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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架風云:一場天主教與猶太教關于靈魂歸屬的紛爭
【編者按】
近日,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院士、布朗大學社會科學小保羅·杜比校級教授大衛·I.科策的著作《綁架風云》(The Kidnapping of Edgardo Mortara)被翻譯成中文并出版。書中講述的故事來源于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即猶太男孩埃德加多·莫爾塔拉6歲時被強行帶走,父母營救無果,結果改宗天主教一事。沒想到此事件成為了導火索,經過一系列變故,最終促成意大利這個現代國家的誕生。
山東大學猶太教與跨宗教研究中心主任傅有德為該書撰寫了序言,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經授權摘發。
文明沖突,向來有之;其中,宗教之間或教派之間的沖突尤為激烈或慘烈。在人類歷史上,因為宗教分歧引發的敵視,爭斗和殺戮,舉不勝舉。
杜先菊博士的新譯《綁架風云》,便是描寫天主教與猶太教紛爭的傳奇大作。該書以十九世紀教宗國在與王權的爭斗中逐漸敗落,直至滅亡為歷史背景,細致講述了一個猶太男孩被暗中洗禮,強行帶入天主教慕道之家,其父母為奪回孩子歷盡艱辛營救而無果,最后猶太男孩心悅誠服地改宗天主教的故事。作者以宏觀敘事描述了教宗與王權之間“你方唱罷我登場”般的滄桑世變、博洛尼亞猶太人的屈辱的境遇,以細致入微的筆觸刻畫人物和故事,尤其是猶太男孩、他的父母、教宗、主教、女仆的曲折經歷,乃至生活和心理細節。整個故事曲折復雜,起伏跌宕,既真實可信,又富有傳奇色彩。該書顯示出高超的寫作技巧,加之譯者妙筆生花,讀之,不由得心弦緊扣,一嘆再嘆,感慨萬千,欲罷不能。
故事的主角埃德加多出生在教宗國北部城市博洛尼亞的一個猶太家庭。這個男孩在六歲那年(一八五八年)的夏天,突然被教宗國的警察帶走,從此進入一個與猶太“隔都”判然有別的天主教世界。羅馬的修道院、慕道之家、教堂成為他的起居、進出之所;與天主教徒,包括主教、大主教甚至教宗這樣的大人物交往,構成了他的生活世界。天主教一方為什么將埃德加多帶離猶太家庭?因為一個撲朔迷離的說法稱,埃德加多在很小的時候曾經接受過一個天主教女仆的洗禮,因而成了一個基督徒。天主教教士相信,猶太家庭不會培養出基督教人格,埃德加多的靈魂也無法得到拯救。小埃德加多既然已經受洗而成為基督徒,那么,理所當然要離開猶太家庭和親屬,在天主教的環境中長大成人。與此相反,埃德加多的家人,以及所有知情的猶太人都認為,猶太人的孩子在父母身邊生活是天經地義的,信仰猶太教也是自然而然的,局外人不得染指。因此,埃德加多不應該被綁架而進入天主教境地。埃德加多被天主教法警帶走一事,令其父母遭受失兒之痛,給這個猶太家庭造成了極大的痛苦,也干預了猶太人的宗教信仰,應該受到譴責。因此,博洛尼亞、歐洲以及遠至美國的猶太輿論,一致要求教宗送還埃德加多。埃德加多的父親摩莫洛·莫爾塔拉和母親瑪麗安娜為要回兒子想盡千方百計,歷經種種挫折、磨難和屈辱。他們能夠這樣做,除了愛子情切,還因心中堅信:猶太人的兒子應該在猶太家庭里成長,應該成為猶太教信徒,而不應該在慕道家或修道院培養,成為天主教信徒;他的兒子埃德加多不應也不會變成天主教信徒。
油畫《綁架埃德加多·莫爾塔拉》(1862年)猶太家庭和天主教教會爭奪猶太男孩埃德加多,表面上看是爭奪其身體所屬的居所,實際上是在爭奪其精神或靈魂的所屬的宗教,也是在爭奪其猶太人或基督徒的身份認同。當然,造成這一猶太男孩綁架案的根源,是猶太教與基督教之間長期存在的分歧和仇視態度。基督教——包括天主教相信:猶太人是出賣并弒害耶穌的劊子手,已然被上帝拋棄,從而由“上帝的選民”變成了“棄民”。猶太人只有改宗基督教,才能得到最后的救贖。而按照傳統的猶太教,基督教是從圣經猶太教衍生出來的異端邪說,是對猶太一神教的背叛;所謂殺死耶穌基督一說,乃是基督教對猶太人的無端誣陷;猶太人一直是“上帝的選民”,基督教則不是;耶穌是普通的猶太人,絕不是彌賽亞;基督教的“道成肉身”、“三位一體”等教義是違反理性的無稽之談。猶太人是一個“不在萬民中”的神圣民族,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境下都應該信守與上帝的圣約,遵守猶太教的律法,以此見證上帝的存在,做“外邦人”的光,期待未來真正的彌賽亞降臨。由此可見,《綁架風云》這個故事的背后,是基督教與猶太教之間的不同。
在一種文明或宗教中,信仰處于結構的深層。信仰不同,人生觀和生活實踐必然不同。猶太教信仰超越的、無形無相的上帝,接受和奉行上帝啟示的摩西律法,自詡為與上帝有約的“特選子民”。基督教信奉“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相信人有“原罪”而不能自救,因此必須信靠耶穌方能得救,即所謂“因信稱義”。在生活中,基督教突出的是一個“愛”字——愛上帝,并“愛人如己”。至于教堂禮儀、教規法則、風俗習慣之不同,蓋因兩教之信仰有別。信仰既是宗教的根本,故不容輕易改變,因為一旦改變,該宗教的性質就變了。所以,古往今來,不同的宗教信仰之間是很難彼此屈就,進而達成妥協與互信的。基督教自誕生之日就想歸化猶太人,而猶太人則自古及今反抗基督教,最好的時候,如二十世紀中葉以來,也只是“互不干涉內政”,雙方并無信仰層面的妥協與融合。若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答曰:信仰不同使然。
“二戰”以來,基督教之新教率先沉痛反思納粹大屠殺的悲劇,并開展與猶太人的對話,以實現猶太教與基督教以及猶太人與基督教徒關系的和解。一九六五年結束的天主教“梵二會議”通過了劃時代的宣言《我們的時代》,在神學上撇清了耶穌之死與現代猶太人的關系,承認猶太人依然是“上帝的選民”,深刻反省“反猶主義”錯誤以及納粹大屠殺的悲劇,并號召全世界的天主教徒與猶太人開展“兄弟般的”對話,以博得猶太人的諒解,并與之和睦相處。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基督教與猶太教的關系已經大為改善,基本實現了兩教信徒的相互尊重,和諧共存。然而,共存并不等于合流。及至今日,猶太教各派依舊不承認基督教的神學教義、教規和基本禮儀。“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共存而不相害。這可以說是目前猶太教與基督教關系的現實寫照。
由此可見,不同的宗教之間能夠和睦相處,已經不易;若要彼此整合或融合,便有一方吃掉另一方面的危險,對此,各教無不慎之又慎。現代改革派猶太教可以接受基督教的男女同席而坐,歌詠和管風琴,但從不接受耶穌是彌賽亞之類的教義。利瑪竇當年穿戴袈裟、儒袍,以示“入鄉隨俗”,而且以儒學術語講解天主教,但最終還是落實在基督教的基本教義上。他以“尊敬”詮釋上墳祭祖,在天主教里可算得“冒天下之大不韙”,因而引起了教內的“公憤”。直到今天,“禮儀之爭”依然存在。基督教不同支派各有成規,具體說來,大陸的天主教徒可以祭祖獻祭,但不能磕頭;基督教(新教)有的地方不能參加葬禮,有的則可以參加葬禮,但不能燒紙磕頭。古代國人接受“胡服騎射”,目的是自我武裝;今天,我們穿西服,吃西餐,說洋文,并非一定是在接受西方思想或基督教。這里面有一個文明主體性的問題。費孝通說:“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世界大同”。這是一個遙遠的旅程,美好的愿景。其中,“各美其美”易,是常態;“美人之美”難,但可求而得之;“美美與共”更難,可以說“難于上青天”;“世界大同”是理想,雖然遙不可期,但代表了人類文明發展的方向,心向往之可矣。
《綁架風云》中圍繞埃德加多發生的故事已然成為過去,但愿類似的故事永遠不再發生。基督教與猶太教之間的仇恨和沖突已然大大緩和,但愿不會出現反復,而且會日漸向好。然而,冷眼觀之,二者之間的關系還大致處在“各美其美”的階段,盡管偶爾也會聽到“美人之美”的聲音。不過我相信:“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基督教與猶太教反目成仇太久,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是該化解深層次的紛爭,多多“美人之美”,“美美與共”,攜手并肩走向未來了。
《綁架風云》,[美]大衛·I.科策 著, 杜先菊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九久讀書人,2018年11月- 報料熱線: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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