃景。
明成皇后閔氏1895年10月閔妃在政變中被殺,父親大院君也被冷黜,幕后操盤的日本人權勢沖天,方剛擺脫父妻陰影的高宗只能躲進俄國使館里,借由三國干涉恢復政局。1897年高宗借力宣布成立大韓帝國,繼承明朝正朔。這位“正朔繼承人”小心翼翼地在日俄間搖擺,直到1905年日俄戰爭俄國敗退,日本人沖進京城。日本逼迫高宗簽訂乙巳條約——日本設置“統監府”,“今后韓國對于外國的關系及事務”,“由(日本)外務省監理指揮”,自此,大韓帝國成為日本帝國的保護國。然而1906年一年,被統監府盯著的高宗都想盡辦法繼續平衡之力,向歐美各國君主元首傳遞小紙條,“舉國臣民無不慟憤”“茲將苦衷仰布于陛下萬望垂念交好之誼及扶弱之義”“保我獨立國勢,俾朕及全國臣民含思頌德于萬世”。然而,回應寥寥,付之闕如。
朝鮮純宗李坧1907年,忍無可忍的日本人逼迫高宗禪位給兒子李坧,是為純宗。彼時日本國內,主張盡快布局于大陸的山縣有朋等元老強調要盡快吞并朝鮮,而伊藤博文則猶豫于國際觀感。1909年,伊藤博文被安重根刺殺,諷刺的是,日本吞并之路從此暢通無阻。日本鼓動韓國國內親日團體一進會上奏勸說,外則盡一切威脅恫嚇之能。1910年日本統監寺內正毅與韓國首相李完用簽署《日韓合并條約》,韓國統監升級為朝鮮總督,大韓帝國則淪喪為日領朝鮮。
《日韓合并條約》“武斷”在日語中與“文治”相對,是朝鮮總督統治半島的首選。憲兵隊、槍炮、鎮壓,成為了朝鮮居民的日常。就在這壓抑苦痛的日常中,1919年1月22日,高宗暴斃了。
成為“李太王”的高宗同其人民,一樣苦悶。庶子李垠迎娶日本皇族的婚禮,也只能在殖民者的首都進行。然而正是在這苦悶無兩的境地里,他毫無征兆地死了,總督府說是腦溢血,但沒人相信;坊間的傳聞是:“尸體兩眼發赤,全身紅斑,很快腐爛。”
李垠與方子王妃苦悶悲愁累積日甚,高宗就仿佛是這朝鮮二十余年淪喪史的化身,他委屈,朝鮮也委屈;他壓抑,朝鮮也壓抑。終于,朝鮮國王死了,大韓皇帝死了,朝鮮李太王死了,舊時代的化身死了,那新時代的精神在哪里?
1919年3月1日,京城泰和館。
“吾等于茲宣告我朝鮮之獨立與朝鮮人乃自主之民。將此告于世界萬邦,克明人類平等之大義;將此誥于子孫萬代,永有民族自存之正權。”
天道教孫秉熙以天道教的孫秉熙為首,三十三名各界人士以“朝鮮人”的名義發布了《獨立宣言書》。他們被威爾遜的民族自決精神所感召,相信國際公義真誠地站在他們的身側;他們也相信,日本總督會與他們真誠地溝通。
《獨立宣言書》雖然謳歌真誠換來的只有“天公不語”,但這股精神已經開始涌動。同日,塔洞公園的學生們此起彼伏地呼喊著“萬歲!”“獨立萬歲!”,曾經奉獻給君王的賀詞現在被學生們毫不忌憚地獻給新生的可能。舊日的八卦形狀的國旗,也被拿來,不為君王,而為“獨立”揭揚,這面旗幟從此不再是為了緩解外事尷尬而做的補充,這面旗幟成為了時代的圖騰。
這股萬歲的聲浪,伴隨著旗幟與憲兵的實彈射擊,向南北鋪開。從三月到五月,朝鮮南北共有1542次示威游行,農民、工人、學生、工商業者、官僚、舊兩班貴族,悉數卷入,運動者占據了全體國民的十分之一。“鮮人暴動!”日本派出了六個營的兵力外加數百憲兵用于彈壓。到1919年底,死者7509名,負傷1萬5879名,逮捕4萬6303名,燒毀房屋715戶,燒毀教堂47間,燒毀學校2所。憲兵隊的一次“失火”,便令15村317戶化為灰燼,39人死于火中。這場運動,終究停了下來。
柳寬順雕像特別值得一提、被眾多朝鮮民眾留在記憶中的是梨花學堂的女學生柳寬順。女子學生鬧革命,完完全全就是這座土地明日可能性的象征。父母死于憲兵隊鎮壓的槍口,家恨并國仇。據說她審判時還將椅子擲向法官,幾經提堂,最終三年監禁定讞。即便在監獄中,柳寬順也不斷起事,未及釋放,便莫名死于西大門監獄之內。
1924年的西大門刑務所。昨天,文在寅所站的地方,正是西大門監獄的門前。今天的西大門監獄遺址,已經是每年三一之時的固定紀念地。大概這所監獄的意義,仿佛就是韓國的巴士底獄,作為驚覺轉身的見證者,連接著以往與可能。
韓國總統文在寅3月1日上午出席了抵抗日本殖民統治的“三一獨立運動”100周年紀念儀式,并發表演講歷史的車輪一旦滾動,就不會停下。日本國內嘲諷武斷統治的愚拙,殖民者將策略更換為了文化統治,這段歷史又被今天的韓國人稱為民族分裂時期。憲兵被撤廢,總督府開始鼓勵產業興殖、鼓吹安居樂業,繼而宣傳內鮮一體、日鮮同祖,乃至創氏改名,最后在二戰爆發時,要求朝鮮人加入皇軍,為天皇獻身。殖民者總是健忘的,殖民者總是活于當下的。
朝鮮人沒那么健忘。“三一運動”徹底改變了半島。今天的韓國憲法,序言第一句就是“具有悠久歷史和民族傳統、光輝照耀下的大韓國民,繼承了“三一運動”建立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法統”。“三一運動”中,朝鮮人第一次將八卦旗稱為“太極旗”,“三一運動”后,中國與蘇俄遠東地區誕生了各種流亡政府,最終聚義于上海,匯成合流。可以說今天的文化符號與國家認同,都是從這里開始的:朝鮮人決意擺脫殖民,成為共和國,而非繼續為高宗招魂。
從此開始的歷史,有的是我們不知的,有的是我們熟知的,比如羅家倫講的這句話:“3、4月間朝鮮發生的徒手反日斗爭也給五四運動以巨大的影響”。
1919年,漢江之水,與黃河共咆哮。
親日派清算事件簿
1949年6月6日,當彼時的韓國總統李承晚指揮漢城的警察包圍、沖擊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強制叫停由他發起的清算運動時,大概他也察覺到了:想反思與查明歷史,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韓國前總統李承晚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隨即蘇聯與美國分區接管半島南北。在南部成立的美國軍政廳,出于倉促與無知,基本上對南部半島的政局采取放任態度,日本官僚被大量留用。1948年,美蘇分據已成定局,在美國支持下,李承晚在南部建立了名為大韓民國的獨裁政權。
不管政權性質如何,“光復”的任務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那么清理歷史遺留就必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1948年,《反民族行為處罰法》與憲法一道,作為這個新生國家最需要的東西被制定出來。依照該法成立的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反民特委)的工作非常簡單:抓韓奸。這主要包括促成1910年日韓合并的親日分子、接受爵位的親日分子、迫害獨立運動家及其家人的親日分子,及在日帝政府、殖民政府擔任高級職位的親日分子。
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發布的新聞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親日派”在韓語語境中成為了賣國賊的代名詞、日后韓國政客們互罵的口頭禪,乃至老人教訓年輕人時的臟話。“親日派”被定型、深入韓國人日常語言與生活后,即便再有對日本抱有好感的人,也只說自己是“知日派”。“知日”與“親日”之間,被劃上了一道鮮明的認知紅線。
根據這個委員會的調查,共有599件送檢,其中221件獲得起訴,而這之中有38件得到審理,其中法院作出了12個有罪判決,另外褫奪了18個人的公民權,與一開始的數字與劃定的范圍相比,可以說是少太多了。
被反民特委逮捕的李光洙。被稱為“朝鮮近代文學之祖”,曾任朝鮮日報副社長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活動,也舉步維艱。方才我們說過,美國軍政時期日本的統治結構被大規模保留了下來,這其中就包括警察系統。如果清算的話,大概“反動軍警”們人人頭上都有要償的血債;然而李承晚代表民族主義者建立的,又偏偏是最需要軍警的獨裁政權。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對于一般韓國民眾而言,日帝所代表的壓迫與恐怖,怕是換了一個本土的、說韓語、穿韓服的形式,再表演了一遍。軍警既是日本人的好朋友,也是李承晚的好朋友;日本人要抓獨立分子,李承晚要抓赤色分子;當街槍斃、秘密逮捕、偽造選票,該有的一樣都不少。
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1949)——獨立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是什么人,從什么當中獨立出去呢?
1949年6月,漢城警察奉總統李承晚命令解散反民特委的特警隊,反民特委的機能喪失。不久,朝鮮戰爭爆發,有罪判決的執行也不了了之。
1960年,忍無可忍的學生爆發運動,趕走了帶來“獨立”的國父李承晚。而緊接著,樸正熙少將的革命就將韓國再次帶入了強人與軍警的時代。出身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還在偽滿做過軍官,自然不能期待樸總統的清算。然而即便如此,樸總統也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他要通過軍警、鐵腕與鎮壓,來實現韓國經濟的獨立。
樸正熙1965年,韓日簽署請求權協定,韓國放棄了對日本請求賠償的權利,這成為了日后韓日因征用工與慰安婦問題而產生糾紛的根源,但韓日也因之成為了并肩的國家,一道實現了東亞的經濟奇跡。
1979年,從不相信人民的樸總統被最親近的精英刺殺于血泊中,全斗煥在混亂中登場。與樸總統一樣,依靠軍警與鎮壓的他自然也沒法轉身回顧過去——日帝屠殺人民,全總統在光州屠殺市民;日帝拷打進步學生,全總統手下拷問致殘、強迫軍訓的大學生亦數不勝數。日帝兇惡,終獲光復,而韓國人真的擺脫日帝了嗎,只有東洋人,才會誕生日帝嗎?
或許對于全總統而言,日帝的歷史是痛苦的,是侵略者的,但對于自己而言,也是不能細究的。
“三一運動”中被捕的朝鮮民眾日本的皇軍掃射人民后,“三一運動”沉重打擊了日本殖民統治;韓國的國軍掃射市民后,全總統及其扈從的統治也迎來了終焉。20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韓國進入了民主化時代。在國家面前,韓國人或許直到此時才擺脫日帝的陰影,作為主權者“獨立了起來”。
與之相伴,清算親日殘滓的工作繼續了下去。
2002年,開此先聲的是民族精神議員會,他們編制了一份親日派708人名錄,為新世紀重新反思殖民歷史激起了水花。
盧武鉉2004年,盧武鉉政府重新啟動了對親日派的清算,這其中或許有緩和對朝關系的打算,或許也有反制日本小泉純一郎內閣的考量,但或許正如當時的青瓦臺發言人金鐘民所說:“以日本殖民統治為起點的那些被隱藏起來的歷史,軍事獨裁時代的問題、樸正熙的維新政府、第五第六共和國這些未被究明的權力不當行使,都是我們欲加改正的范圍”。在韓國人眼里,殖民歷史從未遠去,殖民的痕跡依然以某種方式存在于國民生活之中。
2004年3月2日,國會通過《日帝強占下反民族行為真相糾明特別法》(親日反民族特別法),成立親日反民族真相糾明委員會。3月5日通過《日帝強占下強制動員被害真相糾明委員會》,受理殖民時代被害者的申請。清算工作全面開始。
親日派人名然而,結果卻已然不能令人滿意,就像是即便步入民主化時代也依然令人失望的韓國政治一樣,清算并不能服眾。親日反民族真相糾明委員會理解的直面歷史非常簡單:把死了的、沒死的韓奸們都揪出來,然后把他們全都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2005年的想法,與1945年仿佛并無二致。
2005年國會進一步通過《親日反民族行為者財產國家特別歸屬法》,這部法的操作核心在于,日帝時期親日派獲得的不義之財,請在21世紀的今天都吐出來還給國家。
韓國“親日派”問題發展法諺有云,“遲來的正義非正義”。然而過遲的正義,甚至會成為不義的幫兇。2006年真相糾明委員會核定主要親日者9人,要求其子孫上繳39億韓元土地等財產充公,2010年這一數字被擴大到168人2373億韓元。
與此同時,民間編寫親日派詞典活動如雨后春筍般爆發。在民族問題研究所這一民間機構的詞典中,太極旗發明者樸泳孝、韓國國歌作曲者安益泰,他們都與日帝曾有不清不白的關系——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親日分子,他們都是韓奸。
殖民政府抓獨立分子,李承晚抓赤色分子,樸正熙全斗煥抓暴亂分子,而民主化時代,依舊沒能擺脫貼標簽的慣習。2009年,已退任的盧武鉉陷入瀆職事件,跳崖自明。而其身后留下的清算工作,也在李明博與樸槿惠政府的迷霧中漸漸不痛不癢。
對于執政者而言,“日帝”既是敵人,也是夢魘,是靶子,亦是鏡子。究竟何為“獨立”,到底要怎么清算日帝殘滓,這個課題恐怕還要繼續困擾韓國的執政者們。
寫到最后,即便不論最高肉食者的困惱,民間與一般政府機關對于這個問題,也有著非常悠久的清算史。“日帝殘滓”猶如污穢,被一代代的韓國人反復清拭、時時自省。“倭色”被用來代指萎靡的風格;日帝殖民時期的舊官廳紛紛遭到拆毀;文字上韓國的文化人們高舉“奪回諺文”大旗,將象征著日帝的漢字與大量漢字法律術語逐出使用;乃至有風水侵略之說——必須破拆所有的日帝建筑與道標,打破日帝的城市布局,不然就會中日帝利用風水來侵略的詭計。
讀者或許覺得韓國人在這個問題上太過火。但或許正是韓國人切身感受了近三十余年的全面殖民之痛,又體驗了軍警繼續肆虐長達半個世紀的國家,才會對“獨立”、“殘滓”這樣執著,這樣堅持。
“三一節”示威油畫圖當然,清除日帝殘滓也一直有新的目標,韓國人也在不斷追問到底什么才叫告別殖民歷史:軍隊暴力是日帝的殘滓,所以部隊必須廢止長官對士兵的暴力;陸軍中的密閉“營倉”懲罰室是舊日軍陋習,韓國軍隊必須清除這一渣滓、廢除毫無約束的密閉懲罰室;父系戶主制是男權社會的日帝殘滓,必須廢除戶主指定的戶籍制度;印章至上主義是日帝殘滓,必須開通更多的身份認證方式,讓韓國人不必飽受與日本人一樣的煩惱……
既不做受害者,也不做加害者,韓國面對自身的歷史,似乎有了新的決意。
“娜拉”出走,固然可喜可賀;而“娜拉”出走之后,接下來每個人該怎么面對自身的歷史與自身的苦痛,韓國百年來在這一方面著實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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