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陳毓賢:回顧胡適和徐志摩怎樣談白話詩
徐志摩和胡適成摯友是他1922年從英國留學回國后的事。他次年六月第一次在胡適日記上出現,胡適當時自北大休假獨身在南方,說朱經農帶了徐的信來。不久徐回浙江奔祖母的喪,約胡適等一行人到斜橋觀潮,胡適攜了和他在杭州同居不久的曹誠英同去。十月胡適到上海一趟,常和徐與郭沫若論詩。繼而徐和朱經農跟胡適回杭州玩了十天,與曹誠英一起泛舟,游西溪,看日出。率真的徐志摩帶出了胡適童稚的一面。胡適寫道他們有一晚到了平湖秋月,“人都睡了。我們抬出一張桌子,我和志摩躺在上面,我的頭枕在他身上,月亮正從兩棵大樹之間照下來,我們唱詩高談,到夜深始歸。”過了數天,徐請他父親到杭州和胡適相會。他們一起離杭州之前,曹誠英借了人家的廚房,以女主人姿態做徽州菜給徐與朱經農吃。
胡適日記上說他讀了徐新近寫的《天寧寺聞禮懺聲》非常高興:“志摩與我在山上時曾討論詩的原理,我主張‘明白’、‘有力’為主要條件;志摩不盡以為然。他主張massively 是一個要件,但他當時實不能自申其說,不能使我心服。十二日我在上海滄州旅館時,他帶了一首《灰色的人生》來,我讀了大贊嘆,說‘志摩尋著了自己了!’……志摩對于詩的見解甚高,學力也好,但他一年來的作品,與他的天才學力,殊不相稱……此次 《天寧寺》一詩,他說也是因為我贊嘆《灰色的人生》,他才決定采用這種自由奔放的體裁與音節……英美詩中,有了一個惠特曼,而詩體大解放。惠特曼的影響漸被于東方了。沫若是朝著這方向走的;但《女神》以后,他的詩漸呈‘江郎才盡’的現狀。余人的成績更不用說了。我很希望志摩在這一方面做一員先鋒大將?!?/p>
胡適認識徐志摩,離他開始倡導文學革命還不到十年,而這運動的爭論核心是能不能用白話文做詩。據他《逼上梁山》一文說,他和趙元任1915年討論中國文字為何難教,就認定了文言文是半死的文字。梅光迪路過康奈爾大學時力駁胡適此觀點,愈駁愈激烈,胡適便提出中國文學必須革命。次年任鴻雋與友人在康奈爾附近的湖上搖船,遇風浪船翻了大家濕了衣服,作了一首四言詩寄給到了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院的胡適,用了幾個“死”字,引發胡適去信批評;而在哈佛的梅光迪則替任鴻雋抱不平,給胡適寫信說:“……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比硒欕h寫道:“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者皆京調高腔,而陶謝李杜之流永不復見于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若哉!”筆戰數月下來,胡適厘清了自己對白話文學的想法,1917年初在《新青年》發表了《文學改革芻議》。
胡適于1923年初寫了一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說近來白話短篇小說已很有成績,魯迅屢有佳作;散文很進步,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徹底打破了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戲劇和長篇小說成績最壞,因仍沒有人嘗試。對新詩是這樣評估的:“白話詩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詩體初解放時工具還不伏手,技術還不精熟,故還免不了過渡時代的缺點。但最近兩年的新詩,無論是有韻詩,是無韻詩,或是新興的‘短詩’,都很有許多成熟的作品。我可以預測十年之內的中國詩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個時期?!?
此前胡適對個別詩人的白話詩評論相當苛刻:“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從舊式詩,詞,曲里脫胎出來的。沈尹默初作的新詩是從古樂府化出來的……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是從詞曲里變化出來的,都帶著詞或曲的意味音節……能偶容納在新詩里,固然也是好事……新詩的聲調既在骨子里——在自然的輕重高下,在語氣的自然區分——故有無韻腳都不成問題……但是讀起來自然有很好的聲調?!保ā墩勑略姟罚?919)對于自己,胡適說:“現在回頭看我這五年來的詩,很像一個纏過腳后來放大了的婦人回頭在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腳鞋樣,雖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樣上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天足的女孩子們跳上跳下,心里好不嫉羨?!保ā秶L試集》四版自序, 1922) 然而他覺得那些少年詩人的作品并不成熟:“(汪)靜之是少年詩人中最有希望的一個, 又是未免有些稚氣,又是未免太露……”(《蕙的風》序,1922)“康白情……受舊詩的影響不多,故中毒也不深……嘗試的時代工具不能運用自如,不免帶點矜持的意味……山哪, 嵐哪/云哪,霞哪……竟成了新詩的濫調了。有些詩陷入‘記賬式的例舉’……(俞平伯) 努力創造民眾化的詩。表現力薄弱,有些偏加上哲學調子的話,畫蛇添足。平伯最長于描寫,但偏喜歡說理……Robert Burns并不提倡民眾文學,然而他的詩句風行民間,念在口里,沁在心里,不是‘理智化’的詩人做得出的。”(《評新詩集》,1922)
從他具體的評語可看出,胡適理想中的白話詩必須擺脫舊詩的格律,不一定押韻,句子可以長短不一,但讀起來必須抑揚頓挫自然動聽;既不能矜持,又不能太露;最忌濫調,記賬式的列舉或太理智化;最好能風行民間,念在口里,沁在心里。這何談容易!然而徐志摩有幾首白話詩達到了胡適的理想!
有趣的是胡適稱贊徐志摩把白話詩解放了,次年卻請徐志摩替他編的詞選寫序。徐回信說:“你編一本詞選正合式,你有你的fine taste 與 critical insight……但你要我做序,我希望你不是開玩笑。我不懂得詞。我不會做詞。我背不得詞譜,連小令和短調子都辦不了。我疑心我的耳朵是粗魯的……但那玲瓏玉,玉玲瓏,后庭前庭的勁兒我可沒有得耐心……詞的魔力我也狠覺得,所以我不狠敢看。你說詞的好處是1)影像之清明,2)音節之調諧,3)字句之省儉;我以為詞的特點是他的obvious prettiness, which is at once a virtue and a vice……sort of acrobatic art in literature……你以為可當新詩的靈藥……做醫生的應該謹慎些才是。”
胡適是喜愛舊詩詞的,雖提倡白話詩,要證明用白話也能寫出好詩,對舊詩詞卻仍戀戀不舍。原來徐志摩之所以沒有受舊詩詞“中毒”,沒寫纏過足的白話詩,是因他根本不會做舊詩詞;對他來說詞往往是炫人耳目的把戲。他刻意遠離詞,害怕沉溺在奇巧纖麗的詞藻里自己作詩會矯揉造作起來。
此后徐志摩和胡適一同辦新月書局和《新月》月刊,這里就不必贅言了。
徐志摩1931年尾逝世。那一年,他到北大教英文,和陳夢家等創辦《詩刊》季刊,又在北平女子大學兼職。陸小曼不愿離開上海,他只好北平上海兩頭跑,在北平時借住在胡適家。胡適三月的日記有這么一則:“晚上與志摩談。他拿T. S. Eliot的一本詩集給我讀,我讀了幾首……絲毫不懂得,并且不覺得是詩。志摩又拿Joyce 等人的東西給我看,我更不懂。又看了E. E. Cummings的 is5,連志摩也承認不很懂得了……志摩說,這些新詩人有些經驗是我們沒有的,所以我們不能用平常標準來評判他們的作品。我想,他們也許有他們的特殊經驗,到底他們不曾把他們的經驗寫出來。志摩例舉現代名人之推許T. S. Eliot,終不能教我心服。我對他說:‘不要忘了,小腳可以受一千年的人們的贊美,八股可以籠罩五百年的士大夫的心思!’”
《詩刊》創刊號登載了徐志摩一首非常長的詩,長達四百行,題為“愛的靈感”,是獻給胡適的,前言道:“下面這些詩行好歹是他撩撥出來的,正如這十年來大多數的詩行好歹是他撥出來的!”胡適讀了,在日記上淡淡地稱這是徐志摩的一篇杰作,他用筆校改了數處。
此詩從頭到尾是一個人講話,第一句是“不妨事了,你先坐著吧”,自嘲的口氣令人想起Robert Browning 的“My Last Duchess”。那首詩里的公爵請客人坐下,聽他介紹墻上油畫中他已逝的前妻;此詩卻是一個女人臨終對離異的情人告白。她說:
你讓我說,/我只要你睜著眼,就這樣,/叫哀憐與同情,不說愛……//在你我這最后,怕是吧,/一次的會面,許我放嬌,/容許我完全占定了你……//我是個平常的人,/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值得你一轉眼的注意……//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真奇怪,/心窩里的牢結是誰/給打上的?為什么打不開?……//前緣,/孽債,不知到底是什么?……//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癡……//我可以,我是準備,到死/不露一句……//沒有朋友,離背了家鄉,/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在老農中間學做老農,/穿著大布,腳登著草鞋,/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在天不曾放亮時起身,/手攪著泥,頭戴著炎陽,/我做工,滿身浸透了汗,/一顆熱心抵擋著勞倦……//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有千萬人迎著你鼓掌,/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不可思量是愛的靈感!……//但我/總得感謝你,因為從你/我獲得生命的意識和/在我內心光亮的點上……//你的“懂得”是我的快樂……//我方才/說過我怎樣學農,怎樣/到災荒的魔窟中去伸/一支柔弱的奮斗的手,/我也說過我靈的安樂/對滿天星斗不生內疚。/但我終究是人是軟弱,/不久我的身體得了病,/風雨的毒浸入了纖微,/釀成了猖狂的熱。我哥/將我從昏盲中帶回家,/我奇怪那一次還不死,/也許因為還有一種罪/我必得在人間受。他們/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我做了/新娘,我還做了娘,雖則/天不許我的骨血存留……//我早準備死,/懷抱一個美麗的秘密,/將永恒的光明交付給/無涯的幽冥……
這首怪異的長詩向來沒受多大關注,然而經胡適和他同父異母哥哥的妻妹曹誠英的戀情曝了光,我們若把它解釋為深知內情的徐志摩代她傾說心聲,或許不離譜。九十年代沈衛威替胡適作傳,和他的外侄孫程法德聯絡上,據程法德的父親說:曹誠英1923年和胡適發生關系后懷了孕,胡適想同江冬秀離婚而同她結婚,因江冬秀以母子同亡威脅而作罷。曹誠英有了孕這話是可信的,不然胡適1923年末頻頻和曹誠英的前夫胡冠英通信,次年初匆匆地到天津和在友人陪同下的胡冠英會面,又托徐志摩到杭州去找曹誠英,都難以理解。假定如此,胡適此時的情詩,包括1923年十二月的《秘魔崖月夜》(“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也都可對號入座。徐志摩寫《愛的靈感》時,曹誠英已從杭州女師大轉入國立東南大學讀農科,纏過足的她毅然和男同學一起到田間操作;當時女子學農的不多,而詩中人明知自己和情人地位懸殊不亢不卑,非常倔強,和我們在胡適日記以及其他文獻上認識的曹誠英相對應。據說胡冠英和曹誠英離婚,主因是她三年未孕,一向謹慎的胡適也許因此萬萬沒想到她會懷孕。詩中提到她哥哥,曹誠英確實有位很愛護她的哥哥;她是否有第二次短暫的婚姻?徐志摩理應不必無中生有;至于胎兒是打了或是流產,則無從稽考。曹誠英1934年經胡適推薦到了他的母校康奈爾大學研究遺傳育種,成為中國第一位女農業教授,對改進馬鈴薯有貢獻。讀者若不知道此詩背后的“特殊經驗”,讀了也許有點莫名其妙。
徐志摩此時的處境,七月有兩封信袒露無遺。他向張慰慈訴說:“我這一年也不知那來的晦氣,母親死還不算,老頭子和老家鬧得僵絕,烏煙瘴氣誰都受罪。又犯了驛馬命,南北奔波八次之多,錢花得九孔十穿,掩補都來不及。更難受的是小曼還跟我打架,我上海實在不能住,我請她北來她不肯……我想想她也有苦衷哪……我真有些回顧蒼茫,悲觀起來了……”他七月七日給林徽因的信說:“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哪來的累。適之在午飯時說笑話,我照例照規矩把笑放上嘴邊,但那笑仿佛離嘴有半尺來遠,臉上的皮肉像是經過風臘,再不能活動……忽然詩興發作……得了一首,哲學家上來看見,端詳了十多分鐘,然后正色的說:‘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但哲學家關于美術作品只往往挑錯的東西來夸,因此,我還不敢自信,現在抄了去請教女詩人,敬求指正!”附上的詩為《你去》:“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你上那一條大道,你放心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我進這條小巷……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但你不必擔心,我有的是膽……更何況照澈我的心底,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梁思成與林徽因如眾周知,徐志摩在英國留學時愛上了林徽因,決意和結發妻子離婚;怎知林徽因要接受父親替她安排的婚姻,嫁給徐志摩恩師梁啟超的兒子。徐志摩即把感情轉陸小曼,把她想象成完美的伴侶,求胡適說服父親讓自己和離了婚的陸小曼成婚。不料婚后嬌生慣養且多病的陸小曼不得公婆意,且染上鴉片癮,加以徐家財力驟然衰退,兩人便不斷發生摩擦。徐志摩不是個善于壓抑的人,對林徽因的愛意復萌;他和胡適同是情場失意人,此時卻更像曹誠英,是默默苦戀而急需“愛的靈感”的一方。
相信胡適為曾替徐志摩追求陸小曼推風助浪是很內疚的。徐志摩十一月飛機失事身亡,他震驚悲慟之余寫悼文,重點居然是替死者的第二次婚姻辯護,說:“他的失敗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的失敗。他的追求,使我們慚愧,因為我們的信心太小了,從不敢夢想他的夢想。他的失敗,也應該使我們對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與同情……”繼而胡適寫了一首詩,描述他怎樣在書房含淚不忍推開徐志摩心愛的貓,連同一封寫給徐志摩卻未完成的信,交給《大公報》發表:“我讀了《詩刊》第一期,心里很高興……新詩前途樂觀,因為《詩刊》的各人抱試驗的態度,這正是我在十五年前幻想提倡的一點態度……梁實秋給你的信(創刊號),我讀了頗有點意見……實秋說:‘新詩實際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我當時希望——我至今還繼續希望的是用現代中國語言來表現現代中國人的生活,思想,情感的詩……”胡適在文后附了幾句:“收信的志摩已死去二十天了。我今天檢看原稿,不忍再續下去了……”他趕緊發表此信,無非要強調徐志摩的“失敗”并不能掩蓋他在文學上的成就。
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可引用Matthew Arnold一句詩概括:“在兩個世界間游晃,一個已死,另一個生不出來?!彼麄兪率马氉约好?,包括怎樣待人待己才合情合理,而文學是他們在這兩個世界間一起研討航線的工具之一。徐志摩之死,對胡適來說,不僅僅是失去了一位文壇愛將,更痛失一個同舟共濟的伙伴。
沒有白話文學,也許就沒有五四運動。年輕人能夠用現代的語言表達思想和感情,促使他們一下子擺脫了許多舊時文人慣有的思維與習氣,加強了對自己感知的信心,新思想才得以迅速地蔓延;即便是魯迅,也是改用白話寫小說才觸動到廣大讀者的。今年是五四運動一百年周年,回顧白話文學的發展,我私下認為,當下白話詩大放光明的領域恐怕不在白紙黑字上,而在流行歌曲中。我們若做個調查,問現在最出色的詩人有哪幾位,一般讀者恐怕連一個都指不出來;可是問最出色的歌手是哪一些,都會舉出兩三位,中外皆然。201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給了Bob Dylan,就是承認現在最有成就的詩人,不少在流行歌手的行列中;他們捕捉了自己——甚至于一整代人——的感觸,融入歌里。當然,有些流行歌曲的詞并不重要,靠旋律和節奏引人入勝,但一般來說,歌中的語言是很關鍵的。詩詞有優劣,流行歌曲也有優劣,傳世的宋詞不正是那時候流行歌曲的詞嗎?當下的流行歌曲雖然很少先有譜再填詞,但音樂的格式催使作詞的人(往往就是歌手)用精煉的文字,動人的意象,表達思想感情;而詞賦以音樂性后,便易于傳誦,這不就是傳統詞譜的功用嗎?替流行歌曲作詞最大的制約是必須大眾化,不能用晦澀的字或太難懂的比喻,更不能任意像《愛的靈感》那樣寫“特殊經驗”,然而曲高和寡自古以來就是文人作詩文的一個考慮。
胡適鼓勵徐志摩研讀宋詞,是因他領悟到新詩和宋詞有密切的親緣關系;他也許并沒意識到剛剛興起的留聲機所播放的“時代曲”,與新詩和宋詞也有密切的親緣關系。他另一位好友趙元任在這方面就比胡適更先進,興致勃勃地為胡適的白話詩譜曲,也為徐志摩的《海韻》譜曲。劉半農寫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經趙元任譜曲后風靡一時。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