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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老本行”
成都杜甫草堂一景
杜詩中的“藥”字,出現的頻率很高,原因有兩點:一、杜甫身體多病,經常服藥;二、采藥、種藥然后賣藥,是杜甫謀生的一種方式。杜甫困居長安的時候,就開始涉足賣藥這一行當了,可以說,賣藥,是杜甫的“老本行”,他后來輾轉于各地,也基本上沒有丟掉過“老本行”。下面我們把杜甫跟藥材打交道的經歷理一理。
據杜甫《進三大禮賦表》所述,杜甫在長安求仕期間,曾經“賣藥都市”。至于藥材的來源、銷售方式、行情、銷量等情況,我們都不得而知,但是此事的真實性肯定沒有問題,《進三大禮賦表》是寫給皇帝看的,沒有的事,是不敢亂說的。再說,杜甫進三大禮賦的時候,已經在長安漂六個年頭兒了,為了糊口,他總得干點兒什么營生吧?
后來,杜甫任華州司功參軍時寫的《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員外綰》,又提到采藥的事:
寄語楊員外,山寒少茯苓。
歸來稍暄暖,當為斸青冥。
翻動神仙窟,封題鳥獸形。
兼將老藤杖,扶汝醉初醒。
此詩題下有自注:“甫赴華州日,許寄員外茯苓。”意思是“我赴任那天,告訴楊員外以后給他寄華山產的茯苓”。茯苓,菌類植物,寄生于山林松根,是一種中藥材,為華州名產。唐人認為茯苓可延年,所以此藥為時人所重。要給楊員外寄茯苓,大概是杜甫主動提出來的。杜甫由于被貶,心情不好,如果是楊員外張口要,恐怕與情理不合。后來杜甫回洛陽,路遇楊少府。不清楚楊少府與楊員外是什么關系,但是他們應該很容易見面。杜甫想到曾經對楊員外許諾過的事還沒有兌現,就以詩代簡,請楊少府給楊員外捎信。這首詩寫得溫馨而親切,也很有趣。可以設想,當這位楊員外手捧這首詩的時候,一定有如沐春風之感。難怪杜甫的朋友極多,誰不愿意跟“情圣”交朋友呢。
杜集中說到采藥的事,往往語焉不詳,沒有具體的描述。然而這首詩卻明確地告訴我們,詩人是要親自上華山采茯苓的,這是這首詩值得注意的地方。當然了,杜甫身為華州司功參軍,是不可能把“老本行”當成“兼職”的,不過,這首詩起碼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信息:采藥,也是杜甫的“老本行”。
杜甫后來在同谷的時候,曾在詩中寫道:“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二)“镵”讀chán,古時的一種掘土工具,鐵制,尖頭,用它挖草藥或者種植什么東西最適合。因裝有長柄,所以叫“長镵”。“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聯系杜甫過去“賣藥都市”的經歷,我們可以認為,他的這兩句詩,間接地提到了自己的“老本行”。
采藥太辛苦,并且還有一定的危險性,不如自己種藥。入蜀以后,杜甫卜居于成都西郊的浣花溪邊,建成了自己的藥圃:
高楠
楠樹色冥冥,江邊一蓋青。
近根開藥圃,接葉制茅亭。
落景陰猶合,微風韻可聽。
尋常絕醉困,臥此片時醒。
絕句四首(其四)
藥條藥甲潤青青,色過棕亭入草亭。
苗滿空山慚取譽,根居隙地怯成形。
根據這兩首詩,我們大致可以了解到杜甫的藥圃的位置和規模。先看藥圃的位置。“藥條藥甲潤青青,色過棕亭入草亭”,可見草堂門外,就是藥圃。詩中的“茅亭”和“草亭”,都是指草堂。一般來說,亭是亭,堂是堂,不一樣。但是為了押韻的需要,草堂也可以叫做“茅亭”或“草亭”。如“身世雙蓬鬢,乾坤一草亭”(《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三)、“天畔群山孤草亭”(《即事》)中的“草亭”,指的就是夔州瀼西草堂。由“近根開藥圃”也可以看出,草堂門外,就是藥圃,因為“倚江楠樹草堂前”(《楠樹為風雨所拔嘆》)。那么草堂距離大楠樹有多遠呢?“接葉制茅亭”,說明草堂與大楠樹挨得很近。不過,說是“接葉”,其實有夸張的成分,并不是楠樹的枝葉,真的與草堂的屋檐連接到一起了,當初建草堂,選址的時候肯定會考慮遮陽的問題。“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題桃樹》)原來草堂前面還有五株桃樹,可見草堂離楠樹尚有一定的距離。至于藥圃的規模,詩中說“苗滿空山慚取譽”,可以想象,藥圃的面積是相當大的,并不是大楠樹對著草堂的方向才有藥圃,況且,杜甫的藥圃還可能不止一處。
那么,杜甫為什么要建藥圃呢?唐朝的時候,種藥是一種時尚,在庭院里建藥圃,既可以消遣,又可以顯示主人的風雅。愛好服食的人,還可以直接從自家藥圃里獲得“仙藥”。不過,真正把種藥當成生計的恐怕很少。那么,杜甫建藥圃,是未能免俗,還是有生計上的考慮?
私意以為,杜甫建藥圃的緣由,首先是為了生計。要解決一家人的溫飽問題,不能完全依賴別人的接濟,必須自己想辦法。而都市賣藥,恰好是杜甫的老本行。浣花溪草堂離成都市區很近,去那里賣藥,來往方便。再說,藥材大概也好賣,因為當時社會上服食之風盛行,有不少藥材除了可以治病,還被視為可以使人長生乃至成仙的仙藥,市場需求量比較大。當然,杜甫在蜀期間寫的詩,并沒有提到賣藥的事。然而,詩中沒有提到,并不意味著事實上不存在,杜甫困居長安時期的詩,也沒有提過賣藥,他“賣藥都市”的事情,我們是從他的《進三大禮賦表》里了解到的。其次是自己“多病所須唯藥物”,這一點顯而易見,不必多說。再次才是為了美化環境,消遣娛樂。杜甫曾經對一位來訪的客人說:“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有客》)可見藥圃兼有觀賞價值,可供消遣娛樂。有論者說,“乘興還來看藥欄”,說明客人并非杜甫的文章知己,其興趣在觀賞藥欄。此論不當。“看藥欄”,實際上指的是再來做客,舉其一點,以代“做客”一事。
從情理上推測,杜甫除了種藥,多少還要種點兒糧食。其《為農》一詩云:
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
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
卜宅從茲老,為農去國賒。
遠慚勾漏令,不得問丹砂。
然而這首詩還不能證明杜甫種糧食,因為此詩作于剛卜居不久,“細麥落輕花”應該是別人田地里的景象。題目叫做“為農”,其實是預想之詞。杜甫在成都草堂時,還有一首詩題為《大雨》,寫久旱逢甘霖的歡喜心情。詩的結尾寫道:“四鄰耒耜出,何必吾家操。”意思是盡管自己不種莊稼,也為四鄰的農家感到高興。看樣子,杜甫當時沒有種莊稼。不過菜還是要種的:
賓至
患氣經時久,臨江卜宅新。
喧卑方避俗,疏快頗宜人。
有客過茅宇,呼兒正葛巾。
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
杜甫后來離開成都,輾轉來到夔州以后,有“曬藥安垂老,應門試小童”(《獨坐二首》其二)、“編蓬石城東,采藥山北谷。用心霜雪間,不必條蔓綠”(《寫懷二首》其一)等與藥有關的詩句。不過夔州野生的中草藥資源好像比較匱乏,杜甫自己服用的柴胡,還是外地的朋友寄過來的。杜甫采藥、曬藥,大概僅限于自用,并沒有當成一種營生。這是因為,杜甫在夔州期間非常忙碌,很少有時間去采藥。杜甫在夔州只住了一年零九個多月,卻寫了四百多首詩,其中長詩還特別多,這要花費多少時間啊!要知道,那時候的寫作,多數情況下是在白天進行的,晚上當然也可以寫,但是照明的成本不能不考慮。再說,杜甫一家寓居夔州不到兩年卻多次移居,西閣、赤甲、瀼西、東屯,都是杜甫一家先后住過的地方。這一次次移居,都是需要花費不少時間和精力的。另外,杜甫移居夔州的次年,擁有了自己的稻田和果園,已經沒有必要靠賣草藥為生了。
杜甫后來漂泊湖湘,又撿起了賣藥的老本行:“藥物楚老漁商市。”(《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近呈蘇渙侍御》)“楚老”,杜甫自指。杜甫過去賣藥,靠采藥和種藥提供貨源。在潭州的時候,采藥和種藥的條件不存在了,只能賣存貨。估計從成都草堂帶來的存貨也沒有多少,試想,出峽以后,拖家帶口的,能帶多少存貨呢?杜甫在潭州,很可能是先去進貨,再擺攤兒銷售。這樣的話,杜甫就是一個“藥販子”了。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殘酷。忽然想到杜甫的《醉時歌》,詩中為鄭虔鳴不平的幾句詩,稍作改動后,就可以用到杜甫身上:“甲第紛紛厭粱肉,子美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
杜甫在潭州擺攤兒賣的藥里邊,大概還有一些杜甫自己加工的中成藥。杜甫詩云:“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水閣朝霽奉簡嚴云安》)所謂“丸藥”,就是把藥制成藥丸,這是需要一定技術的。可以感覺到,杜甫在這方面是個內行。杜甫不但會加工成藥,而且還能給自己開方治病:“高秋蘇病氣,白發自能梳。藥餌憎加減,門庭悶掃除。……”(《秋清》)“藥餌憎加減”,說明杜甫自己會調藥方。嚴武的《寄題杜二錦江野亭》一詩,說杜甫“腹中書籍幽時曬,肘后醫方靜處看”。晉葛洪曾抄《肘后急要方》四卷,這里以“肘后醫方”泛指醫方。杜甫天資聰明,無書不讀,況且閱歷豐富,見多識廣,久病而成醫,沒有什么可奇怪的。當然,藥物不是萬能的,拿糖尿病來說,直到今天,不是仍然無法治愈嗎?我們不能因為杜甫晚年疾病纏身,就懷疑杜甫的醫道。杜甫如果不懂藥理,他的健康狀況很可能會更糟。
總之,杜甫的后半生,不斷跟藥材打交道,與藥材結下了不解之緣。雖然杜甫也經常求人,但是他絕不是游手好閑之輩,他為人正直忠厚,有情有義,為了一家人的溫飽,他盡力操勞,不怕吃苦,是一個非常有擔當的男人。如今,網上有個別“噴子”不知天高地厚,說什么因為杜甫不能養家而看不起他,可謂荒謬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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