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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桌|“城市山水”,是否延續了中國畫傳統
何謂“城市山水”?有觀點認為這是中國畫,或者山水畫在當代社會文化環境下形成的一種特殊形式,其遇到的問題和存在的巨大可能性,都是當代中國畫所面臨的機會和挑戰的一個縮影。
“筆墨構城——上海美術學院城市山水作品展”正在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舉行,展覽以學院教學研究為始,通過聚焦城市主題,圍繞傳統筆墨語言和當代城市景觀與精神關切的矛盾與兼容的可能。在展覽期間舉行的研討會上,與會學者就“城市山水”的概念梳理、創作觀念、意境拓展、筆墨形態、圖式呈現乃至理論系統構建等方面展開了廣泛深入的討論。澎湃藝術摘選部分發言內容(以發言先后為順)。
展覽現場
對于“城市山水”,學界提出了很多不同的看法。當代中國畫的變革是否背離傳統筆墨精神、寫意精神等現象?這些問題是今天中國畫發展的學術難點,也與城市化的進程緊密相關。
毋庸置疑的是,今天的“城市山水”創作實踐包含著諸多新舊的碰撞,乃至矛盾、彷徨和糾結,理論研究上更是亟須跟進。在“城市山水——上海美術學院城市山水作品展”研討會中,發言者直面這一命題,尤其對中國畫傳統與“城市山水”的關系給出階段性的解析。
展覽現場
倪巍(上海美術學院國畫系教師、“筆墨構城”項目組負責人) :
重提“城市山水”,希望將其重新回到狹義層面的繪畫上。筆墨構城、城市山水,重心在筆墨和山水。中國山水有一個標準,對標準的延續意味著邏輯關系由筆墨表現對象變成通過對象來表現筆墨本身,這樣一來手段成了核心,而城市則是載體。我們通過維護一個具體的標準,讓各個層級的標準重新建立起來,讓文脈得以延續。
近年來城市題材中國畫呈井噴狀態,一方面是要讓它野蠻地生長,數量和豐富性是基礎,一方面又要把握核心的標準,有所限制、有所講究,才能有深度和高度,可能越到后來,后者就越重要。還是要以繪畫本體,以中國畫筆墨本體為主,這個時候就需要理論和認知上的跟進。
倪巍,《不夜之城》,188x226cm,紙本水墨,2021
李超(上海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協理論委員會委員):
“城市山水”必須要解決水墨樣式的問題,而不是水墨語言、造型、技能表現的問題。樣式問題,亦即時間樣式、空間樣式、時空樣式的組合。
空間的表現性意味著不是畫眼前所見的東西,而是要用內心所見的二度真實替換眼前的第一真實。如果沒有這種轉換能力,就達不到我們所要追求的高度和深度。如何把城市積累下來的各種文化的符號體現出來?這種時空的穿越性,一定要巧妙地體現在畫面里面。比如,城市山水的題材中,目前上海最具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就是外灘。我希望城市山水背后,要尋找到一個既代表上海,又代表中國,同時又具有國際性的關鍵詞。
展覽現場
潘耀昌(上海美術學院教授):
“筆墨構城”,上海占了地域的優勢,前景看好。就整個展覽印象而言,我感覺大家對畫面本身想得比較多,在其他方面著力比較少。一件中國書畫作品,往往不是一個人完成的,而是跨越時空,將不同時代人的評價、題跋及印章合在一起,這是中國書畫的一個特點,但現在繪畫和書法分開了。讓我們回顧一下文人畫的傳統“詩書畫印”,中國書畫其實隸屬于漢學,其根源在于漢字文化。但今天的作品中鮮見完整的題跋。這種中國書畫的形式,在外國是沒有的,但是現在我們按照材料區分畫種,而忽略了背后的文化不同。既然是“筆墨構城”,強調中國特有的東西,就應該充分展示中國書畫的特點,這是我對這次展覽的一個看法。
還有一點,是題材上還有一些拓展的余地。除了上海的歷史文化地標外,還有很多文化設施可以入畫。其實作為一個上海人,我認為老上海和新上海完全是兩回事,從語言一直到整個時空的感覺,完全是兩個層次。現在我們講都市,強調的是都市化,集約化的大城市,但是城市中的人文精神,比鋼筋水泥結構更重要。
陸志文,《黃賓虹故居》, 63x53cm,紙本設色,2006
林木(四川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城市山水不僅僅是一個題材,更是一種觀念,是全方位觀照現代生活的一種方式。具體表現在:從城市總體形態的表現,到對城市局部形態的觀照,也就是說從遠觀到近玩,這是一個思維角度。從單純的建筑形態,向園林城市的豐富形態轉換,使筆墨有更多的施展余地。從水墨向彩墨,乃至彩色的城市轉換。從靜態城市表達向動態的城市生活形態表達的轉換。
我們不必刻意去現代轉型,生活在今天,只要是通過今天的題材和樣式來表現今天的生活,就都是中國的當代藝術,中國畫也是中國式的當代藝術,這個展覽的作品就是一個典型。
賀蘭山,《園蹤》,42x57cm,紙本水墨,2021
楊大偉(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浙江傳媒學院教授):
在傳統文化當中,山水概念已經不是真山真水的自然風貌,而是和自然相處的一種態度,一種文化精神。
我認為真正的藝術表達,是個體的事,強調集體之中個體精神和價值的最大化,否則大家差不多,往往會成為一種模糊記憶,這其實是傷害了某一個藝術家表達的個體性的價值和存在感。
在全國美展上,畫都市題材的作品,被認為更像西方風景畫。其實這個傾向也不是不好,不妨讓其與山水并存,在新的時代,成為我們的又一種表達方式。
丁蓓莉,《云娜》,93x63cm,紙本水墨
余志(中山大學智能工程學院教授) :
科學和藝術是從不同的角度描述世界的景象,畫家用藝術的語言,科學家用數學物理的語言,但大家都描述這個景象。認知世界的自然規律是可以建模型的,但是情感非常難。藝術是由情感決定的,情感沒有辦法按照重復性原理來重構,至于背后真正的生物學原理和其他的原理,現在還遠不知道。
城市山水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表達。城市的景觀是人造景觀,人造景觀和自然景觀很重要的差別是人造景觀有確切的物理模型,自然景觀是自己長出來的,沒有準確的模型??茖W家和藝術家,我越來越覺得原來他們高度相似,都需要基礎理論知識,需要尋找科學問題的能力,也都需要有靈感和創造性。
展覽現場
楊小彥(中山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我做傳播學研究,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傳播技術決定知識形態和藝術風格。風格的變化,依托媒介的變化。第二句話,我們對技術總是做一種過分技術化的定義,我認為技術是一種化身為載體和工具的思想。在這樣的背景下,再看“城市山水”或“都市水墨”,我們生活在一個人造自然的環境,我們跟自然離得很遠,不可能回到董源、黃公望的時代,所以不管改變得好不好,我們必須改變,也只能改變,所以城市山水是必然的。
白瓔,《時代交響曲》,100x45cm,紙本水墨,2017
劉旭光(上海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 :
上海美院城市山水作品體現著藝術家對技法、語言、內容、審美等方面的思考,并希望能夠開創出一種新的審美和話語范式,重新認識中國畫。但這并不容易,還需要理論研究和創作上的突破。
就畫而言,畫得好是一方面,但將其定義為中國畫,那就意味著其中包含著某種對中國性或者民族性的期待,這個期待是由一整套美學話語和理論搭建起來的。那么“筆墨構城”展覽和中國畫美學期待之間,是不是能達到某種應和的關系?不在于畫什么,也不在于用什么材料畫,只要在美學上體現出筆墨和氣韻生動,就可以被視為是中國畫,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方向。
張長虹(上海美術學院史論系主任):
“城市山水”的說法也有幾十年了,但對其內涵和外延的界定一直不是特別清楚。我想問,1990年代至今,我們畫的城市有沒有個性特點呢?不同城市的畫家畫的城市作品,放到一起能不能區別開來,如果去掉標志性建筑之外,能不能真正表現出城市的性格?
其次是觀察視點的問題,傳統山水畫講究的是臥游,怡情悅性讓我們沉浸其中,也是構建我們的精神家園?,F在畫中的這些高樓,雖然有的看起來很震撼,很雄壯,但是第一感受是沒法代入,也不是說雄壯的或者宏偉的建筑風格不能有,但處理風格上可以再多樣化一些,不用大家一畫就一堆樓,這樣視覺上會引起疲勞,而能不能用更合適的方法,讓我們精神上放松而不是震撼。
田佳佳,《外灘源 蘇河長》,240x230cm,紙本水墨,2024
馬琳(上海美術學院美術館副館長 中華藝術宮副館長):
展覽是以城市的建筑景觀為主要題材,來探討中國畫的筆墨語言如何與當代城市景觀及精神聯系。展覽中很多作品,其實是將傳統中國山水畫的詩意與當代城市圖像相融合,形成一種既具有時代感,又延續文脈的藝術表達方式。
展覽探討了城市圖像與山水精神的內在聯系,從傳統的山水精神到現代都市環境,體現了一種跨越時空的文化內核的延續:精神的傳承與轉化。傳統山水的靜觀和內省,如何在城市山水中得到新的闡釋?!办o觀”精神轉化為對城市建筑和社會生活的細致觀察,藝術家以水墨語言描繪城市機理,挖掘出了隱藏于現代建筑中的秩序感和美學特質,使城市成為新的自然。內省的文化關懷使得城市山水不僅再現城市的肌理面貌,更深入挖掘其文化積淀和歷史痕跡,藝術家通過對城市空間的描繪,反思社會發展中的人文價值、生態平衡、歷史保護等議題,彰顯了內省精神的現代性意義。
黃阿忠《黃浦江水向東流》140x68cm 紙本水墨 2024
吳端濤(《美術》雜志社編輯部主任):
上海正致力于建設一個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際大都市。在塑造上海城市的文化品格的背景下,上海集中涌現出了一批表現都市文化生活的作品,絕非偶然,這是內在的文化驅動力所致。同時上海都市題材繪畫的出現,從個體無意識到集體自覺,體現出了群體性的文化覺醒,這一點我覺得是值得肯定的。
上海城市山水群體的豐富視角,對其他地域的城市山水創作來說,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引領意義。同時需要提醒的是,在地域文化的趨同性,特別是都市建筑空間雷同化的背景下,如何實現豐富而獨特的表達,而不是亦步亦趨挪用既有的范式,也是對各地美術家的要求。
鮑鶯《隔之三》 125x240cm 紙本水墨 2019
徐虹(中國美術館研究館員、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學術顧問):
展覽凸顯了一種思考、探索和實驗性的氛圍,這種探索性和研究性在中國目前的展覽中是比較少的,也是非常寶貴的。城市代表了一種現代性,既有工業、經濟、科技的發展,又有個人性,人與自然界之間的不協調性,個人生存的緊張感、緊迫感等等,這些都是康德以來的現代性的問題,也是現代城市的一種特質,其中涵蓋了人與自然、社會及過去未來之間的關系等種種現代性矛盾,這些都應該在城市山水里面體現,并通過筆墨表現出來。
現代性的筆墨特別強調生理性(比如溫度體感、內在的焦慮)。這些生理性的東西不是高科技算法算出來的。中國畫的筆墨要從心靈和肉體的連接處去表達并被體會感覺,這就是人性的感覺。
苗彤《厚土》180x180cm 礦物色,動物膠 2024
萬新華(江蘇省美術館副館長、中國美協理論委員會委員):
既然“城市山水”這個名字已經存在,那我們就接受它,不要糾纏于概念的爭論。關鍵是要深化其美學精神、人文價值和樣式問題的討論,并不斷豐富它。
我主要想到兩個問題。首先,城市山水作為新的社會性題材,不是自然性題材,它的精神內核是什么?優秀的創作者不應僅僅是描繪城市,而是要考慮人文訴求的問題。其次,城市山水不同于傳統山水畫,我們展廳里的作品造型能力都不成問題,但是筆墨的意向性如何表達,筆墨的寫意性如何展示,兩者怎么與造型的現場感融會貫通,完美契合?另外,我覺得上海美院的老師們在勤于創作的同時,也要多思多想,總結自己在城市山水創作中的經驗心得,把感性的經驗上升到理性總結,完成實踐與理論相結合的新成果,持續傳播,發揮群體創作的示范效應。
陳浩(程十發藝術館副館長):
這個展覽是以當代繪畫本體語言探索為目標的展覽,展覽將“筆墨”作為非常重要的關鍵詞,體現上海畫家對源自于傳統中國畫的筆墨本體語匯的高度關注,并在學理上通過筆墨讓上海當代畫家們與傳統具有某種關聯性。“構城”是展覽另外一個關鍵詞,體現了上海畫家們力圖掙脫傳統中國畫筆墨語言的束縛,尋找傳統筆墨語言當代轉型的集中發力點的努力。
再者,這又是以城市山水為突破點的展覽,城市山水并不是新的話題,當我們今天繼續談論城市山水的時候,時代語境已然發生很大的變化。無論地域空間上的變化,還是時代語境上的變化,抑或是筆墨語言追求的變化,都為我們的創作帶來了新挑戰。如果圍繞城市山水談的話,我以為有必要做一個重新回到原點的思考。
展覽現場
以此為立足點,我做了相關的文獻梳理,主要分兩個單元。第一個單元選取中國山水畫史上三個不同的關鍵性時段,概括山水與城郭,山水與建筑,山水與棲居相關的觀念轉型與筆墨語言轉換,實際上山水畫在其本源上從未離開過對城市建筑、園林與人居環境的關注與描繪。元明以后,文人畫興起,其實很多文人都生活在城市里,而文人對在城市和自然之間游走的一種棲居或者精神的追求是很早就有的,古人也早已開始探索如何處理山水和城市關系的方式。
再圍繞上海美術學院的歷史發展,從聚焦上海美專時期的先賢,以及他們在城市山水畫方向的先行先試與筆墨表達,最后落腳于錢學森先生的城市山水畫之問上,試圖鏈接20世紀與新時代前后相繼的城市山水畫的創作命題。
周雋(上海美術學院國畫系教師):
提到城市山水,不能忽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批畫家的探索,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既能看到傳統山水的文人意味,又能看到城市的新風貌,這是一種非常新奇的體驗。這一時期上海的新山水畫,特別是城市山水畫,在挖掘保留海派傳統繪畫語言的前提下,克制地進行了時代課題的探索。海派繪畫是中西文化藝術交流碰撞下的產物,在傳統國畫和民間美術基礎上,融合西畫的寫實與表現因素,成為海派繪畫中西合璧的兩條路徑。
五六十年代上海城市山水畫的大量出現,是時代賦予的課題。上海畫家在探索中對傳統語言和精神的堅守、挖掘和創新是保護中國畫民族性的體現,反映出畫家對中國畫傳統的深刻理解,他們不僅擴容了山水題材,提升了山水表達現實的能力,更在命題創作過程中創新了傳統的筆墨語言和表達意境。他們的作品蘊含了傳統與現代、中西方藝術之變、筆墨之揚棄和創新等諸多藝術本體的問題,這些嘗試也為當代上海城市山水畫的突破留下了啟示和空間。
周雋《晴天》193x123cm 紙本設色 2019
尚輝(中國美協理論委員會主任,研討會主持人):
“城市山水”既可以從城市的角度來觀看山水,也可以從山水的角度觀照城市。城市與山水之間的關系不是一個簡單的關系。中國畫不是看的,而是靜觀的,是一種內省的藝術。我們今天談到城市山水,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命題是受到西方現代視覺的影響,我們今天的中國畫是直觀城市和世界,但把現象世界轉化為中國畫,這是比較困難的。
展覽現場
中國畫的筆墨和山水不是現象世界的筆墨轉化,它實際上是由筆墨語言產生的一種觀念世界。其實山水畫嚴格意義上是沒有西方的風景的空間的,但是現代性的視覺變化,一定會對筆墨產生很深刻的影響。20世紀以來,對中國畫的程式進行的批判,認為它阻礙了中國畫的發展,認為它沒有尊重視覺體驗,所以中國畫都是經驗性的筆墨。但是轉換到今天,通過城市山水這樣一個命題,我們想重新建立一個有關城市表現的新的筆墨程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沒有程式,就沒有中國畫的存在。只要程式還在,有關筆墨文化意蘊的體系就存在。最后,希望這個展覽能夠做得更好一點,大家提出來的一些批評還是很值得我們反思的。我們還是要回到中國畫,并不因為有了新的媒介而對傳統中國畫失去信心,我特別希望和堅信這個展覽到北京能做得更好,能夠引發更廣泛和深入的學術探討,走好中國畫自己的路。
注:該展覽項目獲“國家藝術基金”支持,在中華藝術宮展出后,明年將赴中國美術館巡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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