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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晨評《影像的叛逆》|影像,這奇特的理念
《影像的叛逆:法國當代哲學的藝術之思》,董樹寶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345頁,98.00元
為什么一部著力展現“法國當代哲學的藝術之思”的著作會從柏拉圖講起?實際上,如本書《影像的叛逆》作者董樹寶所言,在西方哲學傳統中,今日被廣泛討論的影像/圖像(image)問題即始自古希臘的柏拉圖,懷特海甚至說“歐洲哲學傳統只不過是柏拉圖主義的一系列注腳”(出自懷特海《過程與實在》,轉引自《影像的叛逆》,第3頁),而從尼采到福柯、德勒茲的當代影像哲學發展,便是意在“顛倒柏拉圖主義”。我們知道,正是在柏拉圖所描繪的洞穴里,在現實的世界及其投影之間,理念與影像的關系得以被闡明,也即,洞穴的影像僅只是理念之光的穿透和閃現,影像的意義僅在于對現實的摹仿、對理念的再現,而如洞中的囚徒一般將影像錯認為理念本身,則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常會犯的錯誤:在這一著名的洞穴寓言中,柏拉圖提醒我們要警惕“影像的叛逆”,他以崇高的理念貶低藝術的地位,因為在這里,藝術即是制造影像的技藝,換句話說,當藝術創作以五色使人目盲時,當泛濫生產的影像遮蔽了真理的光芒時,那個越來越遠離中心式羈絆的影像,那個打亂、歪曲甚至瓦解了理念之統攝性的“擬像”(simulacre)也便誕生。這樣實際上,“擬像”一早就滋生在理念與現實之間,它登場于柏拉圖洞穴的黑暗墻壁,哲學史的“顛倒柏拉圖主義”也便隱藏在柏拉圖思想的內部,按照德勒茲的說法:“柏拉圖本人難道不應當是‘顛倒柏拉圖主義’或至少表明這一顛倒方向的第一人嗎?”(出自德勒茲《差異與重復》,轉引自《影像的叛逆》,24頁)而福柯、德勒茲與德里達、鮑德里亞圍繞“擬像”的討論,亦出自這則古老寓言的回響。
可以說,對于擬像價值的否定與肯定之分,很大程度上界定了柏拉圖主義與尼采主義的區別,兩種迥異的態度同時伴隨著藝術之歷史地位的起伏變化,在柏拉圖的哲思中,藝術是摹本的摹本,藝術之美與理念世界隔著兩層,我們同樣看到古希臘而至西方古典時期的藝術作品,大多被規約在內容主題與實際的功能之內,在其中,雕塑的身體作為神明的顯現,而繪畫也是為宗教精神與歷史人物服務;而到了尼采那里,在二十世紀的哲學史與藝術史之中,一方面,“為藝術而藝術”的口號得到前所未有的高揚,古典藝術的任務讓位于藝術的獨立姿態與對本體問題的追求,現代藝術實驗的大幕也得以迅猛拉開,另一方面,通過對于希臘悲劇的研究,通過酒神的精神與超人的斗爭,尼采堅定地肯定了藝術的價值,他通過肯定藝術來肯定人生,通過創造藝術來捕獲生命的律動,通過剖析作品來展現力量的蹤影。而回到柏拉圖的洞穴,在尼采看來,那些寧愿留在洞中的奴隸,實則便是“永恒輪回”的思考者,是窺得人生真相,但仍選擇擁抱“擬像”的觀眾。由此,在克羅索夫斯基將尼采的永恒輪回與擬像的關系進一步連接之后,擬像的概念也在福柯的影像哲學中,具身化為超現實主義藝術家馬格利特的煙斗,或用《這不是一只煙斗》作品的另一個名字,即“影像的叛逆”(The Treachery of Images)。
在福柯論藝術的文本中,我們會發現,他通過三幅畫或三位藝術家便構筑起了一部別樣的、有關“知識型”的藝術史:在最為著名的《詞與物》“宮娥”的開篇,福柯通過十七世紀西班牙藝術家委拉斯貴茲的名作,展現了柏拉圖式理念與藝術之摹仿的巔峰,在那里,在經過了古典藝術史漫長的演進后,一系列圍繞“再現”(representation,或譯為“表象”)發展出來的技術在《宮娥》之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但在福柯看來,《宮娥》卻既表明了再現之于原型的極度相似,同時也透露了再現所可能的虛空,在《宮娥》所定格的某個歷史時刻,在這樣一段古典知識型的時間尖點,理念及其圖像依據再現而建立的封閉系統發生了瞬間的紊亂,以至于作為畫家的委拉斯貴茲創造出了如此精致、無懈可擊的圖像,但我們至今仍要去爭議隱藏在這一圖像背后的謎團。
繼而,到十九世紀后期,在馬奈那里,繪畫的圖像在《宮娥》之后的歷史語境中,在古典學院派步入窮途末路時,擁有了可以不去講述故事、不去再現現實的權利。附著在畫布之上的圖像,由曾經的虛構某種理念的神圣使命,回歸并降落到其自身的媒介與物質性之上,或者說,繪畫的圖像從可見轉向了不可見,也從大腦和視覺轉向了物質與身體。由此,馬奈這樣的藝術家,便在福柯的歷史研究與形式主義藝術史學的雙向維度上,開辟了現代藝術的奇異路徑,可以說,在馬奈筆下,再現在繪畫之中真正解體,而用另一位現代藝術家高更的話說,即是“繪畫始于馬奈”。
在福柯看來,委拉斯貴茲的《宮娥》隱含了再現本身的悖論,因而預示了古典知識型的落幕,而馬奈以平面性的畫布大步邁入了“現代性的門檻”。然后,終于在馬格利特那里,在現代主義藝術內部出現的某些當代動向中,在煙斗的圖像與“這不是一只煙斗”的話語之間,即是說,在詞與物之間,從柏拉圖主義的理念到結構主義的鏈條一并遭到扯斷。煙斗至此完成了“影像的叛逆”使命,并堂而皇之地宣布了擬像的合法性及其作為藝術獨立自在的價值。
在《影像的叛逆》一書中,令讀者極受益的是,作者不僅清晰地細數了以上有關影像、擬像的炫目討論與不斷推進,還忠實還原了這一連串思想相互交鋒的歷史。我們知道,福柯的《這不是一只煙斗》發表于1968年,而在德勒茲出版《差異與重復》(1968)、《意義的邏輯》(1969)之后,在福柯為德勒茲的這兩本書撰寫名為“哲學劇場”(1970)的書評后,福柯也對自己的煙斗名篇做出了修訂(1973),并在文末增加一句:“坎貝爾、坎貝爾、坎貝爾……”,明顯提示著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的《坎貝爾湯罐頭》。實際上,正是德勒茲對于擬像的研究,正是福柯的這位思想同道對于當時已然興起的波普藝術及安迪·沃霍的敏銳關注——在德勒茲看來,波普藝術到達了擬像的拐點(Gilles Deleuze, “Plato and Simulacrum,” trans. Rosalind Krauss,October, Vol.27, 1983, p.56),《坎貝爾湯罐頭》的無限增殖掀起了“擬像的狂歡”——尤其是附錄于《意義的邏輯》的《柏拉圖與擬像》(1967)一文,對福柯的擬像藝術論帶來極大啟發。而如果說福柯持續關切著從《宮娥》而至馬奈、古典知識型向現代知識型的裂變與轉向,那么馬格利特的煙斗則與安迪·沃霍的湯罐頭一起,顯現了現代藝術之后的藝術家對于再現、相似性與同一性的一并拒斥,因而恰切地補全了福柯之知識型與藝術史中的當代一環。
《這不是一只煙斗》
從這個意義上,本書便從德勒茲與福柯為我們熟知的多個思想領域的對話中,聚焦到了兩位哲學家圍繞擬像與藝術所發生的直接共振,在《意義的邏輯》里,德勒茲直言“哲學由始至終在完成一項任務,即圖像學”(Gilles Deleuze, The Logic of Sense, trans. Mark Lester, Charles Stival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60),而在《差異與重復》中,德勒茲便已經在用“思想的圖像”(The Image of Thought,或譯為“思想的形象”)回溯哲學史,此時,他在意的不僅是對柏拉圖主義的顛倒,更將矛頭指向康德,指向一種西方傳統圍繞“圖式”(schema)展開的思維定式,并再次取道阿爾托,如同倡導他的“無器官的身體”一般,倡導一種“無圖像的思想”,以此試圖將思想的運動從固定的圖像范式中解放出來。實際上,德勒茲那里,“無圖像的思想”可說是一種柏拉圖與康德之后的思想,是真正關于“擬像”的思想,也是掙脫理念與再現、號召差異與生成的當代思想。這樣,一方面,“無圖像的思想”在德勒茲與加塔利的合作中,進一步發展成為“抽象機器”與“圖表性”(diagrammatic)思想,另一方面,如果說我們創造藝術就是創造擬像,如果說哲學史之后的哲學,其重要任務便是要思考已然叛逆的影像/圖像本身,那么德勒茲的理論寫作實在稱得上名副其實的“藝術哲學”,他也為福柯式知識型之間斷裂的縫隙里,注入了容貫性的力量。
循著這樣的歷史現實,我們繼續看到,在藝術理論與批評的領域,創刊于1976年的美國《十月》雜志,率先登出了福柯“煙斗”的譯文,而在1983年《十月》的第二十七期,雜志的靈魂人物羅莎琳·克勞斯翻譯了德勒茲的《柏拉圖與擬像》,當時《意義的邏輯》亦尚未有英譯(1990),由此可見以福柯、德勒茲為代表的法國理論,正是面對現代主義之后,尤其是美國當代藝術批評寫作的亟需。而就擬像的概念而言,克勞斯受德勒茲這一名篇的啟發,因為在后者那里,擬像是一種不再摹仿理念、不具有相似性的圖像,這恰好可用于解釋辛迪·舍曼與“圖像一代”攝影作品的復制生產,恰好可以為當代藝術丟下真實之迷思的沉重包袱:在其中,擬像否定了真實的理念,擺脫了原型對于自身的約束,它凸顯了自身獨立的差異,它恰恰通過否定真實而獲得了差異的肯定,通過虛假的強力實現了積極的運動,或者說,擬像已不再指向什么,擬像的重要性在于擬像的運動本身。而同樣關注“圖像一代”的批評家與藝術史家哈爾·福斯特,則主要引用哲學家鮑德里亞的《擬像與仿真》等著作,在鮑德里亞看來,在資本主義與消費文化的背景之下,擬像已然取代理念成為新的真實,這樣的影像甚至成為了新的理念,成為了“超真實”,而過往的真實反倒淪為虛假。福斯特據此指出舍曼作品中的扭捏作態與故作虛假,實則是對現實的有力影射,舍曼通過一種純粹的姿態與二度的展示,宣告了非真實的真實在今日的全面降臨:可以說,被鮑德里亞所否定的擬像,在福斯特的藝術批評與辛迪·舍曼的作品之中,反而擁有了肯定性的批判力量(參見王志亮《擬像的藝術批判力——基于哈爾·福斯特、羅莎琳·克勞斯批評文本的考察》,《文藝研究》2023年第九期)。有意思的是,在藝術史學的脈絡與“十月學派”的譜系里,福斯特是作為克勞斯的后輩,二人分別使用著德勒茲與鮑德里亞、列維-斯特勞斯或拉康作為理論工具,而在有關擬像的哲思中,德勒茲以差異的概念肯定擬像,并與尼采、福柯一起朝向了藝術哲學的當代擴展,而鮑德里亞對于擬像的否定、對于理念的懷舊,則顯然較接近柏拉圖主義的悠久傳統。由此,這一存在于多條思想路徑之中的內在張力,這一段理論旅行的創造運動、錯位傳播與不同應對,也顯示出哲學與藝術、批評寫作與藝術史之間廣闊的發展空間與可供開墾的余地。
這里,我們既已看到擬像之于當代藝術實踐與批評的迂回進入,同時,倘若我們用一種非歷史的視角,倘若我們像德勒茲一樣將歷史視作生成,以錯時的目光重新回望,則實際上,在文藝復興與藝術覺醒的時期,按照當時理論家阿爾伯蒂在《論繪畫》中的說法,則希臘神話之中望向水面的那喀索斯,正是繪畫藝術的發明者,在他看來,繪畫不過是用藝術捕捉水中影像的行為([意]羅科·西尼斯加利編譯:《論繪畫:阿爾伯蒂繪畫三書》,高遠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30-31頁)。按照這一盛行于古典時期的藝術理論,則委拉斯貴茲便以那喀索斯的影像出現在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而藝術家對于宮娥及皇室內景的描繪,宛如定格記錄下了這投向鏡面的倒影。而進一步地,我們或許發現,正如在福柯眼中,委拉斯貴茲是用再現反思著再現,是在繪畫內部研究甚至消解了繪畫,并在這一繪畫與再現解體的裂隙中,閃現出擬像的身影,那么回到《論繪畫》的文本,當阿爾伯蒂的那喀索斯早已沉溺為水仙花,當水面之上美少年的倒影凝固為永恒的影像/圖像,或者說,當這幅傳說中的那喀索斯畫作擺脫了自身原型的凝望、穿越歷史來到藝術史的各個時期,不也正意味著擬像是對所有繪畫藝術的起源解釋嗎(這里的藝術不僅涵蓋波普藝術與馬格利特的煙斗,還在其自身的語境中首先觀照著古典與傳統)?無怪乎在《差異與重復》中,德勒茲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全都是那喀索斯,又始終是阿克泰翁([法]吉爾·德勒茲:《差異與重復》,安婧、張子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136頁):福柯對于擬像的討論,恰也始自其對于克羅索夫斯基《阿克泰翁的散文》的評論(《影像的叛逆》,31頁)。
而繼續循著古希臘神話的劇情,當我們嘗試從柏拉圖黑暗的洞穴跳躍進入神話世界明媚的世外桃源,在那里,遭到那喀索斯拒絕的林中仙女埃科,卻重又悲慘地化作“回聲”退居回了洞穴之內,而在柏拉圖看來,包括在顛倒柏拉圖主義的種種討論中,回聲恰也是一種擬像,正如埃科只會重復旁人的話語,重復差異性的不同詞匯,而罔顧語言本身的理念與表達內容:在這里,埃科的回聲便與那喀索斯的倒影一起,組合成為圍繞擬像的“差異與重復”,而我們所認為的德勒茲朝向當代的思想,實際早在古希臘的神話中便已發生,在有關繪畫藝術的起源故事里便已得到草蛇灰線的書寫。就此,我們可以說,透過擬像的概念,《影像的叛逆》為我們梳理了介于柏拉圖與德勒茲之間哲學史的反歷史,而同樣透過擬像,介于神話、歷史、哲學與當代之間的藝術,也用其自身穿越歷史的創造與生成,不斷擾動著關于藝術的學科邊界,促使我們反思藝術史內部的邏輯。
在《影像的叛逆》一書的收尾部分,作者廣博且有魄力地轉向了東方古老而獨特的影像哲學,展示了東西方藝術之思的差異和間距,在其中,德勒茲與加塔利主要引用程抱一的研究,讓中國的思想在《千高原》中化身塊莖,讓他們眼中的東方文化如莠草般自由生長,而文人的筆墨也就此成為其心目中游牧藝術的代表;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在朱利安的“內在性的絕對化”與儒家的“天人合一”之間,在面對中西方思想傳統之“內在性”與“超越性”的兩種提案之間,也在柏格森的“生機論”與中國畫論的“氣韻生動”之間,同樣碰撞出激烈、耀眼而富有啟發性的火花。
無論如何,我們已看到,在當下被熱切談論的宇宙技術與宇宙電影里,在今天包括物質、生態、科技與后人類的等等議題中,來自中國文脈的思想與方法變得越來越舉足輕重,也越來越值得重新研究與差異化對待;而“影像的叛逆”在我們的生活與文化藝術的圖景里,也早已從姿勢與態度實現為日常與現實,可以說,在今天,我們思考現實即是思考圖像,我們思考藝術即是思考擬像,甚至我們如何理解影像/圖像決定了我們如何思考,就此而言,本書已然如此厚重的研究工作,顯然只構成了這樣一場全面叛逆行動的顯赫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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