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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歲的女焊工“詩人”:身上的每一朵“焊花”,都被她寫成了詩
原創(chuàng) 曹璐 婚姻與家庭雜志
人物故事
溫馨是一名焊工,在四川省攀枝花市的攀鋼集團礦業(yè)公司工作。
今年47歲的她,還有另外一個身份:詩人。
過去10多年里,溫馨一邊面對塵土飛揚的礦區(qū)敲敲打打,一邊擠出時間寫詩。2024年1月,溫馨的18首采場詩刊登在《詩刊》頭條位置。之前,王計兵、余秀華都當(dāng)過“頭條詩人”,讓人不禁對這名女焊工有了更多好奇。
01
手持焊槍的詩人
點開溫馨的微信,“月光雨荷”的昵稱輕盈地跳了出來,個人簽名是溫馨寫的一首詩:
荷,每一次呼吸,一顆露,都會從天而降,滾過我的十里碧波。
在細膩與柔美的筆觸之外,溫馨的日常,卻與浪漫文藝相去甚遠。
每天早晨6點40分,溫馨就會從家里出發(fā)。到達單位后,馬上換上藍色工作服和厚重的勞保鞋,戴好安全帽,和其他同事一起到值班室參加班前會。開完班前會后,就要上采場干活了,電焊、氣焊、滅火器、工具包,備品備件都要帶上。
溫馨每天要和10多臺龐大的機器打交道,“有時候要窩到鏟斗里面去,有時候要爬到18米高的爬架上,有時候要仰著焊,有時候要跪著焊,有時候要拗著各種姿勢去適應(yīng)空間”。
其他還好,溫馨最怕高空作業(yè),需要攀上十幾米高的架子,手眼并用,干活時帶出的火花還有燒斷安全帶的可能。
有一次,溫馨還沒系好安全帶,不慎踩到油污,差點兒滑下去。還有一次修復(fù)電鏟斷裂軸,她鉆進電鏟的“心臟”,擦干凈斷裂表面的粉塵和油污,用內(nèi)焰2000℃的割槍對準斷裂處,花了一天時間才完成了修復(fù)。
因為每天接觸到的都是大型機器,往往一個上午不到,溫馨的雙手和臉就滿是油污。黑黢黢且黏膩的油污附著在她身上,要花費很久的時間清洗,好不容易清除后,皮膚又開始泛紅發(fā)癢,如此往復(fù)。她在詩里記錄下礦場工作的點滴細節(jié):
油污充盈
純粹的黑
我感覺一滴滴墨正尋找它的筆和紙張
溫馨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筆和紙張。她從小喜歡閱讀,高中時作文成績名列前茅,自那時起,文學(xué)夢便悄悄地萌芽了。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1997年。溫馨的父親是三線建設(shè)的攀鋼工人,20世紀60年代就從老家南充來到了攀枝花。作為第一批攀鋼工人,礦廠給出的福利是父親退休允許一個子女接班,而當(dāng)時溫馨的哥哥和姐姐均在讀大學(xué),家里經(jīng)濟壓力已經(jīng)很大,如果父親再退休,家里將失去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事件”。父親和溫馨談話,希望她可以接班,練出一門手藝,也能為家里減輕負擔(dān)。
一開始,溫馨是強烈抗拒的。她曾去過父親所在的礦廠,風(fēng)沙彌漫、油污嚴重,她不能接受文靜的自己和那個粗糙的礦廠有關(guān)聯(lián),更重要的是,她想讀大學(xué)!父親勸解她:“天干3年也餓不死手藝人,就算讀了大學(xué)出來還是要工作的。”溫馨想到家里的實際情況,最終聽從了父親的安排。20歲那年,溫馨正式進廠,成為里面為數(shù)不多的女工人,開啟了焊工學(xué)徒期。
最初,溫馨感覺十分不適,整個礦廠油乎乎的,這令愛干凈的她極為不舒服。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焊工這碗飯竟然也是不好吃的,手上被燙的水皰剛消下去,新的又接踵而至;焊接時,電焊的弧光非常強,以至于她十天有九天眼睛都是腫的,還不停地流淚;電焊時常遇到飛濺的火花,只能穿上厚厚的工作服進行防護,在三伏天,電焊的高溫加上厚重的防護服,個中的“酸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就這樣掙扎了兩三年,溫馨告訴自己,必須做點兒什么,要有更多追求。她決定參加自學(xué)考試,用“讀書改變?nèi)松眮肀薏咦约骸K孟掳唷⑽缧荩约八心軘D出來的時間備考,最終拿到了成人大專文憑,讀完了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
而對待自己的工作,溫馨也從父輩身上學(xué)到,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為了練好焊接技術(shù),溫馨一蹲就是好幾個小時,從初級工到高級工,逐漸成長為班組里獨當(dāng)一面的技術(shù)能手,更是廠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女焊工。
半工半讀的學(xué)習(xí)方式讓溫馨對時間管理有了更準確的把握。她帶著世界名著、散文精選、詩集,爭分奪秒地閱讀,不斷創(chuàng)作詩歌。
一朵名叫溫馨的荷花,在礦山中盛開。
02
一生只愛兩件事
2008年,溫馨開始嘗試寫隨筆,并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散文發(fā)到了博客上,吸引了不少人的關(guān)注。有攀枝花當(dāng)?shù)氐脑娪压膭钏龂L試詩歌創(chuàng)作。可是,該寫什么內(nèi)容呢?
溫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友們個個吃苦耐勞,干活時從不抱怨和拖沓,她很想為他們“宣傳”,再加上平時工作忙,詩歌創(chuàng)作不會占據(jù)過多時間。溫馨決定就從自己熟悉的采石場寫起,“把干的活延伸到生活哲理中去”。
在她的眼里,礦廠里的吊車、重型機械、工具箱、車間都擁有生命力。出工時,溫馨不斷觀察周圍的邊邊角角,將它們納入創(chuàng)作素材庫里,干活累了,她隨便找塊礦石坐下,在撿來的煙盒上就著烈日速寫幾句詩。
收工回家后,再小心翼翼地謄抄在紙上,反復(fù)修改、斟酌,直到自己滿意為止。“詩歌就像山上的鐵要打磨很久。”有時來不及寫詩,溫馨就在煙盒上速記自己看見的東西,小蟲子、小花、小草,甚至被燙出洞的內(nèi)衣,都是她的創(chuàng)作素材。
2013年,溫馨創(chuàng)作的組詩《在金沙江邊》被《中國詩歌》雜志收錄,這是溫馨發(fā)表在公開刊物上的第一組詩,讓她大獲信心,“這條路終究是走對了”。自此,文學(xué)的大門向她敞開,溫馨的詩歌先后被《詩刊》《星星》《詩選刊》《綠風(fēng)》等多家刊物發(fā)表和轉(zhuǎn)載。
盡管已經(jīng)在礦廠工作了27年,但燙傷對于焊工來說仍然無法避免,因割槍而“滋”出的火花,依次在溫馨的手指、胳膊、胸口、脖子、腳踝留下疤痕。新疤與舊傷總是輪番交替出現(xiàn),疤痕像樹木的年輪一樣,在時間的縫隙里慢慢由深變淺,但不會憑空消失。于是她寫下:
縱身一躍
上了值班車
到了山里
我就是礦山的一朵焊花了
溫馨撫摸著身上大小不一的燙傷,想象它們是身體里的一朵朵“焊花”,各有各的形態(tài)和特征,替時間記錄了勞作的歷程。
溫馨也有過悲觀的時候。有一次,她的兩位工友在工作時出了意外,連人帶機器從高空墜落。事故發(fā)生不久,輪到溫馨上夜班。夜里12點,整個礦山風(fēng)密夜稠,空蕩雜亂的空間里夜深如墨,唯有轟隆隆的機器聲響徹礦山,像下一秒就能吞沒萬物。
那晚溫馨感冒很嚴重,嗓子嘶啞沒辦法說話。她索性撿了兩塊礦石,邊走邊敲打,“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可以為我壯壯膽。”收工回家,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溫馨當(dāng)即用文字記錄了那一晚的心路歷程:
我感恩一路癡落的點點星光
一顆顆碎石子
陪我劈開了心野里料峭的險峰
溫馨愛美,即使工作時間需要穿上分不清男女的工作服,她也堅持穿著裙子、踩著高跟鞋去上班。她說自己就喜歡兩件事:穿好看的衣服、看好書。
溫馨的丈夫是電工,兩人在礦廠相識。丈夫不太懂詩,但很支持妻子,偶爾的念叨多是擔(dān)心溫馨熬夜寫詩。兒子喜歡理科,溫馨鼓勵他“你有夢想我會支持你”。
已近天命之年的溫馨,早已放下對過去的遺憾,變得越發(fā)理解父親。“父親讓我當(dāng)焊工,丈夫讀不懂我的詩,兒子顯然更愛數(shù)學(xué),他們看起來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馳,但他們在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對我的愛。”
如今,已是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攀鋼文聯(lián)副主席、攀枝花市東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的溫馨,不僅積極參與籌辦了“金沙流韻”詩歌大賽,還負責(zé)策劃開辦《花城小作家》雜志工作。這份100多頁的季刊,已經(jīng)刊發(fā)10期,投稿群體覆蓋全國25個省市自治區(qū),甚至有海外讀者小朋友投稿。
因上努力,果上隨緣。礦山的粗糲、工友的豪放,給予這個文如其名的女性浪漫、文藝之外的樂觀與灑脫。無論是焊工還是詩人,皆是溫馨憑借有力的雙手,一半勞作一半書寫,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力量感的人生。
原標題:《47歲的女焊工“詩人”:身上的每一朵“焊花”,都被她寫成了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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