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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顧威,北京人藝“看家戲”的看門人走了
顧威導演
12月12日14時31分,中國共產黨黨員,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著名導演、演員、藝術委員會顧問顧威同志,因病在304醫院搶救無效逝世。享年84歲。
劇院的訃告傳來,已是當日亥時。我剛從首都劇場離開,一時驚愕到無以言表。是日晚,話劇《李白》作為2024年“大戲看北京”展演季閉幕作品,開啟本輪首演。這部北京人藝的經典大戲1991年誕生,時年38歲的“李白”濮存昕還是剛進劇院不久的晚學后輩,跟著呂齊、童弟、嚴敏求、顧威等老一輩藝術家學戲。
在第一版《李白》中,顧威、嚴敏求夫婦分飾御史中丞宋康祥和前朝宰相李林甫之女騰空道姑,皆是搭救身陷“永王李璘案”之中詩仙李白的關鍵人物。排練廳里教戲,舞臺之上搭手,而今正應了劇中一句臺詞:“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聚散之間沒有一次相同……”
在編劇郭啟宏先生的春秋筆法下,宋康祥對應的原型人物是初唐詩人宋之問之弟宋若思。“戲說”的正史緣由是,宋康祥之所以由衷仰慕李白,竭力營救李白,在于念及李白與父輩的交往。宋若思的父親宋之悌,屢歷劍南節度使。當年李白在江夏遇到被貶到嶺南的宋之悌,二人結下深厚友誼,有李白詩《江夏別宋之悌》為證:“楚水清若空,遙將碧海通。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谷鳥吟晴日,江猿嘯晚風。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
導演顧威。照片由北京人藝提供
好一句“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戲如人生,天人交感,正宜送別這位人藝人稱呼“顧伯”的導演。
劇壇伉儷,他晚了她6年才邁進人藝大門
1940年,顧威出生在“北國江城”吉林市,8歲來到北平(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后,北京恢復原名北平),就再沒有離開過。他曾告訴筆者,和北京人藝的緣分,就是看了夏淳導演的《雷雨》(1954年版)結下來的。“那時候我還是個高中生,第一次在首都劇場看《雷雨》,把我徹底給驚著了。舞臺的布景、轟鳴的雷聲、瓢潑的大雨,無一不深深地吸引了我,這種吸引一開始就是一輩子。”
北京人藝1954版《雷雨》劇照 朱琳飾演魯侍萍(左)、胡宗溫飾演四鳳(中)、蘇民飾演周萍(右)
1959年,顧威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本科,同班同學中就有后來相伴一生的夫人,“上海小姐”嚴敏求。他曾不無嫉妒地回憶說,“嚴老師是班里的高材生,人家可是1963年一畢業就來人藝了。我當時被分配到了北京市文工團農村文工隊,在那兒足足待了6年,這才來的劇院。”
同那些在人藝成名成家的藝術家們經歷別無二致,彼時已近而立之年的顧威也是先從拉大幕、跑龍套做起,他把這叫做“跟著滾”。“頭十年里,我從未演過什么大角色。這是人藝的規矩,任憑你是誰,來到這兒,得先泡在劇場里。通過飾演各種小角色,慢慢悟、慢慢學,這才能逐漸地‘合槽兒’。”
1979年《伊索》劇照,顧威飾演伊索、嚴敏求飾演克莉婭。
作為演員,顧威在改革開放后的人藝舞臺上,留下了大小20多個經典的藝術形象。演外國戲,他是相貌丑陋卻聰慧幽默的奴隸伊索,是《推銷員之死》中顛覆美國夢神話的威利·洛曼,也是星條旗下審理“嘩變”案義正詞嚴的法官勃雷克里;演中國戲,他是《雷雨》中的大家長周樸園,是《日出》中的銀行經理潘月亭,也是《天之驕子》里的一代雄主曹操。
北京人藝1989版《雷雨》劇照 從左至右依次是:濮存昕飾演的周萍、鄭天瑋飾演的四鳳、高冬平飾演的周沖、龔麗君飾演的蘩漪、顧威飾演的周樸園。
演前者,日常喜歡叼著煙斗的“顧伯”,自有腔調;于后者,則常常眉眼一挑,便不怒自威、深不可測。皆可謂舉手投足間,都是戲。
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80年代勃興的中國小劇場話劇運動中,顧威同樣是一個不應被忘卻的名字——1982年,《絕對信號》能正式對外公演,他投了贊成票;緊接著,1983年上演的《車站》,他躬身入局出演“大爺”;及至1985年上演的先鋒派戲劇代表作《野人》,他出演的王姓記者,也是踐行“多聲部復調”戲劇概念的一員。
小劇場話劇《車站》1983年演出劇照
當好導演,“就是把戲給排明白”
顧威喜歡詰問思考且敢于發聲表達,他演戲也寫戲,所寫即是個人思考后所得的意見主張。1982年,他寫了觀照世情世相的劇本《不盡長江》,并出演思辨者鄭維中。1987年,他自編自導自演話劇《巴黎人》,算作轉行導演的初試啼聲。他曾撰文回憶自己在人藝的三位恩師:方琯德、夏淳、歐陽山尊。除此之外,《駱駝祥子》的導演梅阡,則是他在學生時代就開始迷戀、琢磨舞臺的另一位啟蒙者。
“老舍先生的這部小說,平心而論,寫得有點散。我仔細讀了幾遍之后,你比如說老馬是分散在各種茶館里面聊天,沒有集中的一場戲。是梅阡老師寫的第三幕,他把老馬、小馬和別人之間的這點‘尺寸’、這點關系和老北京人的禮數交代得明明白白,弄得非常集中,他是太懂得舞臺了。所以,我覺得于是之先生也是極聰明的,當年別的角色他都沒挑,就是要演老馬,真乃懂戲的行家。”
《不盡長江》1982年演出劇照 顧威(中)飾演鄭維中
方琯德是大眾熟知的影視演員方子哥的父親。顧威回憶說,方琯德老師當年帶他在懷柔演戲,劇本是他寫的《不盡長江》。“他當時身體已經不大好了,跟著我們班車去的,在劇場的鍋爐房里拉住我,告訴我這場戲什么什么行,什么什么不行,然后連夜陪著我改劇本。他點化我的一點在于,舞臺講究‘大真實’,不要過分摳一個小節。戲劇藝術本就有假定性,大的真實,小的不那么‘真實’,觀眾都是接受的。”
排演《巴黎人》時,歐陽山尊任總導演,顧威自道作為聯合導演,他第一次有意識地去觀摩導演的舞臺調度。“我還是去問夏淳老師,導演的調度有什么講究沒有?怹老人家就一句話:導演的舞臺調度,就是要掌握人物心理的動作外化的美學表現。這當時又給我一個震驚,自己從來沒考慮到舞臺的美學問題,而老一代的梅阡老師、山尊老師、夏淳老師都是講究的。因此你后來看到的一些戲,什么烏七八糟的,打著‘真實’的名號都往臺上搬。人藝的舞臺上,咱沒那個兒。”
兩年辛苦不尋常,為了寫好《天下第一樓》,編劇何冀平不僅在全聚德體驗生活,竟然還順帶考取了二級廚師證!對于這部改革開放后,第一部北京人藝原創的京味兒大戲,吳祖光給出的定位是“中興之作”。1987年年底,排演提上日程,劇院上下自是非常重視,交由夏淳導演,顧威任聯合導演。二人憑借該劇在1991年摘得第一屆文華導演獎。
1987年年尾,顧威(左二)、夏淳(右二)、何冀平(右一)一同拜訪老院長曹禺(左一) 受訪者供圖。
執導《天下第一樓》,顧威給自己的定位是做夏淳老師的“耳朵”,“他右邊耳朵有點耳背,我就坐在他旁邊,幫著上傳下達。后來才明白,他這是很有意識地在培養我。”話雖如此,顧威還是在創作期間給出了兩處修改建議,為該劇增色不少。
第一版舞美設計,舞臺當中是一個大酒缸,大厚板子放在缸上當飯桌。而在認真了解了全聚德的店史后,顧威發現其作為老北京四大飯莊之一,招待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客人,如此對照劇情這么鋪排飯桌并不合適。“回到劇院,我們就改為一張方茶幾、一把靠背椅、一個凳子——這是什么?‘一桌二椅’。講好中國故事的同時,更是講究中國氣派。《天下第一樓》從頭到尾都是一桌二椅,我們把中國戲劇的傳統挪到話劇里,而且很合用,一桌二椅生發出這么紛繁的悲歡離合。”
這副對聯牌匾,在大幕合上后,依然矗立在舞臺上。 攝影 王諍
另一處,則是點睛全劇的“豹尾”:“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這副對聯該怎么在舞臺上表現?顧威給出的主意是,“把寫有對聯的兩幅牌匾擺上舞臺后,就關大幕。但您注意,我們是把這副對聯‘關’在大幕外面,包括演員謝幕之后,這副對子也是在大幕外面立著。這樣就讓觀眾始終是看著這副對聯離開劇場的,大家是一步三回頭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1988年《天下第一樓》劇場合成,夏淳、顧威在導演席上留影
顧威曾表示,從演員轉行當導演后也想過“抄近路”,想從夏淳導演那學一些干貨。“怎么當好導演?夏淳老師就叮囑我了一句話:一名導演基本功的基本功,就是把戲給排明白。我一開始沒有完全理解,自己排戲排多了之后,這才慢慢吧咂出里面的味道。真把戲給排明白,而且能讓觀眾也明白,這可太不容易了。我一輩子都記得他這句話,而且跟年輕的同志也這么說,要排戲就把戲排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那不行。”
我們今天要怎么對待經典?“原汁原味”
毋庸置疑,新世紀后,作為導演的顧威,最為人稱道的是承上啟下擔當起重排北京人藝經典保留劇目的重任。雖早已過退休之年,他依舊秉承著要讓話劇姓“話”的使命感,踐行了何謂退休不退崗。在他的掌舵下,《天下第一樓》《雷雨》《駱駝祥子》《龍須溝》于守正創新中煥發新生;在他的帶領下,一代代青年演員于經典中錘煉成長,成為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的傳承者。
2022年《雷雨》演出劇照,趙正添飾周沖(中),金漢飾魯大海(右)
所謂經典,或者說我們今天要怎么對待經典?顧威給出的回答就是簡簡單單四個字,“原汁原味。從夏淳老師那里,他所繼承和發揚的就是舞臺上的現實主義,絕對的現實主義。比如說對臺詞的要求,不能隨便改,這是我學到的最主要一點。尤其是對待經典,像《天下第一樓》里面的對話,您隨口加個‘啊、哦’的,這不行。”
在這些劇目中,北京人藝的“看家戲”《雷雨》之于顧威,最是念茲在茲。不僅是學生時代的觀演經歷讓他和人藝結緣,自1989年版起,他便在劇中飾演周樸園(至2002年),更在2004年時接手擔任重排版導演。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2022年,初代周樸園飾演者鄭榕去世后,顧威導演無疑是解說這部經典大戲前世今生的最佳人選。
曾有不明就里的人,將經典版《雷雨》稱作所謂的北京人藝“博物館藝術”樣板間。如果他們能親自聽聽導演的闡述,定然會覺得此說大謬不然。
在顧威看來,《雷雨》這出戲里八個人物,其實還有“第九個”,就是“雷和雨”。“全劇開始之前,幾聲雷鳴先聲奪人,然后這才開幕。它完全不是現實意義上的雷聲,而是一種隱喻,預示‘雷雨’將至。在雷和雨的使用上,我歷來堅持手工——后臺有12位工作人員在打雷板。過去就是這么演的,現在我們也保留了下來。”
《雷雨》演出中,音響設計馮欽(右一)在幕后指揮“下雨、打雷”效果
“我體會,劇中的雷雨聲真的是不能完全用電聲來代替的。觀眾在劇場看戲可以注意一點,曹禺先生的《雷雨》從劇本來說,并沒有設計音樂,沒有背景和氣氛音樂,沒有說明性音樂,都是靠自然音響,最主要的就是‘雷和雨’。當然,現在我們也輔之以電聲,但不能以電聲為主,還是要用人工做出雷聲和雨聲的效果。”
《雷雨》的演出劇本,隨著時代發展亦有沿革、變化。1950年代,人們習慣用階級和階級斗爭分析的方法來演這部戲:周樸園是剝削者,在形象定位上就是個土財主,而魯侍萍則是被侮辱被損害的被剝削者。在顧威看來,這顯然并不是曹禺先生當初寫這部戲的本意,“他那時候也不會有這樣的覺悟。”
是以在1989年復排《雷雨》時,夏淳導演就開始有意識地去掉“階級分析論”色彩,不再全面否定或肯定劇中的角色。2004年,顧威在重排時也不再滿足之前的解釋,他要尋找曹禺當年作為一名20多歲憤懣青年,彼時的創作心態到底是怎么樣的?“所以我就強調了‘人性的掙扎與呼號’,把這作為2004版《雷雨》的主旨并延續至今,那么戲里誰最能代表這一主旨呢?非蘩漪莫屬。”
2022年《雷雨》演出劇照 王斑飾演周樸園(右立)、張培飾演蘩漪(左坐)
“我們從《雷雨》這部戲的情境發展上看,矛盾沖突的始作俑者就是蘩漪,不是周樸園。真正主動性地想要干點什么,用時下年輕人講話‘搞事情’的也是她,她心里從始至終翻滾著的就是‘人性的掙扎與呼號’。從曹禺先生留下的文字看,《雷雨》里他最心愛的人物是誰呢?就是蘩漪。只是說,歷來都是把周樸園作為這出戲的第一人物,當年我們把蘩漪作為第一主角,說實在的還是有點冒險。”
2022年《雷雨》演出劇照 劉智揚飾演周萍(左)、張培飾演蘩漪(右)
“細品蘩漪這個人物,她也是一位受‘五四運動’影響的新女性。五四運動喚醒了咱們國家婦女解放運動的沉寂局面,知識女性在批判封建舊思想、舊道德的同時,也開始為自身解放吶喊。蘩漪在這出戲里所有的行為,包括她乖張和猙獰的背后,其實都有一個‘真’字。她是真的以為自己和周萍之間是有真感情的,為了這份感情敢于賠上身家性命。否則她絕不敢,也不會跟兒子干出悖德逆倫的事情來。”
……
于今再去回想之前采訪顧威導演,他在講說《雷雨》和《天下第一樓》時,時而舉重若輕,時而一臉嚴肅,每到興頭,總會訕訕地點燃一根香煙,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專訪|導演顧威:今天,我們要如何“經典”地對待《雷雨》 專訪|導演顧威:575場!北京人藝《天下第一樓》何以立)。工作的業緣,我很早就同老爺子加了微信,他的頭像一直就是那幅叼著煙斗,煙圈兒繚繞的漫畫自畫像。
顧威導演個人微信頭像
半個多月前,他在朋友圈中發了篇長文,稱自己摔了一跤,并做了微創手術,但“每天抹藥,到今天為止,自我感覺,恢復了百分之九十左右。”眾人還滿心以為不是大礙。特別是看到醫生囑咐他,“劇烈的咳嗽會加大骨折風險。”他則誠懇地回應,“從實際出發聽勸。”大家都覺得沒準還因此小災小難,老人家反倒能逐步戒掉煙草的嗜好。不成想,“老年人不能摔跤”的紅色警報,竟然如此迅疾地就帶走了這位耄耋之年而我心澎湃的藝術家。
2023年《天下第一樓》第575場演出結束后,全體主創同首都劇場觀眾大合影。
看到一位資深的人藝之友發了個朋友圈:顧威,永遠的顧伯。一路走好。從此,北京人藝的煙霧警報器,再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煙卷響了……
轉,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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