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與小說之間的《銀鹽落定》：紀實不實，虛構不虛

澎湃新聞記者?陸林漢

2024-12-16 16:27

來源：澎湃新聞

20年前上海街頭人與事的平凡日常：或喧雜，或寧靜，像是新世紀的序幕。那些城市肌理、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是質樸而純真的上海氣質。

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銀鹽落定》收錄了攝影師朱浩在本世紀初的十年間所拍攝的上海影像；而寫作者btr則為其虛構了一部小說，講述著這些照片的故事。12月14日，上海ZiWU誌屋舉辦了新書發布會，攝影師朱浩、btr及策展人施瀚濤就攝影話題進行了一場對談。

《銀鹽落定》中朱浩的攝影

時間，才是一幅銀鹽攝影最后一道工序。在新書發布會的對談活動中，朱浩講述了2001至2010年的走在上海街頭進行街拍的往事。他將20年前的生活和城市拆散，變成一幕幕飄浮起來的場景、一個個城市的意象、一段段似是而非的流言。btr則為朱浩的攝影配上了故事。例如，對于朱浩拍攝的武康路的照片，btr寫道：

“五條馬路的交界處。人們停留，在那棟船頭形狀的武康大樓前留影，把當下的自己與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歷史合二為一。人們猶豫，不知該循著哪邊的信號燈，沿著哪條馬路繼續前行。但她沒有停留也并不猶豫，而是奔跑在路上，似乎內心里的某樣東西—憤怒也好，哀傷也罷——使她對外部世界失去了興趣。她的果斷和無所畏懼中帶著一種隨意的無目的性，就好像對于她，那五條路并無分別。選擇只是幻覺。”

而事實上，這就是一場街頭快閃，朱浩說，鏡頭中行走匆匆的女子，或是為了躲避他剛架起的鏡頭。

朱浩拍攝的武康大樓

對于一張女子回望養鳥人的照片里，btr寫道：

“她看著男人喂鳥，想到的卻是自己。

一只近乎柔弱的小鳥，棲息于男人的食指。他喂它，眼神溫柔。但她的注意力幾乎都落在小鳥腳上的那根細線之上，與其說是保護，她從中看出了這份眷養套餐里的控制元素，甚至，連眷養本身也是一種控制。

她希望自己是錯的。她希望這只是她將自身處境投射在眼前這一幕上的結果。她希望世界是溫柔的。在小鳥不知去向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依舊每天拎著鳥籠去遛鳥。”

朱浩則說，自己拍攝了好幾張養鳥的人，但其實剛開始沒有選擇有女人的一張，覺得不太完美。但過了多年，卻覺得這張拍得最好。“你當初不感興趣的照片，過了多年后你反而感興趣。如同此次活動的主題，時間，才是一幅銀鹽攝影最后一道工序。”

朱浩拍攝的養鳥人

策展人施瀚濤說，btr看似拆解了朱浩的照片，但從最根本處對朱浩的城市攝影做出了注解，“是一次想象力的比賽，在圖片和文字的創造、拼接和改寫中和這個城市以及它的歷史開了一次語言學意義上的玩笑。”這些圖片與文字，是“紀實不實，虛構不虛。”

《銀鹽落定》新書發布會對談，左起：朱浩、btr、施瀚濤

附：關于上海20年時光的一段留言

文/施瀚濤

這段流言開始于朱浩的這批照片。他拍的大多是城市里的雞毛蒜皮，直白的場景充滿生活的氣息，沒有搶眼的影調或激烈的構圖，就像在路邊的無心一瞥。但在這些看似日常的場面里，又常常有著奇形異狀的人或物，時而形成巧合或沖突，時而透著潛在的緊張。比如歐洲古典式樣的塑像突然“掀起了裙擺”，或者是被大型游藝機甩在天空中的人們的腿，為都市荒野里的獨眼巨人鑲上了一圈睫毛。但更多驚奇的感受往往藏在最平常的對象或場景之間，可以細微到一個人的表情、姿態或街邊不起眼的角落。

《銀鹽落定》中朱浩的攝影

比如開篇第一張照片，一位在中潭路地鐵站候車的男子，本來是個普通的景象，但是近景幽暗、寂靜，遠處慘白、雜亂，讓人不由自主將這種對比投射到了畫面中主人公身邊的旅行箱上，給人以城市生活中時刻上演的離別，或時間流逝的印象。

朱浩拍攝的海邊系列

街頭的照片就像都市的流言。流言告訴你一個關于熟悉的對象的新消息，有時還夾帶著變故或秘密。它們來得無緣無故，說得有板有眼，聽起來欲言又止。照片也是，攝影家拍的是他人的生活，平常的場面；畫面栩栩如生，時空恍惚不安，尋常里藏著異常。但人們喜歡流言和照片，熟悉的對象的故事里帶著意外：因為熟悉而相信，因為意外而覺得新鮮。流言在每個人的嘴巴和耳朵里傳遞，講的人興致勃勃，聽的人各懷鬼胎；聽的是別人的故事，卻觸動到自己心底隱匿著的感覺。顧錚曾就朱浩的“上海默片”系列寫道：“城市中的一些被人忽視的物件與細部構造，經過他的凝視，都成為了某個悄然展開的故事線索，世界變得充滿了故事。”這句話點出了對攝影的一個常有的誤解，人們總以為攝影家拍的是一個故事，但實際上那只是線索。攝影家給你看到的是線索，而線索牽扯出的故事在畫面之外，在觀者的心里和傳播者的嘴邊。流言是“寫在水上的字”（張愛玲轉述西諺的說法），而照片說穿了是經過了曝光和藥水浸泡后之后的那層薄薄的、濃淡不一的銀鹽。它們從來不是可靠的真相，卻在你的腦海里留下或深或淺的一幕印象。

《銀鹽落定》中朱浩的攝影

朱浩的照片里有著城市的散漫和庸常、緊張和荒誕，它們都是城市出神或者出錯的一刻。他似乎有一種捕捉線索的天分，善于通過光影的調度，多種元素的并置和蒙太奇，富有意味的瞬間的抓取，在輕松和隨意的一瞥間，制造言外之意，從而讓人們在畫面之外填補進自己的記憶、想象和情緒。

《銀鹽落定》中朱浩的攝影

而重要的是，這些線索—像流言一樣的照片——所牽扯出的故事，構造起一個超越現實的感受的城市，盡管它并不可見，但是可能是比現實城市更為真實的存在。2001年，吳亮在頂層畫廊策劃過一個展覽——“內面的都市”，他在陸元敏、顧錚和王耀東的照片里看到了“孤寂、性感的泄露、游手好閑、疏離散漫時分、無名的憂傷、外表忙碌的都市生活的‘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