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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瘋玩與軍棋大戰:老上海街景里的少年時代
近日,一位老友發給我老上海街景的一組圖片,除了熙熙攘攘的南京路、四川路,更多呈現的是里弄居民的日常生活:巷頭街角的小店小鋪、老虎灶頭、小吃攤,曬著花花綠綠衣服像“萬國旗”的小巷,比起現代化的上海,似乎不在一個空間。
看起來臟、亂、差的弄堂,卻是我們這一代少年的快樂天堂。老上海最亮眼的街景,是這么一群穿著補丁衣服的追風少年。
瘋狂少年
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家住在中山南路593弄,在王家碼頭與復興東路之間,隔條外碼頭路就是黃浦江。593弄才百米長,兩米左右寬,共8幢石庫門房子,卻住著百來戶人家。我父母在那里居住40余年,我住了6年,直到考進復旦大學。
每天清晨5點左右,全弄堂在“當啷啷”的糞車搖鈴聲,伴隨著“倒馬桶咯”的吆喝聲中醒來,隨之而來的是全弄堂“嚓嚓嚓”的刷馬桶聲,伴隨著糞便的臭味,再接著就是生煤球爐子伴隨著嗆鼻的煙味無孔不入,鉆進家家戶戶。這就是593弄人家起床的標準“晨曲”。早飯后,上班的、上學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出弄堂口。過后不久,各類小商小販開始川流不息,各種鈴聲、吆喝聲響起。
“阿有啥藤棚棕棚修伐?”這是搖著鈴進弄堂的。
“阿有菜刀、剪刀磨伐?”這聲聲叫喊,活像京劇《紅燈記》里的“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聲。
“桂花糕,芝麻花豆糖!”現金可以買,但更多的是用舊衣服、破皮鞋、舊報紙雜志來換的。
“芝麻糊,赤豆湯,香噴噴,甜蜜蜜!”拉長的調子,這是敲著竹筒唱進來的。
“朗(晾)衣裳桿要伐!”一個人背著十幾根長竹竿晃悠進來,曬衣服的長竹竿家家必備。
最后,是下午5點左右進來的鹵肉推車,雞心鴨翅牛百葉,豬舌豬肝豬頭肉,這是下班回來職工的下酒菜。
百來米的小弄堂從來沒有寂寞過。而一過四點,孩子們放學,弄堂里頓時喧囂起來。在593弄,像我這樣十二三歲的少年有五、六名。從王家碼頭到復興東路之間有十幾條這樣的弄堂。雖然在不同學校上學,但放學時間是統一的。回到家,書包一扔,弄堂口集中,就瘋玩去了。巷頭街頭,到處都是一伙一伙瘋玩的少年。瘋玩玩什么呢?我玩過的項目列單如下:抽陀螺(我們稱抽“賤骨頭”),滾鐵圈,打彈子(小玻璃球),盯銅線,刮香煙牌子,斗啞鈴,集郵,吹口琴,吹笛子,拉二胡……
這都是我們當年的玩具,沒玩具照樣玩,和鄰里少年比賽翻筋斗、跳馬(從人背上跳過)、摔跤,當然,也吵架、打架。我被人家打出鼻血、打裂嘴唇是常有事,用小棉球塞鼻孔,用碘酒涂一下開裂的嘴唇,第二天照樣和鄰里少年玩。如果哪家孩子被打痛、打哭了,家長拉著孩子上門討說法,那這個孩子成了“棄兒”,誰都不跟他玩,走到哪里都被嘲笑,還朝他唱“一歇哭,一歇笑,兩只眼睛開大炮。開得高,吃蛋糕,開得低,吃鼻涕!”
這些都不花錢。如果口袋里有5分錢,就去打康樂球,去路邊的小人書攤看連環畫,5分錢可以玩半天!
當然,這些都是戶外活動,必須是好天氣,至少不下雨。下雨天有下雨天的玩法。在綿綿春雨的星期天,我們找一處冷僻的角落,擺開軍棋大戰,四、五盤棋一字擺開,不同弄堂各出一、兩名選手對弈,圍觀的人比棋手多出幾倍,陣勢壯觀,但人人都神經緊繃。一旦分出輸贏,輸的一方就必須起立認輸,向對方表態“我是你手下敗將”,這關系整條弄堂的臉面。如果夏天下大雨,我們這些屁孩子更加興奮,只穿條短褲,光著上身,十幾名少年挽著肩,站在弄堂口大唱“落雨嘍,打烊嘍,小八辣子開會嘍!”“炒啊炒,炒好黃豆炒青豆,炒好青豆翻跟斗!”“篤篤篤,賣糖粥,三斤核桃四斤殼,吃儂肉,還儂殼!”
下暴雨,我們發明一種游戲,可能是全球首例。我們把屋檐管道流下的雨水灌進嘴里,然后站在一條線上,向墻壁噴出,沒有噴到墻的就在雨中罰站5秒鐘。到最后,每個人都全身濕透。回到家,我母親從不責怪,扔條毛巾說“擦干凈,換條褲子”。雨過天晴,又到外面瘋玩,一身大汗回來,我母親還是扔條毛巾,“去水龍頭沖沖”。母親的寬容,是因為我沒有突破她的底線。
當時我母親對我實行“底線管理”:不出事,不惹事,其余一切由我。我父親對我實行“業績管理”:看期末成績和老師評語,其他也不管。好在我讀書很用心,從小學到高中,期末成績從未跌出過前三名。
不知是到了年齡,還是感受到中考的壓力,到了初三,我忽然自覺地收斂,把所有玩具都給了我弟弟,放學回家就埋頭學習。
我快樂的少年時代隨風而去,但很快找到新的快樂:讀書。除了學校作業,我讀各種各樣的書,每本書都給我打開一扇窗,讓我看到新世界。
花衣街上練攤
花衣街離我家隔條馬路,步行10分鐘就到。沿街有很多小店鋪,很繁華,是我們附近居民的小商業中心。到了夏天,那是少年們的會聚之處,斗蟋蟀的時候到了。一百五十米左右的街道兩旁全是蟋蟀攤,除了幾處有模有樣的,絕大多數都是少年個體戶,有些人坐著小板凳看攤,絕大多數都席地而坐。蟋蟀鳴叫聲,吆喝聲,呼朋喚友聲,叫喊聲,還有吵架聲,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那時,蟋蟀小的2分錢,稍大的5分錢,最貴的也不過5毛錢。我口袋里只有幾分錢,實在買不起,但無法抵御斗蟋蟀的誘惑,我決心去浦東捉蟋蟀。
從浦西去浦東,坐復興東路航渡船,價格是1毛,去時買,回來上船即可,不用再買。我沒有那么多錢,就約上一名小伙伴,兩人坐小舢板過江到浦東塘橋,回來坐航渡船,來回才花了3分錢。
一到塘橋,我便一頭鉆進毛豆地里,里面蟋蟀活蹦亂跳,我倆很快捉了20來只。毛豆地密不透風,我倆一身大汗,不得不快快竄出來透氣,把蟋蟀裝進小竹筒。回到家,我們把毛豆揉碎喂它們,每只蟋蟀都吃得飽飽的。
這么多蟋蟀怎么玩?我們不約而同說出:“到花衣街賣蟋蟀去!”我倆興奮異常,還明碼標價,最大一只賣1毛錢,另一只大的賣5分錢,其余小的賣2分錢。我倆興沖沖趕到花衣街,找一處空地坐下,便擺開攤了。誰知,看的人多,買的人少,一小時下來沒賣出一只。
正在發愁時,卻竄出個愣頭兒青少年,看到我們盆上標著“1毛錢”,就挑釁我,“這么個爛貨還敢賣1毛錢?我這只2分錢,敢不敢開斗?”他把盆子打開,那蟋蟀確實不大。看到他那副嘲笑我的面孔,一股不服輸的倔勁上來了,我對他吼“斗就斗,誰怕誰?”
一看有斗蟋蟀,一批人就圍上來。因為我的蟋蟀盆比他的大,按規定,他把蟋蟀放進我的盆里。斗蟋蟀,不賭錢,誰的蟋蟀斗輸,蟋蟀就歸贏方。我的蟋蟀非常爭氣,當時那只蟋蟀剛入我的盆里,它就360度轉動它的長觸角,然后展翅鳴叫,張開大紫牙,對方的蟋蟀還沒有反應過來,它沖上去來回撕咬,三口下去,對方的小蟋蟀就跳出盆外,三跳兩蹦,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那名少年不要了,我也不要了,我大獲全勝!
圍觀的一名少年大喊“這只蟋蟀1毛錢,我買下了!”另一只大蟋蟀賣出5分錢,不到一小時,我的蟋蟀全賣完,一共6毛錢,我分到3毛錢。這是我人生賺到的第一筆錢。
旗開得勝,興奮之下,我連著上浦東塘橋捉了三四次蟋蟀,除去輪渡費、買蟋蟀盆,總共賺了8毛4分錢。我請小伙伴們到紫霞路打了半天康樂球,請我兩個弟弟去城隍廟買了5分錢一包的上海五香蠶豆,買了2包粽子糖給小妹妹。那份豪氣,活像上世紀80年代的萬元戶。
誰知此事讓我母親知道,她警告我“不許再去浦東,太危險,否則告訴你阿爸”,我知道,此事突破了她對我的管理底線,就此罷手。
花衣街上斗贏蟋蟀的那一刻痛快,是我抹不去的少年記憶。
(本文寫于2024年12月,作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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