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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2024,女性為自己松綁的一年
【編者按】
2024年即將走到尾聲。新舊交替之時,我們渴望停下腳步,打撈過往的故事和聲音,于喧囂中傾聽和回望,帶著沉淀后的眼睛面朝未來。
時間會給我們答案嗎?或許更多的答案藏在每個人的生命歷險中,那里有奮斗、遺憾與成長,有掙扎、沉思與希望。
2024年12月16日晚,由今日頭條、澎湃新聞聯合主辦的“當我們談論2024時”年度演講在東方藝術中心開啟,演講者張雨霏、曾美慧孜、梁永安、毛尖、王怡霖、陳年喜、方勵、姚洋,與三百位觀眾一同進行一場精神的求索,尋找共同的經驗和記憶,于不確定的時代,看見差異,也看見連接。
今日起,我們將陸續刊發講者實錄,以饗讀者。
大家好,我是毛尖。今天來和大家分享2024年的女性影像觀察。2024年是“三折疊”的一年,過去幾年累積的很多成果和后果,在今年釋放出來。其中,女性文藝在今年的方方面面突起,就是折疊的一次開屏。
首先,“雙梅現象”非常值得關注。《山花爛漫時》的張桂梅和《好東西》中的王鐵梅,都是今年的影像新人。《山花》中的張桂梅,憑信仰的力量把兩千多名大山里的女孩送入高等教育的跑道,動詞一樣的張桂梅,有著比《死亡詩社》更沸騰的激情,她“配享太廟”配塑金身,也配青山翠谷配抵死浪漫。而《好東西》里的王鐵梅只手創造了新的男女關系,她把男人當課間十分鐘,雖然讓很多觀眾破防,但她教育男友小馬,不要按過去電影套路扯女人內衣,床戲革命在這一刻開啟,電影革命也在這一刻開啟。
女性影像的火爆和社會文化環境的轉向分不開。Echo講述二姐出走的故事后,無數女孩開麥。小鹿的線下脫口秀專場《我的中女時代》在各大城市巡演,她說“表達自己野心的女脫口秀演員多了,我們就一定會迎來自己的脫口秀女王”。《喜劇之王》單口季中,大家可能也都聽說過唐香玉感謝楊笠,她說:我從小就在想,在那些很慌很迷茫的時刻,要是有這樣一位姐姐就好了。今年全球都在搞Single Lady,大洋彼岸的黃阿麗在表演Single Lady,我們的single lady也在四面出擊。從年初的《熱辣滾燙》,到春天的《我的阿勒泰》,到秋天的《出走的決心》到冬天的《好東西》,人物各各不同,但女主個個爆款。
因為所有這些發生在女性人物身上的議題,都是當下、這一秒鐘、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們被照亮,并相信改變將會發生且已經發生,就像《熱辣滾燙》的結尾,當昊坤提出,一起去吃牛蛙吧,在電影結尾的時候,樂瑩第一次向男友給出了否定回答,她說:其實我不喜歡吃牛蛙。終于,她可以看自己心情做事。走過被矮化的人生,生命的豐儉,如今,全部可以自己做主。這是女性給自己松綁的一年,用張鳳俠的臺詞,她跟自己的女兒說:啥叫有用?李文秀?生你下來是為了服務別人的?你看看這草原上的樹、草,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就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自由自在的嘛,是不是。
這是女性電影火爆的社會生理和心理基礎。今年,女性大面積地、普遍地擁有說話的資格,同時擁有被聆聽的資格。千萬不要低估女性開始在公共空間找到女性伙伴的偉大意義。說實在的,即使我們不在一起勤勞勇敢,我們在一起躺平,也是非常有意義的。所以千萬不要低估,全女主電影、全女觀影團、全女播客、全女脫口秀,以社群形式存在的女性大批搶占各個平臺,這不是平常的派對,這是一次新的聚合,更是新倫理空間的發生。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上野千鶴子也還是有意義,雖然上野千鶴子和波伏娃之間可能隔了一千個鶴子。但上野的語言方式可以被碎片式獲取,也因此更現代,能獲得更快的傳播速度和傳播面積,我也在這個意義上理解《好東西》中密集的梗,它們穿越不同社群,鏈接更多的人。說得粗暴一點,上野千鶴子就有點點像女性用品,我們可以互相說“哇,你也在使用上野啊”。這一句贊嘆,即便過程中充滿誤讀,但是其力量卻是真實的。
所以,讓波伏娃羨慕上野千鶴子吧,上野的話語能進入所有的雞零狗碎的生活空間,因此能掌握更多群眾。上野女性主義也不是一種先發生在書房的高知文本,就像王鐵梅的“正直勇敢有閱讀量”,它們可以直接訴諸行動,也就獲得更便捷的傳播度和適用性。
我想中國的女性主義電影,必須走過上野的環節,而《好東西》的發生,直接幫中國女性影像完成了上野路段。《好東西》中,前夫對上野的引用,雖然非常懸浮,但絕不刺撓。電影中有一段,小葉假扮茉莉媽媽被王鐵梅發現,她就追著王鐵梅道歉,這個時候王鐵梅卻轉過頭來大笑,這個笑聲非常好,她既解開了所有套路,也保留了復雜,我也覺得這一刻,邵藝輝超越上野。
毛尖。 《收獲》雜志 圖
當我們回看2024集中出現的女性影像,我們不僅看到女性形象的多元表達,甚至還驚喜地看到,男性形象也變得復雜了。上個月我和邵藝輝有過一次對談,我們曾經聊到,中國男演員接戲,是不是有一個從來沒有被說破的隱形鄙視鏈,即,男演員都更愿意去演罪犯、演渣男,罪越大越愿意演,反而不那么愿意演像前夫哥這樣可愛的軟男。我還聽說,《好東西》上映后不久,趙又廷的微博評論區也被攻陷,有很多保守觀眾就問他,你是不是去結扎了,好像“結扎”這個詞在中國比“結黨營私”還更不堪。所以在這樣的基本盤里,讓男演員們去演女性主義的“幫兇”,確實是對他們幽默感和受教育程度的一次雙重考驗。
當然,事實確實也是,演軟男是演技大考,就像軟男的發音一樣很難,在演的過程中既不能丟失智商,也不能丟失情商,還要獲得喜感,既要現代又要古典,比如高斯林的肯,就有點吉恩·凱利的愿意接受調侃的松弛靈魂,趙又廷的角色也是這樣的。他自己說,這個角色有點像“《芭比》中的肯”,他覺得這個角色很可愛。所以前夫哥的形象也把他過往角色留在他身上的殘渣直接升級成了高級低俗感,既像小妞電影中的呆萌塑料男人,也像美國電影黃金時代的B級片,以低廉為靈魂獲得了高眉品質。
所以未來,我們必須相信,隨著女性作品的增多,會出現一個新鏈條,代替以往被男性氣質主導的鄙視鏈,在這個影像進步鏈上,像肯、像前夫、包括像《熱辣滾燙》里面昊坤這樣的角色,會構成當代男演員的優選項。
我覺得,未來如果我們的男演員哭著喊著想去演前夫,想去演小馬,我們中國電影可能就會算是一次進步。當然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樂觀。就像ECHO說的,家里如果有四個孩子,那父母肯定是成績好的,不打,兒子,不打,打誰我們大家都知道。大家再想想《出走的決心》非常熱的時候,某著名汽車代言,大家也都知道,沒有找詠梅,沒有找原型蘇敏,而是找了電影中的丈夫,一個用冷熱暴力把妻子搞得出走的男人。電影和代言的同時發生也許純粹是巧合,但顯然我們的決心還是被打了耳光。
這就是我們的結構性困境。所以這個時候,讀上野千鶴子就不夠。 “無償家務勞動的剝削”“職場上的厭女”等等,在中國都有更復雜的語境和有更復雜的展開,是更大的社會結構的一部分。就以最直接的票房為例,《出走的決心》和《好東西》加起來的累積票房,甚至沒有《消失的她》的三分之一,這是當代最頑固的泥石流。這個事情,其實中外都是一樣的,比如《燃燒女子的肖像》的女主阿黛爾·哈內爾,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一個演員,她去年就宣布退出影視圈,她說,“性別歧視是系統性的,我會在行業之外工作”,阿黛爾是一個楷模,她對法國乃至全世界電影業的平權起到極大的推動作用,但阿黛爾依然需要主動放棄在主流行道里面工作,然后去開新賽道,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困境。
不管怎樣,我們與結構性困境的斗爭,就是反復失敗、反復推進的過程。世界各地的女性影像風起云涌,就是天南地北的光。歐洲我們看到了《墜落的審判》,美國今年有《芭比》,印度也推出了自己的《想象之光》,三維推進對印度女性生態的思考。而中國的女性故事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因為我們有社會主義女性主義,這是我們最大的后方,這個資源遠還沒有被打開,同時,中國幅員遼闊,地域差別大民族又多,所以我們的女性故事,幾乎每一個都有鮮明的在地性。今年的可貴之處更在于,像所謂的大女主文本,終于被所有的女性創作者看到了各種遮不住的漏洞——畢竟,真正的女性作者,都有自己的人物課題和社會截面,所以不會重復。
就像“女性裙子的長短和社會經濟繁榮成反比”這樣的庸俗社會學表達,終于被踢出大盤。男性敘事涂抹在女性形象上的深深淺淺口紅,雖然依然是今天影視劇的視聽標準,類似像《珠簾玉幕》里的趙露思也好,《墨雨云間》里的吳謹言也好,無論是受苦還是在享福,美色總是文本的第一要義,無論是趙露思在水下,還是吳謹言在受刑,她們的美度是紋絲不亂的。但是不管怎么樣,2024已經行動起來,開始清理各種肉眼可見的匪夷所思。所以我們不能停。我們為女性而戰,也為男性而戰。
歷史是我們的負擔,但也是我們的動力。在現階段,讓我們用否定句生活,直到我們可以使用肯定句。
謝謝大家!
(實錄內容經修訂后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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