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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和她的38個孩子
【編者按】
一個默默無聞的名字,出現在第九屆全國道德模范候選人名單公示上。她叫唐才英,今年88歲,是江西省新余市分宜縣人民醫院一名退休保潔員。與唐才英并列的,還有另一個名字,張佳港,今年27歲,分宜縣消防救援大隊嶺北東路消防救援站滅火救援班班長。
他是唐才英收養的38名棄嬰之一。
如今,張佳港長大了,其他孩子也都成人了。唐才英老了,不過,他們的故事沒有被人遺忘,如同珍寶一般,依然閃著光。
唐才英看上去是生活中最常見、最不起眼的普通老人,額頭、面龐和下巴布滿細小的皺紋,臉上和手上有顯眼的淡茶色老人斑,長年累月干活,掌心布滿粗糙的皸裂,手指上纏繞著大大小小的繭。
老人即將進入人生第90個年頭,她的丈夫、兩個哥哥、朋友、過去的同事已經離世,她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日子循環往復。
上個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間,唐才英相繼收養了三十多名嬰兒。最開始,她“撿”回嬰兒的舉動被人質疑過,如果是懷著獲取金錢利益的居心,孩子便成了工具。老人從不反駁,只埋頭做自己認定的事。
事實證明,這些孩子最后都好好活了下來,老人憑微薄的收入,精打細算維持起碼的生活,付出心血撫養他們,替他們找到好的歸宿,除此倒也別無他求。那時,老人樸素的心意才被人理解。
當她進入衰老之境,回憶起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時,她先停頓幾秒,兩片薄唇被笑容拉成彎月的弧度,眼睛瞇成縫,然后才開口說話。那些遙遠的記憶像高清電影畫面一樣在她眼前鋪開。
唐才英與丈夫、自己的孩子以及收養的孩子合影。 澎湃新聞記者何鍇 攝
救的是命
如果問她,她能準確地說出哪年哪天。
1982年,一個冬天的凌晨四點,46歲的唐才英起床到分宜縣醫院做清潔工,路過家附近的鐵軌時,聽到陣陣嬰兒哭聲。她被這哭聲嚇到,心撲通通地跳。她返回家里帶上手電筒,尋著哭聲摸索過去,才發現棉衣里躺著一個嬰兒。她心跳更快了。
靠近一看,孩子的臉臟臟的,被凍得紅紅的。她立馬抱起來,帶回家放在一個空房間里,把孩子的臉擦干凈,喂了吃的,孩子哭聲止住了。小家伙瞪圓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唐才英。
第二天,她抱著孩子去了縣民政局。孩子太小了,工作人員問她能不能先幫忙帶一下,奶粉他們提供,她又把孩子抱回家里。到孩子5個月大的時候,縣民政局工作人員問唐才英要不要繼續撫養這個孩子,那時她已經舍不得把孩子送走。于是,孩子留在她身邊,她給孩子取名芳芳。
那一年,唐才英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三個女孩兩個男孩,最小的已滿十二歲。她的第二個女兒愛萍高中畢業沒多久,尚未工作。愛萍看到了母親“撿”回來的第一個孩子,就幫著母親照顧。她記得孩子的眼睛不睜大也是圓圓的,像一對小鈴鐺。和母親的眼睛很像,那雙淡茶色的明眸,給人一種靜謐的感覺。
幾年后,唐才英在她工作的醫院“撿”到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不愛哭,皮膚白凈,眼睛又圓又亮,家人都很喜歡。唐才英給她起名珍珍。從那以后,她在醫院又陸續“撿”到36名嬰兒。
一些剛出生的嬰兒被羊水嗆住,呼吸不了,被扔在垃圾桶里,有些被人冬天放在室外,凍得全身發紫,奄奄一息。每天上班前的清晨,唐才英就起床來到醫院那間閑置的房間,逐個看過去,孩子們還在熟睡中。這些孩子,她照顧了一兩個月后,氣色漸漸變好,活了下來。
剛開始,唐才英擔心丈夫反對,“撿”來的孩子不敢抱回家,每天下班后,她把孩子喂飽,深夜十一二點才回家。愛萍記得母親每天很晚到家,但她并不知道母親在照顧其他孩子。
唐才英回憶,起初丈夫的想法是,自己的幾個孩子才剛養大,夫妻倆的收入并不高。如果沒有這些小孩,家人可以穿好點,吃好點。她“撿”回來的不是什么物品,也不是豢養貓貓狗狗之類的小動物,而是人。唐才英只聽著,不說話。她想法很簡單,丟掉的孩子是一條生命,既然讓她看到了,她就要救。
唐才英自己的孩子也不理解母親的行為。愛萍回憶,她的大姐對母親說,家里經濟條件剛好起來,又把錢貼到“撿”來的孩子身上,所剩無幾。愛萍對她說,反正媽都是自己賺錢自己養,她樂意。愛萍心里認定,母親是這樣一個人,假如她身上有10塊錢,遇到比她窮的人,她會把10塊錢都給這個人。
當唐才英把精力傾注在這些孩子身上后,她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這些孩子,孩子也離不開她。那時她已經從醫院退休,每月退休金幾百元,至少能保證孩子的奶粉夠吃了。為了增加收入,唐才英開始撿破爛賣。她通常在晚上出門撿垃圾,避免被熟人看到。
張佳港是被“撿”回來的孩子之一,他當時并不能理解自己的處境。在他模糊的記憶里,外公看上去兇兇的,對著外婆說,如果你帶這些小孩,就不要回來了,或者你帶他們去外面過,夫妻倆曾為此鬧離婚。那時張佳港剛上小學。
等到后來,外公慢慢習慣這些孩子的存在,“反而喜歡得很。”
張佳港小時候與外婆唐才英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他對‘撿’來的孩子更好。”張琳是在張佳港之前被撿回來的女孩,她記得外公那時已經退休在家,每天照顧她。張琳白皙的臉又圓又小,生得可愛。他去哪兒都帶著她,她漸漸也依賴他。到晚年,孩孫環繞身邊時,他享受到了足夠的陪伴。
上世紀90年代,愛萍已經在隔壁縣城上班,每星期回一次家。有一次,她周末從單位回到醫院找唐才英,看到沙發上并排躺著四個嬰孩,老人耐得住性子,挨個地喂,讓他們吃得飽飽的。唐才英把醫院的空鹽水瓶子灌滿熱水,放進孩子的棉衣里。孩子們老老實實睡著了,她才回家。
后來,父母承包了醫院的食堂,吃住在食堂,后廚的一間雜物間里,地鋪上躺著四個嬰孩。小孩多了,要拉屎拉尿,有人看到了,覺得臟,就去提意見。夫婦倆就不干食堂,抱著孩子回家了。家里的水泥地面攤上幾層錫紙,孩子們整齊一排睡在地上。
愛萍莫名喜歡這些孩子,她每次到醫院看他們,其中一個孩子總會醒來,水汪汪的眼睛沖著她笑,她覺得這孩子跟自己有緣,就給她買奶粉,一直陪著她長大。照顧這個孩子一年后,她生了自己的女兒。
但她逢人都說,她有兩個可愛的女兒。
唐才英收養的孩子們 受訪者供圖
苦日子
幾個親生孩子中,愛萍最理解母親。她覺得,對母親來說,做一件善事并不是道德感的驅使,而是她認為就應該那么做,是一種本能的仁慈。鄰居對唐才英的評價是,為人低調,總是幫助那些弱小的人。
唐才英說,幫助人不一定用金錢,也可以用力氣。有一天上班路上,她看到有幾個人從火車窗戶跳下來,摔得頭破血流,躺在地上不能動,她找來幾個拖板車的人,拉著這幾個人到醫院。
其中一個人腦袋摔得厲害,醫院不收,唐才英膽子大,就把人帶回家,把他頭發理掉,擦上藥,那人傷口慢慢就好了,唐才英又給了他回家的路費。處理完傷者的事,她又跑到鐵路派出所,讓警察處理這件事情。
常年待在醫院,唐才英學會了一些簡單的急救方法。有次,一個鄰居家六個月大的孩子喝奶,奶水嗆到肺里,呼吸困難,鄰居慌慌張張跑來找她,她清晨六點到醫院借來吸痰器,把孩子喉嚨里的痰一點點吸出來,小孩活了過來。
在孩子們的共同記憶里,唐才英話不多,喜歡默默做事。她先是在分宜縣醫院做清潔工,后因為被發現做了許多好事,獲得了政府嘉獎,醫院將她特例納入正式員工。1986年,她從醫院退休后,又承包了醫院食堂,一做就是十六年。看到有病人吃不起飯,她就打飯給病人吃。窮苦的人讓她想起自己經歷過的苦日子。
張佳港從小稱呼唐才英“外婆”。不久前張佳港才知道,外婆的母親在她10歲時去世。唐才英記得,小時候住在分宜縣下面的一個村莊,家里窮,住土磚房,經常沒飯吃,天天出去挖野菜,冬天穿爛棉襖和一條褲子,打赤腳,兩只腳凍得又紅又腫,凍習慣了就麻木了。村里的路很爛,父親總會想辦法去鋪路修路,讓村民出行更方便。村里的大事小事,紅白喜事,母親經常盡心去幫忙。
她13歲時開始讀一年級。小學畢業后,18歲的唐才英從鄉村到縣城,做過豆腐,補過鞋子,后來在一家公私合營的飯店里當會計。那時,她和丈夫婚后生下第一個男孩,孩子出天花,沒救過來。
21歲時,全社會開始掃盲運動,唐才英白天干活,晚上上學,直到初中畢業。
后來飯店改旅社,她繼續在那當會計。1972年,她34歲,開始在縣醫院上班。
她是個勤勞工作的人,無法過懶散的生活。生下5個孩子后,丈夫在外地鐵路上工作,一個星期回家住一天,那天會有肉吃。愛萍記憶中,父親回來后,五姊妹蹲在腳盆邊上,父親拿香皂給幾個孩子輪流洗手洗臉,愛萍最喜歡香皂的那股味道。其余日子里,照顧孩子的事幾乎全歸唐才英管。
在孩子眼里,她是一個操勞的、沒有片刻休息時間的母親。除了在醫院做臨時工,她在外面做苦力,去磚廠挑土方,一立方的土掙幾分錢。有時回到家里,只見她臉色發白,非常疲憊。
唐才英撿拾廢品補貼家用 受訪者供圖
愛萍粘人,當時唐才英在旅社上班,沒有時間帶孩子,三歲時,便把她送到了一個親哥哥家里,哥哥家沒有小孩,田糧豐足,小孩有得吃。
舅舅經常帶她回自己家,母親也常去看她。那時她對母親感到陌生,想親近,但又不好意思,母親把她抱在懷里,慢慢就睡著了,等醒來,發現母親已經走了。七歲時,因為要上學,父母才接她回縣城家里。母親告訴其他幾個孩子,這是姐姐,咱是一家人,要對她好。
長大以后,愛萍偶爾還會想,為什么把她送到鄉下舅舅家。她問媽媽,媽媽說,每當她做事情時,愛萍總跟在她身后,纏著她。她要忙工作,沒時間顧她。有一次愛萍跟著她去洗衣服,一下沒注意,自己掉到溝里去了。
退休以后,愛萍一直在家照顧母親,并把這當做小時候分離的彌補。她早已理解父母當年的選擇,在她眼里,母親“堅強,有大愛”。
愛萍陪母親唐才英擇菜。澎湃新聞記者何鍇 攝
2023年4月,愛萍外出時,突發腦出血暈倒,被送到醫院搶救。唐才英晚上才得知女兒在醫院,她堅持要去看,其他孩子擔心她身體,讓她在家里等。她在家里祈禱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慌慌張張到醫院,看到女兒醒過來,緊繃的神經才放松下來。
視如己出
“撿”的孩子多了,人們口口相傳,四方鄰里都知道了唐才英的事。有親戚朋友、也有喜歡孩子的家庭找過來,說愿意收養小孩。唐才英無法將所有孩子留在身邊,對于找過來的人,她先了解為人脾性、家庭條件,確定是值得信賴的人家,待孩子都健康后,再給這些家庭收養。收養家庭辦理了收養手續,為孩子上戶口。他們小時候,唐才英經常去看望。
張佳港和他的雙胞胎弟弟是唐才英“撿”回家的最后兩個孩子,那之后,她再沒有遇見過棄兒。一天,唐才英帶著這對雙胞胎去老房子里撿磚,附近有個收破爛的老板看到,就告訴了她有一戶想收養小孩的人家。
張佳港和他的雙胞胎弟弟 受訪者供圖
這對夫妻是收入穩定的教師,家里經濟條件好,已經有一個女兒,想再要一個孩子。他們選擇的是弟弟,把張佳港送回唐才英這里。唐才英說,你只養弟弟的話,必須答應一件事,要讓兩兄弟保持聯系和往來。
三歲的弟弟被接走后,小學和張佳港在同一所學校。唐才英每天接張佳港,這樣她也能看到弟弟。每次見面,她帶兩兄弟出去玩,請攝影師給他們拍照,想讓他們記住彼此。高中后,兩兄弟不在一個學校上學,唐才英每個月去一趟弟弟的學校,在教室門口等他下課,偷偷給他幾塊錢。
每回看到弟弟時,她心情便好起來,“這片天都更亮了。”如今,雙胞胎兄弟依然保持著聯系。弟弟現在云南工作,但他只要回到分宜,就會拎著禮物去看望老人。
張琳比張佳港大四歲,兩人一起長大。在她最早的記憶里,就已經有了這個弟弟。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沒有爸爸媽媽,是外婆把他們“撿”回來帶大的。唐才英的親孫子跟她差不多大,他們叫外婆,她也跟著叫。
唐才英與少年時期的張琳、張佳港 受訪者供圖
再后來,張琳去外地讀大學,擔心年過70的外婆一直操勞,不按時吃飯。外婆說,你不要擔心,我自己會把事情做好,你在外面讀書,盡情享受學校的時光吧。
小時候,張琳最擔心的事情是被送走。唐才英年紀大了,不能提供孩子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條件,正好有家境優渥的人找過來,就把張琳送了出去。送走那天,唐才英說,要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媽媽爸爸,對他們好,要聽話,多做事,人家就會喜歡你。那年她七歲。
張琳在新家庭里生活了一個月,每天都感到不自在、拘束,做事小心翼翼。她心里一直想著外婆。一天放了學,她站在校門口,回收養人家的路是往前走,通向外婆家的路往右走。張琳往外婆家走去。家里沒人,她蹲在門口一直等到天黑,夜色中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知道外婆外公回來了。
外婆先是驚訝,立馬把她抱進屋里。踏進自家大門時,那種快樂的余興還殘留在張琳臉上。唐才英聯系上收養的人,說了眼下的情況,對方說,這個小孩他們不要了。唐才英很生氣,說自己帶了,后來又去民政局辦理了收養手續。第二天,外公就去把張琳的學習和生活用品全部拿了回來。從此以后,張琳留在了外婆家。
四年后,老人年逾六旬,同樣的故事發生在張佳港身上。那天,外婆對他說,去一個居住在市里的阿姨家玩兩天,姐姐也會陪著他在新家里待上幾天。張佳港記得,阿姨家裝修精美,有舒軟的沙發和床,對他也很好,但外婆不在身邊,他心里空缺一塊,對著黑夜流淚。
也是一天放學后,張佳港回到外婆家,外婆決定讓他留下來。盡管不能經常穿新衣服,但她能保證他們的衣服干凈整潔。他們吃肉,外婆吃菜。兩年前外公因病去世后留下的財產,外婆給所有孩子平分。
在張佳港內心深處,唐才英已經是她最親的人。不過,唐才英告訴他,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是他的雙胞胎弟弟。
一個姓
唐才英在醫院一個墻角“撿”到這對雙胞胎兄弟時,棉衣里夾著一張小紙條,寫著兄弟倆的出生時間和一個座機號碼,但電話是空號。
孩子們的身世是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唐才英也沒有打算保守這個秘密。把孩子送到學校后,唐才英第一件事情是去告訴老師,孩子是她“撿”回來的,以后的家長會,都是她來。
有一個問題是被收養的孩子們無法回避的:是否要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張佳港和姐姐張琳聊過,小時候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內心早已把外婆當作自己的母親,“外婆在她能力范圍之內,已經給予我們太多了。其實我們比很多人生活得更幸福”,張佳港說。
那天,張佳港當著外婆的面,說出這句話,然后牽起老人的一只手。他是一個彬彬有禮、性格開朗的年輕人,寸頭,身材瘦削,站姿挺拔。很多人聽張佳港講述他的故事時,會問他,你為什么不哭呢?他納悶得很,心想我為什么要哭?自己明明很幸福啊!
外婆從未抱怨過生活中的苦難,或認為誰給她制造了什么麻煩。張佳港認為這也影響了他,“凡事只看其好的一面,對人也如此”。他和張琳后來都沒有尋找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愛萍說,張佳港是家里最受寵愛的一個孩子,因為他是唐才英最后“撿”回家的,也是最小的一個。別人的孩子上補習班,唐才英也讓張佳港去喜歡的補習班。上幼兒園起,唐才英每天按時接送,背著他回家。家里的照片,張佳港的最多,從他幾個月大,到十歲,二十幾歲。
2024年1月,張佳港陪外婆過88歲生日。 受訪者供圖
2024年6月,外婆陪張佳港過27歲生日。 受訪者供圖
唐才英是在1997年香港回歸時“撿”到張佳港,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老人“撿”回家的孩子都跟著唐才英丈夫姓張。儲物柜上的全家福里,幾乎所有孩子都到齊了,親生的五個孩子和領養的六個孩子,唐才英和丈夫坐在第一排中間,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很多被其他家庭收養的孩子放假回縣城時,也會去看望唐才英。孩子們長大后,平時很難聚在一起。唐才英就想拍更多合影,來留住記憶。孩子們不在家時,她取出一張張照片,捧在手里一遍遍地看。雖然聽力下降,需要湊到她耳邊大聲說話,但她的視力還很好。
他們都記得的一個場景是,夕陽下,孩子們圍坐在一起,聊起各自的日常和生活。唐才英說,孩子都懂事,很少讓她操心。她看著他們從嗷嗷待哺、東搖西晃地走路,到成家立業。漫長歲月里的付出,在這一瞬間獲得了補償。
老人的樂園
如今,唐才英身邊的十一個孩子長大,一些有了自己的孩子。情況反過來,日常里是這些孩子照顧她。
張佳港后來成為一名消防員,他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半給了外婆,一半給了外公。外公去世時,他哭得最厲害。平時工作忙,只有周末才有時間回家。外婆話不多,每次都叮囑他,好好工作,但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珍珍考到了鎮里一家有編制的醫院,在城里買了房、車。張琳是一所幼兒園的老師,每天與更多孩子在一起。
張琳、張佳港回家看望唐才英。 澎湃新聞記者何鍇 攝
唐才英不再像年輕時那樣,需要為撫養孩子四處奔波。每天早上,她吃完早飯,推著一輛嬰兒車改造的手推小貨車到菜地里,嬰兒車是孫女用過的。
通往菜地的路上很少有汽車和行人經過。步行道順著路兩旁的樹延伸著。另一側的鐵道,中間屹立著一道石墻。老人盯著眼前,沿著鐵軌旁的小徑,蹣跚走過她“撿”起第一個嬰兒的那條路。小路安靜,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飛舞。
深秋的上午碧空如洗,前一天的雨霧仿佛被一下吸干。陽光分外明亮,世界顯得空空蕩蕩。她一直彎著腰走路,只比嬰兒車高出一個頭。張琳看過外婆年輕時的照片,身形筆直,個頭很高。而她上初中后,外婆的背越來越彎。
唐才英推著手推車出行。 澎湃新聞記者何鍇 攝
一塊石頭卡住了手推車的車輪,老人佝僂的身子隨著搖晃幾下。她面色平靜,雙手用力抬起把手,手推車越了過去。她回頭看了看那塊石頭,不聲不響地繼續行走,身后留下坑洼和車轍。
年紀大了,以前老伴兒在時,不喜歡她出去干活兒,擔心她辛苦。但她閑不住。這片菜地是她的樂園,地里的勞作讓她放松,她主要的消遣是翻土,施肥,剔除枯黃的菜葉,摘下果實。
唐才英在菜地里。 澎湃新聞記者何鍇 攝
唐才英忙活了半小時,坐在家門口的石梯上歇息,她飼養的白色毛發的小狗蹲坐在腳邊,她輕拍了幾下小狗的頭,小狗瞇著眼睛睡著了。
歇息片刻后,她把從地里采回來的韭菜一根根摘出,分成三茬,又擦掉紅薯和芋頭上的泥土,裝進塑料袋。已是夕陽西下時分,愛萍走了過來,和母親一起打理。
唐才英朝鄰居家走去。多年來,唐才英有個習慣,地里的菜采摘后,要先給鄰居送去。
上個世紀80年代,她和丈夫搬到了職工家屬樓,這是兩排位于縣城郊區的老式住宅,中間一條巷道,一側兩層紅色磚墻房,另一側是平房。二樓的鄰居家陽臺,三角梅的花瓣開滿枝頭。
幾位鄰居笑盈盈地接過蔬菜,老人揮揮手,步履搖晃地回了家。愛萍跟在她身后。
擁有與延續
小時候,外婆一直是走在前面領路的人。
在張佳港心目中,外婆文化程度不高,但善良、堅韌。他視她為榜樣,身邊的鄰居和外婆的親戚也曾反對,有人說唐才英,你自己有退休工資,還撿垃圾,帶這么多小孩受苦。張佳港看到外婆并不理會,繼續干自己的事。
外婆的堅定,打消了他作為一個“撿”來的孩子的不安。他也學著不把別人的異樣眼光放在心上。
從小時候起,張佳港就覺得自己“擁有了一切”。他知道那時家里窮,從不找外婆買玩具,但那種“精神上的擁有”讓他更安心。只有小學四年級時,他想要一輛自行車騎著上學,外婆第二天就帶他到店里買了一輛。
高中畢業后,張佳港參軍入伍,成為了一名消防兵,2018年消防部隊改制,加上江西省消防救援總隊的團圓計劃政策,他被調回到了分宜縣消防救援大隊,離家近,他有時間看外婆。
唐才英家里,茶幾上疊放著幾十本獲獎證書,有唐才英的,也有張佳港的。
唐才英說,里面的榮譽證書更多是張佳港的。在一次消防救援中,張佳港看到被大火燒為灰燼的村屋,老人在廢墟上哭泣,他的心跟著揪起來。兩年前,張家港牽頭開始捐資助學等志愿活動,這個志愿服務隊是分宜縣消防救援大隊以他的名字成立的。這些年,每逢節假日和重要日子,他都會和戰友帶著慰問品去看望窮困孤兒和老人。
2022年1月,張佳港在操場鄉牛泥塘村頤養之家看望老人。 受訪者供圖
有一次,消防救援大隊為孩子們舉辦“六一”兒童節活動,有個小女孩以張佳港為原型,畫下了她心中的消防員樣子。和小女孩聊起來,張佳港得知她家在農村,父母嚴重殘疾,無法勞動。
小女孩特別懂事,她告訴張佳港,雖然自己還小,但她會好好讀書,把家撐起來。那之后,張佳港經常去看望這個孩子。被外婆愛著的他長大了,也學會了怎么去給予愛。
張佳港到資助的孩子家走訪慰問。 受訪者供圖
張佳港說,如果不是外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是怎樣。他的微信頭像是和外婆的合影,兩人站在一座石橋上,望向遠方,天空湛藍。
外婆一輩子兒女繞膝,但從沒穿過婚紗。2020年,張佳港向外婆提出,給她和外公拍一組婚紗照。
有些遺憾的是,那時外公生病,不能走動。張佳港便換上軍裝,站在身穿白色婚紗的唐才英身旁。照片后來被傳到網上,登上了熱搜。
因為外公生病,張佳港便換上軍裝與外婆唐才英合影 受訪者供圖
熱搜之后,老人的生活依然平靜。2023年11月的一個下午,張佳港抽空回了趟家,外婆正在午睡,他怕打擾老人休息,在房間里躡手躡腳。外婆醒來后,他才放聲說話,大膽走路。
張佳港記得,拍婚紗照那天,是外婆人生中第一次化妝,化妝師為她在臉上鋪上粉底時,老人有些害羞,但嘴角一直有笑容。
最后照片出來,她先看了看張佳港,又看了看自己,臉上露出她慣有的笑,說,拍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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