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4年即將走到尾聲。新舊交替之時，我們渴望停下腳步，打撈過往的故事和聲音，于喧囂中傾聽和回望，帶著沉淀后的眼睛面朝未來。

時間會給我們答案嗎？或許更多的答案藏在每個人的生命歷險中，那里有奮斗、遺憾與成長，有掙扎、沉思與希望。

2024年12月16日晚，由今日頭條、澎湃新聞聯合主辦的“當我們談論2024時”年度演講在東方藝術中心開啟，演講者張雨霏、曾美慧孜、梁永安、毛尖、王怡霖、陳年喜、方勵、姚洋，與三百位觀眾一同進行一場精神的求索，尋找共同的經驗和記憶，于不確定的時代，看見差異，也看見連接。

今日起，我們將陸續刊發講者實錄，以饗讀者。

從“童話”到真實世界

大家好，我是中國游泳運動員張雨霏。

很多人認識我，應該都是從東京奧運會上那張藏在獎牌后面的照片“猜猜我是誰”，也有可能是因為在網絡上某個我燦爛的笑容，更有可能是因為最近的很多時尚大片，很多人就會表揚我，“真公主呀，簡直是公主一樣的人生”，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與喜愛。

我也一直覺得過去的7年時間里，我的游泳生涯就像是童話一樣。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付出六分、八分的努力，就可以獲得十分、十二分的回報。遇到的每一任教練、每一個團隊的小伙伴，都在拼盡全力地保護我，非常真誠地幫助我，給予我充分的信任和支持。所以東京奧運會上我獲得了2金2銀，福岡世錦賽拿到了人生的第一枚世錦賽金牌，杭州亞運會上拿到了6枚金牌，并且獲得了杭州亞運會的MVP。今年巴黎奧運會雖然沒有獲得金牌，但是出戰六項獲得六項獎牌，我覺得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戰績。我覺得自己的狀態在奧運會前逐漸回升的時候，好像哪怕世界紀錄也不在話下，所謂的童話也不過如此。

直到2024年8月5日，巴黎奧運會女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決賽的一瞬間，我才發現我在這屆奧運會一枚金牌也沒有拿到，可是運動員來到奧運會上，不就是為了金牌，為了世界紀錄去比賽的嗎？那個瞬間猛得把我拽回了現實世界，是啊，這就是競技體育，原來奧運賽場上才沒有公主夢的劇本，沒有絕對的優勢，不確定性才是常態，這就是競技體育的魅力。

從小訓練的經歷告訴我，付出多少努力，身體一定會給我相應的回報，我還是比較相信這點的，因此也算是訓練比較刻苦的。巴黎奧運會，教練和我早就制定了參賽六項的目標，我也對金牌和世界紀錄一直抱有執念，我是一個比較好強的人，這一點其實不只體現在訓練和比賽上，生活中多多少少也會滲透一點，所以身邊的朋友和我在打賭開玩笑的時候，我總是暗暗地和他較勁。如果一直達不到目標，我就會變得很焦慮、很激進，我不接受失敗。

在走向巴黎的路上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用盡了所有的方法，我身邊有一個助理教練，他從2017年就跟著我，他說霏姐，我從來沒有見到你如此努力訓練的樣子，這句話我聽到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高興。

巴黎奧運會雖然獲得了六枚獎牌，但我覺得也算是實現了我賽前制定的目標。看著手中的銀牌和銅牌，我突然意識到好運氣總是會有用完的一天，那些付出六分、八分的努力，就能獲得十分、十二分的日子終于一去不復返了，這不是童話世界，而是一個真實而又殘酷的世界，甚至不是所有的努力與付出都是有同等回報的，相信在座的各位都一定有體會。

賽后我在社交媒體上寫下：“致我遺憾又完美的巴黎奧運會。”雖然少一點金色，但一個運動員26歲的人生里，能拿到10枚奧運獎牌，又怎么能不算是殘酷現實里的一種完美呢？我也感謝現實里給我的這點缺憾，正是因為沒有達到我想要的“贏”，我承認了我的失敗，我才能看到自己其實還有更多進步的空間，也才讓我有欲望和勇氣繼續走下去。

感謝游泳，原來她一直在帶我前行。

2024年8月4日，法國，在巴黎奧運會女子4x100米混合泳決賽中，中國隊獲得銅牌。圖為張雨霏在比賽中。 中新社記者 富田 資料圖

那些泳池教會我的事

大家很多人都會游泳，當然也有不會的小伙伴。我知道你們可能很難想象在水里競速游泳是什么感覺，我有時會比較羨慕其他的運動員，特別是有對抗性的，因為他們每一次出手，每一次出拳，每一次揮拍，都能看到對手和自己伙伴的樣子、情緒，或者說從他的眼神里面可以看到，他下一步想干什么，但是我在水里，只有我和水，我的耳邊只能聽見“嘩嘩”的水聲，我連你們在岸上給我鼓掌的聲音我都聽不到，沒有互動、沒有工具、沒有伙伴。其實你想想，這對于游了二十幾年的我來說，是不是還是一件挺孤獨的事。

但是從我練第一天的時候，算是我的啟蒙教練，因為他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親人，是我的一個叔叔。他就告訴我，要先放松，你才能在水里面獲得水的支持，你只有駕馭水，才能游得快，只有直面自己的缺點，才能揚長避短，選擇適合自己的技術。水啊，混雜著壓力與浮力，阻力與動力，冰冷與包容。隨著每四年一度的奧運周期，就這么伴隨著我成長。這不，巴黎奧運會又結束了，新的周期又開始了。

2017年底，我遇到現在的教練崔教練，他說我像是一臺有著超跑機器的極品飛機，但是外觀卻是一堆破銅爛鐵，說白了就是說我的內核很好，但是從外表的技術來看，簡直是一塌糊涂，不忍直視。他又是一個技術型的教練，所以開始了我漫長的改技術之路，什么轉身、出發、蝶泳的抱水、左右手，每一樣都在改。我開始懷疑，我前十幾年游泳算什么呢？怎么到你這兒我好像啥都不會了。

應該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在我身上有個天生的缺陷就是脊椎側彎，我沒有辦法改變它，只能后天一點點讓它不再惡化。因為脊椎側彎，所以我的蝶泳，他總是感覺我游的是歪的，教練看起來我的手是這樣子的（比劃），我覺得我明明游的是正的，就每天在水里面跟他較勁，我說我是對的，他說他是對的。就這樣大概改了大半年的時間，你也說不清到底是有效還是無效，總之我的成績它確實是進步了，好，那教練都是對的。

在競技體育的巔峰，追求人類的極限，是一群天賦異稟的人們與自我的較量。我曾經也和教練爭吵過：我現在的體能和技術已經讓我有沖擊巔峰的能力了，為什么還要我去改技術？萬一改變完了以后，我的成績不進則退，那不是得不償失了嗎？崔導卻告訴我，只靠一身的力氣，你總會遇到瓶頸的，頂尖選手的較量靠的是大腦，不是身體。

起初我有點不理解。就這樣懵懂地跟著教練，一點一點去改變，重新出發，不斷地優化技術細節，但是他不能徹底打消我對改技術的害怕，心里還是會有一萬個為什么，我也會怕如果真的改變不了，到了比賽的時候讓大家看到我拿不到冠軍的樣子怎么辦？就這樣起起伏伏過了兩三年，直到2024年上半年，我意識到，就算再怕，我也沒有退路了，因為再過半年就是巴黎奧運會了，這個時候不改，那真的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于是我開始了對抗自己的過程。好消息是，在對抗了兩周之后，我看到了明顯的進步，說明教練還是對的。但是我也突然意識到，奧運冠軍新的巔峰不是我一個人用勁就可以的，需要的是整個團隊，需要的是很多個聰明的大腦，精細的科研數據支撐、技術研究還有理論支持，全面的營養還有醫療保障，有效的參賽策略，這些都是我在巴黎奧運會上少不了的支持。

2021年拿完奧運冠軍之后，我獲得了很多的關注和榮譽，我對游泳這個又愛又恨的伙伴也是多了很多的感激，它帶著我走出了泳池，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了：我有了很多的機會走出訓練基地，也體驗更多的工作，交了很多其他領域的伙伴們，我也很喜歡把我的經歷分享給大家，激勵和影響很多的人。

但是我突然意識到，這些關注和榮譽，讓我有了新的要求，是你們對我有了新的要求——不能再局限于泳池里，我需要付出更多來滿足大家對我的支持和期望。我要快速地去學習其他的能力，要和更多的人學會溝通，學會合作，要規劃好自己的時間，更要去學會怎么樣為人處事，與這個世界做很好的朋友。

這個感覺就有點像大家剛走出大學，踏上社會的日子。走出象牙塔、直面這個新奇的世界，發生轉變的時候，我說實話還挺有壓力的。但是崔導跟我說，你不能只會游泳，游泳應該帶你去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也只有這樣你才能更好地回報游泳。

2023年8月5日，中國游泳隊參觀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張雨霏與熊貓和花的飼養員譚金淘合影。視覺中國 資料圖

“只要我還有一根完整的龍骨”

最近因為肩傷，我難得地有了一個月的假期。這一個月里看似在放假，遠離了泳池，實則在工作。但是我也有好好地享受時光和陪伴家人的機會，在家的時候我有嘗試躺平過，我說千萬不要打擾我，今天我只想在家里躺一天，媽媽說好的，今天除了飯你不會見到任何東西。但是躺平的生活其實跟我想象的還是有一點區別的，我以為會獲得很多的快樂，會獲得很多的輕松，但是實際上我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我需要成就感來充實我的生活，所以我選擇出來學習新的東西。

巴黎歸來，很多很多的人都在問我，你還游不游洛杉磯？那時候你都30了，很難再游出成績了吧？巴黎都拿不到金牌，難道洛杉磯就能嗎？洛杉磯更沒希望了吧？還有很多的粉絲心疼我說，洛杉磯沒有張雨霏了。好勝心強的我聽到這些話還是有些不服，但是客觀來看，確實中國還沒有一個30歲的女子游泳運動員可以登上奧運賽場。休息的日子里我也在思考，我的心理狀態和身體狀態到底能不能支撐我練到2028年。已經走過三屆奧運會的我，獲得了10枚獎牌，我該怎么樣再去尋找新的努力方向和目標，才能去擁抱接下來的4年。迷茫的時刻其實我看到了一句話，“只要我還有一根完整的龍骨，絕不駛進避風的港灣”。是啊，國外都有女運動員30歲可以刷新世界紀錄，你們怎么知道中國姑娘30歲不可能站在奧運賽場的舞臺上呢？

巴黎奧運會后我收到的所有支持、鼓勵和榮譽讓我明白，唯金牌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大家對運動員的評判也不只有金牌一條標準。但是我仍然記得，在巴黎奧運會期間，我們整個隊伍鏖戰5天沒有一枚金牌入賬，直到中國游泳隊奪得游泳隊首金，全隊一下子都歡呼了，所有人一下就充滿了力量，我不可否認那就是金牌的力量，誰也沒辦法去磨滅它。

哪吒，就是要脫胎換骨；蝶后，一定是蝶變之后。我想我的蝶變之旅其實還沒有結束。泳池仍然需要我，我在泳池里也會有更多可以做的事情。也請泳池給我再多一些準備的時間，讓我為接下來的人生戰場做好準備。

前路漫漫，前路很難，但是我已經朝洛杉磯的方向勇敢堅定地邁出腳步，奧運賽場仍然是我最美好的向往，我也將帶著力量在我的生活工作中，積蓄更多的能力以及知識，還有你們的鼓勵，再回到泳池，去挑戰他人認為的不可能，去為自己證明。

謝謝大家！我是張雨霏。

（實錄內容經修訂后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