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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目的神韻——中國女性眼睛的審美
古代人物畫的傳統,是被尊為畫圣的顧愷之立下范式的。《世說新語·巧藝》:“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媸,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談顧公必須引用這個典故,講中國人物畫更無人敢繞過“傳神寫照”四個字。大家知道,所謂“阿堵”就是“目精”,也就是眼珠。顧公似乎要讓國人知道眼珠在人物畫中的重要性。
[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局部(唐摹本)
然而,令我們大為失望的是,在今日能看到的兩個最具代表性的顧公畫作摹本《洛神賦》和《女史箴圖》中,人物的眼睛都瞇成一條線,眼珠是絕對看不到的。這當然不是“不點目精”,而是整個眼睛都只以一條“神氣飄然,在煙霄之上”(張懷瓘語)的線描給代表了。這就是顧愷之畫作的妙處:傳神寫照。無疑,在可見的畫作中,顧公是“瞇瞇眼”審美趣味的“始作俑者”。
[西魏]麥積山石窟第44窟,阿彌陀佛
顧愷之是東晉人士,生卒年為348—409年。在麥積山石窟第44窟塑有一尊阿彌陀佛。這是西魏時期,即535—556年間的塑像。這尊女身化的佛像顯然延續了顧愷之《女史箴圖》的畫風:長眉細目。它的兩條修長的彎眉和一雙細潤的眼睛與如桃花初綻的雙唇相配,為其方闊的面龐帶來肅穆之上的慈祥和柔媚。這尊佛像被譽為“東方的微笑”的典范,它的確極其美妙地傳達了東方女性含蓄幽妙的“笑”的神韻。無疑,它這一雙如春風輕拂的柳葉一樣嫵媚的眼睛起了重要的傳神作用。“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在此我們確實可用顧愷之此說作評。
[唐]敦煌石窟第71窟,思維菩薩
唐代的佛教塑像,佛像和菩薩像以彎眉曲目為特征。所謂“曲目”,就是以瞳孔的位置和朝向,上眼瞼或下眼瞼有明顯的曲度,甚至呈現角化現象。在敦煌壁畫中,第71窟北壁的初唐壁畫《西方凈土變》中的兩身“思維菩薩”像和第45窟北壁的盛唐壁畫《觀無量壽經變》中的眾聽法菩薩,是典型的彎眉曲目像。曲目不僅突出了瞳孔(眸子),而且使眼神的傳達更加直接,實際上更加女性化——眼尾被延長而且多上揚,如雙羽欲飛,嫵媚中更添靈巧。唐初的僧人道宣對這樣的佛教造像變化持批評態度。他說:“梵像造相,宋齊間皆唇厚、鼻隆、目長、頤豐,挺然丈夫之相。自唐來筆工皆端嚴柔弱,似妓女之貌,故令人夸宮娃如菩薩也。”(《釋氏要覽·卷三》)
道宣對唐代佛教塑像的不滿,其實是不滿其尊重生活的本土化和自然化。他說:“今人隨情而造,不追本實,得在信敬,失在法式。”(《釋氏要覽·卷三》)所謂“法式”,當然是指佛教塑像的原傳規則;所謂“信敬”,則是指造像者對真實性和感染力的追求。就筆者所見,傳為吳道子作《送子天王圖》中五身女像,塑造了其后千余年中國仕女眉眼的典范。修長如柳枝一樣蜿蜒舒展的雙眉,細潤若初春柳葉般旖旎的兩眼,含蓄繾綣而韻味雋永。眉和眼在輕微而近于平滑的波動如雙弦諧和,這是吳道子畫風在女性眉目間的神韻。
觀永泰公主墓等唐代皇室墓穴壁畫,以及傳世的張萱、周昉等擅長寫繪仕女的畫家畫作,唐代女性的眉毛修飾是多種多樣的,但大體不出兩種類型:其一,短而粗直,如蛾翅眉;其二,細而彎長,如柳葉眉。如果細若琴弦、曲似新月,這樣的眉毛也稱為“蛾眉”,喻其纖細、彎曲如飛蛾的觸須。白居易《長恨歌》寫楊玉環被賜死前的境況的兩句詩是:“六軍不發無奈何,婉轉蛾眉馬前死。”在后世,蛾眉與柳眉,是兩個異名而共指的經典詞匯,共同指稱女子眉毛的至上秀美。相對于細長彎曲的蛾眉和柳眉的持續流行,短而粗直、呈八字形的蛾翅眉,雖然是張萱《搗練圖》和周昉《簪花仕女圖》中仕女的標志性眉毛,卻并沒有在后世持續流行。這兩種眉風的傳與不傳,自然蘊藏著古代審美旨趣的幽致。
[宋]宋徽宗摹張萱《搗練圖》
與眉毛形制的多樣性不同,唐代仕女的眼睛卻是以細長的柳葉眼為統率的。白居易《簡簡詩》說:“蘇家小女名簡簡,芙蓉花腮柳葉眼。”吳道子《送子天王圖》中的女性和張萱、周昉仕女畫中的女性是以柳葉眼為主的。宋徽宗趙佶臨張萱的《搗練圖》,顯然強化了張萱原作女性眼睛的細潤和含蓄。在這位皇帝畫家的筆下,畫上仕女們的細小的眼睛在她們豐腴闊大的面龐上飄忽如兩葉嫩芽春柳。
[明]唐寅《小庭良夜圖》
唐人稱美人眼,似乎只以“柳葉眼”名之。五代有以“星眼”喻美人眼。后蜀閻選《虞美人》詞:“月娥星眼笑微 ,柳夭桃艷不勝春。”《五燈會元·卷二》載雙林善慧大士《四相偈》說:“昔日曾長大,今日復嬰孩。星眼隨人轉,朱唇向乳開。”《水滸傳》寫宋江的外宅女人閻婆惜“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韻度若風里海棠花,標格似雪中玉梅樹”。以星眼喻嬰兒眼睛,稱星眼如點漆,都是既喻其亮,更喻其小。明代唐寅是一位標樹風尚的仕女畫名家,他筆下的仕女皆是蛾眉星眼。在《小庭良夜圖》中,唐寅展示給觀眾的仕女,是一位蛾眉星眼的少婦。這幅畫中的仕女兩只星眼呈倒八字狀斜行上揚,將吳道子《送子天王圖》中繪女身柳葉眼的筆法做了戲劇化的夸張運用。這兩只八字上揚的星眼與其上的兩彎蛾眉在欲即又離中展開恣意歡謔的游戲,眉眼輝映,這位小庭良夜下的少婦,真有“月娥星眼笑微 ,柳夭桃艷不勝春”的意態。
在明清文學中,星眼是非常流行的描寫美女眼目的熱詞,《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等名著均以“星眼”為美目的通用詞匯。“星眼”一詞的流行,大概要歸功于元人王實甫的《西廂記》,其中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雜劇》第二折張生自白道:“覷他云鬟低墜,星眼微朦”,第三折崔鶯鶯唱詞:“星眼朦朧,檀口嗟咨,攧窨不過”。“星眼朦朧”是明清文學中寫女子睡意、醉態和癡情的慣用成語。“星眼朦朧”“星眼含悲”“星眼迄斜”“星眼秋波”“星眼盈盈”“星眼圓睜”……明清小說中,“星眼”的流行,實際上是以“星眼”代指一切美麗動人的女子眼目。然而,以細潤和娟秀為美,則無疑是中國女性眼睛審美在明清時代的定格。
[清]改琦《林黛玉像》
在《紅樓夢》第3回中,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曹雪芹描繪的寶玉眼中所見黛玉是“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馮夢龍撰《醒世恒言·喬老爺亂點鴛鴦譜》中形容少女劉慧娘說:“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曹雪芹描寫林黛玉也許是從馮夢龍此處文字化出,不同的是,曹雪芹著重描繪出了黛玉眉眼的朦朧、含蓄。曾樸的《孽海花》寫新科狀元雯青邂逅15歲少女彩云,眼中所見也是“兩條欲蹙不蹙的蛾眉,一雙似開非開的鳳眼,似曾相識,莫道無情,正是說不盡的體態風流、古姿綽約”。曾樸顯然是化用了曹雪芹描寫林黛玉的意象,而且著眼于眉目的婉約和朦朧韻致。
[清]孫溫《紅樓夢·第八回·寶黛同歸》
林黛玉的眼睛是什么類型的?曹雪芹在其傳世的《紅樓夢》80回原著中,沒有直接說過。第74回,王夫人曾對王熙鳳說晴雯長得“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第52回,寶玉告訴晴雯小丫鬟墜兒偷平兒手鐲的事后,“晴雯聽了,果然氣得蛾眉倒蹙,鳳眼圓睜”。據這兩個情節,我們也許可以說黛玉與晴雯一樣,也是一雙“鳳眼”。但是,第26回,寶玉去瀟湘館看黛玉,此時黛玉困睡初醒,“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若依此情節,我們又該說黛玉的眼睛是“星眼”了。其實,鳳眼與星眼,在明清文學中,并無分別,均指女子秀美的眼睛。“蛾眉倒蹙,鳳眼圓睜”“柳眉倒豎,星眼圓睜”,都是指女子怒目相對的神情。同理,曹雪芹用“星眼”“鳳眼”喻指黛玉的眼睛,并非特指,而是采用時尚通用喻指女子美目的稱呼。
第3回寫出現在初入賈府的林黛玉眼前的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第28回寫寶玉細看薛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林黛玉的眼睛,籠煙含情,蹙喜朦朧,決然不會是尖銳明晰的丹鳳眼,也不會是圓潤嫵媚的水杏眼。林黛玉的眼睛定然比
薛寶釵的眼睛細小。但曹公并沒有認為寶釵美勝黛玉,不過是“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寶釵在瞬間令寶玉傾倒,不是以杏眼取勝,而是寶釵褪下腕上的紅麝珠串時露出的“雪白一段酥臂”讓寶玉“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李白《怨情》詩說:“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第3回,寶玉初見黛玉,因見其“眉尖若蹙”,送“顰顰”二字給林黛玉做字。這不僅暗合了李白“怨情”詩旨,而且也呼應黛玉眉目的“籠煙含情”。以其細潤、朦朧的神情,這雙眼睛當屬白居易筆下的柳葉眼無疑。
第5回,在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將自己的妹妹許配給夢游來此的賈寶玉。她這位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兼美難得,甚至是不可得——現實中的“兼美”秦可卿就早早夭逝了。賈寶玉雖未免動心于寶釵的“鮮艷嫵媚”,但鐘情的卻是林黛玉的“風流裊娜”。不獨賈寶玉,惡少薛蟠也為林黛玉的風韻傾倒。第25回,寶玉、鳳姐中魔,大觀園內亂麻一般之際,薛蟠“忽然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釵黛相對,將林黛玉寫成正邪共賞的“風流”典范,這自然表現了作者曹雪芹在“嫵媚風流”和“風流裊娜”兩種女性風韻之間的審美偏向。然而,曹雪芹這樣的審美偏愛,實不限于其個人趣味。清人和邦額《夜譚隨錄·董如彪》寫狐精老叟育有二女:“長曰阿荀,身小而潔白如玉,嫵曼雙絕,為九姻所重;次曰阿嫩,修眉細目而微麻,婉妙殊甚。”公子董如彪遇險得救,并得娶阿嫩為妻,攜妻歸家,“舉室艷羨,以為玉蕊璚英、天然佳偶也”。阿荀潔白嫵曼,有似薛寶釵;阿嫩眉目婉妙,近于林黛玉。黛玉與阿嫩所共同的“修眉細目”,確實是人所共悅的中國古典女性容顏美的菁華。
從畫家顧愷之至小說家曹雪芹,中國文人畫家偏愛“細目”,既有自然的因素,也有文化的因素。就自然而言,中國女性的眼睛是以細長為共性。宋代畫論家鄧椿分析中國與印度佛像的差異,就指出印度“佛相好與中國人異,眼目稍大”(《畫繼·卷十》)。就文化而言,中國文化偏愛含蓄的趣味,“似有若無”的眼神才婉轉動人。西方人以眼大為美,荷馬寫宙斯夫
人赫拉,稱其為“牛眼睛的天后”,這就為西方文藝描寫女性美目定下了基線。我們的祖先們,大概是不可能接受一位“牛眼睛的皇后”的。
中國文化傳統中,今見最早具體描寫美女容貌的詩篇是《詩經·碩人》,它寫衛侯之妻、莊姜夫人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論語·八佾》引用此后兩句,《毛傳》注:“盼,黑白分”,馬融注“盼,動目貌”。“盼”與“笑”相呼應,均作動詞。“笑”寫面容,“盼”寫眼神。毛傳注不確,馬融注為是。明人鐘惺云:“巧笑二句言畫美人,不在形體,要得其性情。此章前五句猶狀其形體之妙,后二句并其性情生動處寫出矣。”(《評點詩經》卷一)湯顯祖《邯鄲記·雜慶》中,盧生對崔氏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一盼你道是什么盼,把你的心都盼去了。那一笑你道是什么笑,把人那魂都笑倒了。”曹雪芹寫林黛玉正是發揮《碩人》描寫美貌“得其性情”之妙。他不直寫林黛玉的眼目形狀如何,而是寫其神情:籠煙含情,蹙喜朦朧。讀者不能確定林黛玉這雙眼睛形狀究竟如何,但是能感受和想象它們細潤幽妙的神韻。中國詩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中國畫所謂“無畫處,皆成妙境”,落實在曹雪芹的筆下,就是林黛玉的修眉細目予以讀者那無以名狀的神韻。
其實,在人類造型藝術史中,眼睛的突出,是很晚的故事。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以眼神的無限意蘊而萬口傳頌,已是人類16世紀之初才有的業績。追溯人物畫史,似乎中國畫家并不將眼睛放在首要地位,而是使之被統攝于包括全部形體在內的畫面的整體氣韻中,所謂“傳神寫照”的真諦,實在不是作為實體的“目精”,而是全幅畫面的神韻,這就是南
朝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的“氣韻生動”。謝赫說:“若拘于體物,則未見精粹;若取之象外,可謂微妙。”中國審美精神,著意萬物交流的微妙神韻。我輩傳承文化精華,又豈可拘執于兩個眼珠的大小有無?
本文摘自《以神為馬:中國美學的游與思》,肖鷹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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