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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騎友間隔空沖突引發的侮辱罪判罰
在一封投訴信中,張小丸寫道:“飯桌上,楊蓓謙遜有禮貌,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并和馬師傅對答如流,給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p>
2023年2月12日,她主動添加了楊蓓的微信,但很快又把對方刪除了。
兩人是自行車騎友,平時生活沒有交集。在得知自己微信被刪除后,楊蓓發了一條朋友圈回應:“主動加人還主動刪人的人是什么垃圾哦”。雙方由此在互聯網上發生“沖突”。
事情愈演愈烈。在經歷投訴、起訴后,張小丸于當年6月18日跳湖身亡。
2024年11月18日,廈門市中院二審判定楊蓓犯侮辱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張小丸生前曾患有重度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等疾病。身故前,她曾跟關系要好的騎友透露自己工作壓力大、楊蓓還在網上“陰陽”她,而民事訴訟又沒有進展等煩惱。
就在該案審理期間,2024年8月,最新《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發布。報告顯示,截至今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近11億人(10.9967億人)。如此龐大的用戶基數,網絡世界已然是一個復雜社會。
而網絡暴力也成為關注焦點。一場網絡沖突演變成一死一刑的結果。在網絡空間,如何定義“侮辱”和判定“情節嚴重”?侵害他人名譽權、違法乃至犯罪的邊界又在哪里?
2023年6月,央視網發文稱,現有法律法規缺乏對網絡暴力概念、內涵和外延的規定,這讓司法實踐中對網絡暴力的認定存在諸多技術上的困難。
在取保候審期間,楊蓓對澎湃新聞記者說,她認可自己的行為有過錯,但她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甚至觸犯到《刑法》。她希望這個案件得到更多的關注和討論,讓更多人引以為戒。
“死亡”
2023年6月18日凌晨,張小丸在廈門筼筜湖投湖身亡,幾個小時后,她的遺體被找到。
母親黃桂花向澎湃新聞記者回憶,女兒出事前一晚,她煮了孩子喜歡吃的鴨胗,但女兒吃得不多。吃完晚飯,她問女兒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對方拒絕了。晚上十點半,黃桂花看到女兒從房間走出來,問對方要干什么,女兒回復要上廁所,“她那時可能想出去,在觀察我們睡了沒有”,黃桂花事后猜測。
當晚十一點多,黃桂花洗完澡出來,看見女兒穿著睡衣依舊在客廳徘徊,便問對方第二天早上想吃什么。女兒回復她說“地瓜、雞蛋和牛奶”。廈門的夏天來得早,當天最高氣溫有30°C。黃桂花洗好地瓜、雞蛋,把它們放進小蒸籠里后,走進開著空調的臥室,便關上了門。
11月3日,張小丸的臥室,仍保持她生前居住時的布局。
女兒出事后,黃桂花反復回憶這個場景,后悔沒有及早發現女兒的異常。
這一切太過突然,又似乎早有預兆。黃桂花記得,出事前一天,女兒說身體不舒服,沒有去上班,請假在家里躺了一整天?!八缚诓缓茫缘靡埠苌伲€突然說(6月18日)不去福州考高級會計師證了?!彼秊榱丝荚囈呀洔蕚淞撕脦讉€月。
黃桂花說,她沒有問女兒為什么不去考了,覺得繼續問下去是為難她。
據一審判決書顯示,2023年6月16日,張小丸給某騎友發微信說,“我非常不好,昨晚到今天突然和過山車一樣跌落。她(楊蓓)還在搞我,然后我這邊也不順利,成功讓我emo(指沮喪、憂郁、傷感等情緒)了?!?/p>
當時,黃桂花和丈夫知道女兒和騎友楊蓓有矛盾,但并不知道具體情況。
黃桂花后來才知道,2023年6月16日,女兒去法院提出對楊蓓民事訴訟的訴前調解被對方拒絕了。
筼筜湖周邊一棟大樓樓頂攝像頭拍攝的監控視頻顯示,2023年6月18日凌晨4點左右,筼筜湖有一人影下水,從岸邊走向湖中心,又從湖中心走回岸邊……這樣來來回回四十多分鐘后,人影最終沉入湖底。
筼筜湖約1.6平方公里,位于廈門的城市中央。據《海峽導報》此前報道:一位筼筜湖清漂工介紹,湖最深的地方有5米多,多處水域看似水位不深,但水底淤泥松軟,一旦踩入就像陷入沼澤,越陷越深。
在黃桂花印象里,女兒下班后經常在湖邊騎車、跑步。因監控離得太遠,視頻里看不清人的面目表情和身形?!八龝斡?,這需要多大的勇氣!”65歲的黃桂花心痛如絞。
女兒出事的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早上,69歲的張建國跟往常一樣去外面做兼職了。黃桂花已經退休,她給丈夫做完早餐后,又給女兒煮好了雞蛋、紅薯。早上八點多,正在上班的張建國突然接到民警電話,讓他迅速趕到筼筜湖,說他的女兒溺水身亡。
張建國不相信,掛斷電話后,立即打電話給妻子,讓對方看看女兒在不在房間。
周末不去騎行時,張小丸一般會睡懶覺。黃桂花還以為前幾天沒睡好的女兒在房間補覺,所以一直沒有推門叫醒她。接到丈夫電話那一刻,她慌了,立即推開女兒房門,看見窗簾拉上了,床上被子凌亂,手機和鑰匙擺在床頭柜,但女兒不在房間……
11月3日,張小丸生前的臥室窗臺上,仍養著多盆植物
隔空“沖突”
事發三天后,民警在張小丸房間床頭邊的垃圾簍里找到了一張被揉成團的資料紙片,張小丸在上面凌亂地寫著:“我被**單位的楊蓓害死,(對方)一直在網絡上辱罵我,陰陽怪氣。我以為我很堅強,可以戰勝一切的,活得太累了,騎車原本就為了放松,結果沒想到……花花(母親)、牛牛(父親),對不起,生而為人,我很抱歉?!?/p>
關于張楊兩人最初的結識與交往,張小丸曾在寄給廈門市紀委監委的投訴信中寫道:“我騎行三年多,和楊蓓并不熟,微信從來都沒有聊天記錄,(此前)只在騎行活動見過她幾次。2023年2月11日晚,意大利教練和幾個一起學騎車的騎友聚餐,遇到了楊蓓(她當時被人喊去做翻譯),飯桌上楊蓓謙遜有禮貌,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馬師傅對答如流,給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2月12日,我主動加了她微信,這可能是我人生犯過最大的錯誤。”
此后,張小丸又請意大利教練和隊友吃飯,32歲的楊蓓也在其中。
去年3月21日,張小丸為準備考高級會計師證,清理朋友圈,刪除了一些人,其中包括楊蓓,同時配文發了一條朋友圈。很快,楊蓓得知自己被刪后,于第二天早上發朋友圈“主動加人還主動刪人的人是什么垃圾哦”予以回應。
2024年11月初,楊蓓對記者說,她當時看到張小丸清理朋友圈的配文截圖,類似“凈化朋友圈,少一些烏煙瘴氣”之類?!霸撆湮暮髞肀粚Ψ絼h除了”。楊蓓說,她當時很生氣,于是做出這樣的回應。此時,兩人沒有彼此的微信,看不到對方的朋友圈,通過騎友在中間傳話。
楊蓓記得,她發完這條朋友圈后,張小丸回應了一條長信息,發在其微信朋友圈,大概意思是“一些人得到她的幫助,但不懂得感恩”之類,指此前請她吃飯。
2023年4月下旬,楊蓓在騎友群看到張小丸的摔車視頻,隨即把它轉發到自己的視頻號和抖音,并配文:“復習一下這個視頻,不為別的,主要是想引以為戒,時刻提醒自己,嘴硬容易見阿明”(在當地俗語中,“阿明”意為殯儀館的司機來運送遺體)。
兩人的“隔空”沖突隨即升級。
同年5月4日,張小丸寫了6000字的投訴信,讓父親寄往廈門市紀委監委。因為楊蓓當時是廈門市某政府部門試用期的一名公務員。
這封投訴信上,張小丸統計了上述楊蓓轉發她的視頻,截至2023年4月27日晚,抖音號有183個點贊,181條評論,1次收藏,47次轉發;視頻號有188個點贊,153條評論,303次收藏,210次轉發。同時還貼上了數張楊蓓和“小蟲子”、“小卷毛”等人在評論下面討論騎車技術,并偶用調侃語氣的截圖。
對此,楊蓓對記者稱,她轉發張小丸的視頻,配文用調侃的語氣,且該視頻是從后背拍的,比較模糊,她認為看不出里面的人是張小丸,而評論里也幾乎都是技術性的探討。
楊蓓說,她本來打算刪除視頻,某天突然看到張小丸在社交平臺發了一個練拳的視頻,配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服輸的她轉而放棄刪除。
由于張小丸提出的信訪事項不在紀委監委的職權范圍內,投訴信此后轉到了楊蓓的工作單位。
同年5月22日,張小丸向廈門市思明區人民法院提交了民事訴狀,要求楊蓓刪除侮辱視頻,公開道歉,并賠償經濟損失和律師費。
楊蓓至今記得,去年六月初,單位領導突然跟她說有人到紀委投訴她,讓她在網絡上謹言慎行。得知自己被投訴后,她很震驚,甚至憤恨,“她為什么不直接找我溝通?……她很清楚,但凡你寫信去投訴,不管這個事情是大是小,是真是假,一定會對被投訴者產生影響。”
2023年6月6日,楊蓓為了報復對方,將約有一千粉絲的抖音號用戶名修改為“wanzi-niubi”,昵稱改為“菜丸子宇宙第一名”,并使用張小丸的照片作為抖音賬號頭像,配文“愛你孤單走矮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愛你菜卻那么拼。”
緊接著,她再一次轉發了張小丸的視頻和圖片,并配文“丸子天下第一,今天又是肉肉且菜菜的一天”等。
據楊蓓向司法機關的陳述,她當時認為兩人是在隔空“吵架”,因自己沒有對方微信等聯系方式,她于是發在社交平臺,想通過騎行圈的人讓對方知道。但她又不希望不認識的人圍觀,所以將抖音號修改成僅關注她的人可見。
關于張小丸那封6000字的投訴信,楊蓓稱那時還沒看到內容,她不知道對方已經“晚上睡不好,白天影響生活、工作……不敢正常發朋友圈、抖音,不敢主動加別人微信了,如履薄冰,風聲鶴唳……感覺自己快要抑郁了?!?/p>
2023年6月16日,楊蓓接到廈門市思明區人民法院的電話,得知張小丸到法院起訴自己,并提出訴前調解,要求她賠禮道歉,賠償精神損失和律師費4萬元時,她拒絕了。
對此,楊蓓對澎湃新聞記者說,她當時拒絕訴前調解,是希望走司法程序,也想弄清楚法院究竟會如何判定自己在雙方沖突中的行為。
作為一種回應,接到法院電話的第二天,楊蓓再次在社交平臺發布了張小丸騎車摔倒的視頻,并配文“菜丸子牛逼,個子小小,騎車叼叼”。
當天晚上,張小丸換上一身黑衣,走向筼筜湖,最終沉入湖底。
“最后一根稻草”
1989年7月,張小丸出生在福建漳州市。黃桂花說,因兩邊父母年紀大,女兒從小由她自己帶大。此時,她是漳州市一所學校的數學老師,丈夫則在某職業學校工作。
黃桂花印象中,女兒上幼兒園起,就一個人走去學校。最初,她偷偷跟在女兒后面,看她有沒有記住去學校的路線。這樣幾次后,機靈懂事的張小丸很快便能自己回家,鑰匙掛在脖子上。
高中畢業后,張小丸考入河北地質大學的會計專業。黃桂花說,女兒高考沒有考好,但進入大學后,她入了黨,還獲得過國家獎學金。
2012年夏天,張小丸大學畢業后,回福建廈門找工作,并于2018年進入廈門市某事業單位。張建國夫婦退休后,也從老家漳州搬來廈門,夫妻倆隨后以女兒的名義貸款購買了一套兩室一廳,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平靜的生活之下,張小丸深受抑郁癥折磨。
一審判決書顯示,張小丸的相關病史最早記錄于2009年,讀大二時,她在宿舍自殺,所幸及時送醫,在河北醫科大學附院心理科住院治療一個多月,被診斷為重度抑郁。
但一直到事發前,因害怕影響工作和生活,除了父母外,張小丸的朋友、同學、騎友、同事等鮮少有人知道她曾患重度抑郁癥。
大學畢業后,張小丸跟高中同學康梅曾在廈門一起合租了三年。在康梅印象中,張小丸性格外向,敢想敢做,是一個陽光開朗的人,平時喜歡運動。而在某騎友眼中,張小丸有一點不自信,好勝心強,平時挺有禮貌,看不出她患有抑郁癥。
2016年底,回漳州的康梅有一次聯系不上張小丸,打電話給黃桂花,才從她口中得知張小丸患病住院了。
那次之后,張小丸偶爾會主動跟康梅提起自己去復診了,最近在吃什么藥,并詢問對方一些藥的副作用等。康梅在醫院上班,但對上述病情并不了解,也不敢多問張小丸。
一審判決書顯示:2018年5月19日至20日,張小丸自行到福州,欲到酒店上吊,去西湖跳湖自殺,因感酒店人多自殺未遂。同年5月25日,張小丸在家欲用繩子上吊,被父親及時發現制止。2018年5月27日,她在家人陪同下到廈門市仙岳醫院就診,門診以復發性抑郁障礙收入院,一直住到2018年7月5日出院,出院診斷為復發性抑郁障礙,目前不伴有精神病癥狀的重度發作。2019年1月7日至1月31日,張小丸被廈門市仙岳醫院以心境障礙收入院,出院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不伴有精神病性癥狀的重度抑郁發作。從2018年到2023年,張小丸曾多次在廈門市仙岳醫院就診、開藥,診斷結果包括特指雙相情感障礙、抑郁癥、心境障礙、復發性抑郁障礙、心境(情感)障礙等,2021年4月28日后,診斷結果均為心境(情感)障礙。
提起女兒的抑郁癥病情,黃桂花說,2019年出院后,女兒又吃了三年的抗抑郁藥物,她幫女兒去醫院拿過九次藥,2022年下半年是她最后一次去醫院幫女兒拿藥,而女兒最后一次去醫院檢查是2023年初。
張小丸出事后,夫妻倆的天塌了。黃桂花回憶,女兒出殯的當天,她數次暈倒在地,而丈夫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2024年10月底,我們第一次見到夫妻倆時,65歲的黃桂花兩鬢斑白,69歲的張建國稱“患有震顫”,雙手一直在顫抖。夫妻倆住在廈門島女兒名下的那套房子里。
房子約有七八十平方米,總價三百來萬,每個月房貸九千多元,此前一直是女兒在還,張小丸生前住的房間大約十來平方米,此前的涼席已更換成格子床單,但依舊是從前的布局:床旁的架子上擺著張小丸曾看過的書《人生海海》等,以及幾張足球明星的照片。
黃桂花說,女兒喜歡足球,喜歡聽周杰倫的歌,但最喜歡的還是騎行,生前買了兩輛自行車,花費近二十萬元,都是她用自己的工資購買的。
她翻出女兒騎行獲獎的各類獎杯和獎牌。黃桂花說,女兒一有空就到處去騎行,去過省內外各地參加比賽,最后一次參賽是5月28日去福建南靖站。
張小丸過世后,房貸成為老兩口沉重的負擔。黃桂花說,案子結束后,他們準備把房子賣了,回漳州生活。
張小丸參加自行車比賽的部分獎牌和獎杯
澎湃新聞獲取的一份材料顯示,一位跟張小丸要好且有心理學碩士文憑的騎友曾向公安機關透露張小丸生命最后經歷的種種:一是四五月份,張小丸花幾萬元買了私教健身課,上課效果沒有達到她的預期;二是張小丸和楊蓓的“矛盾”,對方有言語攻擊她;三是領導找張小丸談話,說要給她加工作量;四是她抑郁癥復發;但在這位朋友看來,壓倒張小丸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民事訴訟律師跟她說訴訟進展不下去,還不能退律師費,她覺得最后希望破滅了。
楊蓓涉嫌侮辱罪的二審辯護律師在辯護詞中寫道,將“駱駝”的死歸因于最后一根稻草,對“稻草”不公平,對“駱駝”也不公平。
侮辱罪
據廈門市多位自行車騎友介紹,張小丸和楊蓓都是圈內騎得比較好的女騎友。
一開始,圈內人以為兩人只是“拌拌嘴,小打小鬧”,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結局。多位騎友對記者回憶,4、5月份,張小丸數次到外地騎車,狀態看起來不錯,談及跟楊蓓的矛盾,稱自己有辦法處理好。
張小丸自殺后,很多騎友感到震驚,接著他們發現楊蓓幾乎退出了所有的騎友群。
廈門某位騎友稱,楊蓓平時比較喜歡在群里懟人,多數是懟男生,比如說對方“只喜歡看美女,看到美女走不動,騎不了車了”之類。不過,據一審判決書顯示,某騎友自稱認識張小丸十年,后來通過騎車才認識楊蓓,她覺得楊蓓雖然嘴不饒人,但和她熟一點的人,都不會覺得她說的話很過分。
2023年8月21日,廈門市公安局思明分局認定張小丸被侮辱一案為刑事自訴,根據相關規定,決定終止調查。
張建國夫婦對此不滿,隨即開始信訪。
2023年10月初,案子重新立案調查,啟動刑事公訴程序。同年11月6日,案子移送至廈門市思明區檢察院。當年11月20日,思明區檢察院以楊蓓涉嫌侮辱罪提起公訴。隨后,思明區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此案。與此同時,楊蓓被取保候審。
2024年4月25日,廈門市思明區人民法院一審認定,楊蓓犯侮辱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楊蓓不服判決,提起上訴。
侮辱,意為以言行侮弄羞辱他人,使對方人格(或稱名譽)受到損害。
記者查詢到,在民事、行政和刑事領域,都有“侮辱”的相關規定:《民法典》第一千零二十四條規定:“民事主體享有名譽權,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侮辱、誹謗等方式侵害他人的名譽權?!薄吨伟补芾硖幜P法》第四十二條第二項規定:“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情節較重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百元以下罰款。”《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規定,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
2023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印發《關于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第 10 條規定,應當準確把握違法犯罪行為的認定標準,針對他人言論發表評論、提出批評,即使觀點有所偏頗,言論有所偏激,只要不是肆意謾罵、惡意詆毀的,都不應當認定為侮辱違法犯罪。
今年10月底,楊蓓對記者稱,她轉發的都是對方公開發布在社交平臺的圖片、視頻,并沒有公開張小丸的個人信息,在她看來,自己的配圖評論也沒有達到惡意謾罵、惡意詆毀的地步?!拔覀兤綍r說話,大家互噴比這嚴重多了?!?/p>
2013年9月起實施的《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同一誹謗信息實際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轉發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造成被害人或者其近親屬精神失常、自殘、自殺等嚴重后果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第一款規定的“情節嚴重”。
據楊蓓侮辱罪案一審判決顯示,楊蓓轉發張小丸的視頻,最高的閱讀量為21770,評論數是141,點贊數是188,分享數是9,收藏量是1。
楊蓓不服判決的同時,張建國夫婦對一審判決也不滿意,他們覺得《刑法》規定侮辱罪最高判三年,量刑太低。
關于如何治理網暴,輿論場一直有不同的聲音。
2022年《經濟參考報》發表的《治理網絡暴力需要精準系統的法律》一文中指出:無法準確定義網絡暴力,會導致無法及時發覺、甄別網絡暴力的顯現和走向。對于網民來說,有時自以為正在“探索真相”、“追尋正義”,實則早已侵犯了他人的名譽權、隱私權。
但另一些學者擔心,如果言語批評入刑,將有可能會損害某些正當權利。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在《網絡暴力刑法規制的路徑選擇及反思——以侮辱罪的拆分為切入》一文中分析,如果觀點性評價構成侮辱罪,那么按照滑坡理論,很有可能正常的批評、 合理的建議、戲劇性的諷刺、冒犯性的藝術都有成立侮辱罪的可能。
北京市漢鼎聯合律師事務所律師曾薪燚對記者稱,目前,我國《刑法》關于侮辱罪的定義,除了點擊和轉發的數據具有客觀性,侮辱他人名譽的言論是一個主觀的概念,確實有值得探討的空間。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姜濤2023年5月發表的《網絡暴力治理中刑事責任、行政責任與民事責任的銜接》文中指出,網絡暴力治理作為一個“復雜性系統”,會呈現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諸多責任實現方式錯綜交織的復雜結構。……刑事責任的確立則需遵守罪刑法定原則,不能任意進行擴大解釋或類推適用。
上述文章還提到了幾個網暴治理的概念——“刑行銜接的融合化”是立足于“先行政規制,后刑法規制”的謙抑理念,強調從制度層面對個罪設置行政前置性要件,并增設禁止實施網絡暴力的禁令。 而“歸責主體的協同化”強調網絡暴力中的肇事者、轉發者與網絡平臺,均需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今年11月1日,楊蓓涉嫌侮辱罪二審在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
庭審現場,控辯雙方圍繞張小丸的具體死因、楊蓓的行為是否屬于刑法意義上的侮辱行為,以及楊蓓的行為與張小丸的死亡是否具有刑法意義上的因果關系等問題進行了激烈的辯論。
罪與罰
2023年6月19日,楊蓓從騎友那里得知張小丸自殺,很是震驚。當天晚上,她看到有人在微博上發布了她的個人信息,并稱她網暴張小丸,導致對方自殺身亡。
楊蓓回憶,第二天凌晨,她被叫去派出所做筆錄時,詢問民警可否跟張小丸父母協調,安排雙方見個面,民警回復她對方情緒激動,建議他們暫時不要見面。
此后,她又幾次詢問民警,表達希望跟張小丸父母見面溝通,了解對方訴求。
楊蓓的丈夫劉易說,有一次,他在廈門市思明區檢察院門口看到張小丸的父母,跑過去跟對方說,希望跟他們談一談。對方冷冷地回復他說“沒什么好談的”。
10月底,黃桂花對記者說:“此前,張小丸想跟她(楊蓓)庭前調解,她當時不肯,現在我們也不想跟他們調解。”夫妻倆覺得,楊蓓網暴女兒,必須受到法律的制裁。
“如果事先知道張小丸患雙相情感障礙,自己一定會盡量避免跟她產生沖突和矛盾,哪怕對方為了維權去民事訴訟,去紀委投訴……我們任何人都不希望這場悲劇發生?!睏钶碚f,她很后悔。
她稱,事發后不久,張小丸父母曾去到她的單位、在她小區用喇叭高喊她的姓名、地址等具體信息,說她網暴其女兒致死,后來甚至威脅要他們家人償命……
“我理解他們,對張小丸的死感到很遺憾、抱歉,但人死不能復生,最主要是,他們這樣騷擾我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睏钶碚f。
事發不久,楊蓓遭單位停職,待在家里不敢出門。11月初,他們搬離了原來的家,另外租了房子。
楊蓓及家人被騷擾報警回執 受訪者提供
劉易告訴記者,張小丸的父母在網上發布妻子的姓名、單位、家庭住址等個人信息,說她網暴張小丸致其自殺,楊蓓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好,甚至出現抑郁癥狀。
今年春天,楊蓓懷上二胎,劉易很擔心妻子的身體和心理狀態。
看到張小丸父母在社交平臺發布攻擊妻子的視頻,劉易多次去平臺投訴,要求平臺下架這些視頻。但每次下架后,對方又再次上傳。
對此,張建國認為,他們在網上發布的內容屬實,不存在網暴行為。
很長一段時間,楊蓓都在回想這一經歷,她反思自己的言行,做事的方式,說話的尺度,也在思考互聯網上表達的邊界:怎樣跟別人交流,如何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情緒,以及如何才是 “罰當其罪”。
“我希望盡量還原過程和原因,而不是輕易地把她(張小丸)定義為一個被“網暴”致死的人,這樣對她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睏钶碚f,她準備繼續申訴。
而對張建國夫婦來說,繼續替女兒“申冤”,是他們眼下最重要的事。二審判決后,黃桂花稱,他們下一步將繼續搜集證據,尋找跟楊蓓一起在視頻下面評論和“嘲諷”女兒的人。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張小丸、楊蓓、張建國、黃桂花、康梅、劉易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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